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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半成品橡胶与匠人铁器送达之日,恰逢温景州赴会试之期。南榕本是摩拳擦掌、翘首以待,此刻却只剩满心忐忑。

她本想劝他放松心态、平常以待,水到渠自成。可一路送至府门前,终未能说出口。直至闻他脚步停驻,衣袂轻响,应是转身面向自己。

南榕深吸一口气,转身仰首“望”向他。朱唇轻扬,绽出莹白贝齿:“温公子才高八斗,学贯古今,此番定能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也愿我在候君归来时,能有所成,令温府双喜临门。”

那句“我等你凯旋归来”的亲昵言语,南榕终究未能说出口。

而她此刻所言,确令温景州颇感意外,甚至隐隐触动。

即便他未曾婚娶,也知逢此科考大事,女子多半会说“在府中等候归来”这般令人安心宽怀,知有佳人倚门相待而生豪情的话语。

不想她竟说,要与他双喜临门。

女子素来是男子身份成就的象征与附庸。男儿在外拼搏建功,女子则深居内宅操持家务,静候良人荣归。

可此刻,她话中之意,竟是要与他并肩争辉、各自璀璨。虽事有轻重,权分高低,但一个女子竟能对他说出“你有你的荣光,我有我的征程”,不似寻常女子将夫君视若苍穹,攀附依从,而是将自身置于与男子同等之位,各展其志,自成光芒。

这一刻,温景州更深刻地体会到,这女子与大夏闺秀截然不同、且璀璨夺目的独特之处。

“我此去六日即归。不在府中这些时日,南儿定要好生配合医治,莫要过多思虑。若有事务,尽管吩咐下人与管家。我已下令,温府上下皆视你为主,无人敢怠慢分毫。”

广袖下忽而探来温热手掌,将她握着导盲棍的柔荑轻轻包裹。他望进她黯淡的眼底:“便承南儿吉言。待你我再会之日,便是双喜临门之时。”

车轮碾过青石的声音渐起,又渐远,终至不闻。温府大门在主人身影消失后,嗡然轻合。

南榕缓缓舒出一口气,转身时面上怅然已渐归平静。

温景州寻来的匠人手艺精湛,悟性超凡。送来的部件与南榕所需几乎别无二致,连螺丝螺帽皆已制成。每件铁器都打磨得光洁无比,触手温润,竟似不锈钢般平滑,精工细作方为至奢,此言诚不我欺。

南榕心下感慨,可当触到桶中那冰凉黏稠的胶汁时,神色又骤然沮丧。在寻物期间,她不断回想制作橡胶所需的材料,当真到了用时方恨学识浅薄。

她只依稀记得天然胶汁需添加某些物质方能凝固,后续还需凝炼、碾压等工序,却始终如雾里看花,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偏无法窥得全貌。

如今万事俱备,唯欠胶皮。而要从地下汲水,最关键的正是橡胶垫片。此刻已耗费如许人力财力,她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得设法制成胶皮。

至少,也要寻得替代之物。

“这是在做什么?”

突然响起的问话声,以及那道经岁月沉淀的温和嗓音,让南榕紧蹙的眉头稍展。她这才想起今日原是黑大夫前来施针的日子。

她转身面向脚步声渐近的方向,赧然苦笑:“前些日子心血来潮,想做件物事。劳温公子费心耗财,总算将我所需备齐。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偏这东风让我一筹莫展。”

南榕医治眼疾已近一月,与黑大夫时常见面,也算相熟,言谈间便少了些客套。

黑原挎着药箱走近。虽已年过不惑,双目却仍炯炯有神。他先看了看地上那根五六尺长、如少女手腕粗细的铁管,又望向桌案上尺许高、一掌宽,上端横伸一截细管的圆桶,以及若干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零碎铁件,眼中满是探究。

行医之人本就对万物充满好奇,何况他这般近乎医痴之人,见到不明之物更欲究其根本。在征得允许后,他便挨件抚触敲击,随即诧然回首:“这些精巧物件,竟都是铁铸的?”

南榕虽目不能视,却听得见他兴致盎然的脚步声在器物间来回穿梭。察觉他是在向自己发问,便含笑颔首:“黑大夫好眼力,确是铁器。”

“这究竟是何物?”

春来会意,将黑大夫方才问起的那件铁器取来,轻轻递到她手中。南榕一触即知是何物,不由莞尔,朝黑大夫的方向转过脸去,一手执螺帽、一手持螺丝,边解说边缓缓旋合演示。

“此物名为螺丝与螺帽,内有互相契合的螺纹,专用于固定物件。只需将待固之物穿入其中,反向拧转,便可越旋越紧。除非反向松解,否则纵使推拉横拽,也难以分开。”

言语间,她已轻巧地将二者旋紧合一,完成了一次清晰的示范。

黑原面露惊奇,接过那两件铁器,依样试了一遍。待拧至无法再动时,用力拔拽,果然纹丝不动。又照她所说反向旋拧,方才将二者分开。

“此物竟比楔子更为牢固好用,实在精妙!”

黑原一时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地将那螺丝来回拧紧又松开,反复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他又将地上与桌上的物件看了一遍,东西虽都认得,却因这精妙的螺丝结构,对她要制作的器物充满了好奇。

忽想起她方才的苦恼之言,不由随口问道:“方才听姑娘说遇到了难题,可是与这堆铁器有关?”

南榕闻言,心头忽地灵光一现。若说这古代还有何人具备化学天赋,恐怕再没有比这些闻香识药、以百草熬制汤剂的大夫更有可能!

各类药材在融合熬制中发生的反应,谁说不能产生她所期盼的结果?

此念如星火骤亮,瞬间照彻心间。

虽知或许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猜想,可此刻的她,恰似沙漠旅人忽见绿洲,纵使前方可能是海市蜃楼,也甘愿奔赴一试。

南榕侧身单手扶住盛满胶液的木桶边缘,转头对他示意:“黑大夫请看。”

黑原早已注意到她身前那只七分满的木桶,桶中盛着洁白的浆液。闻言便绕至桌案对面,与她相对而立,微微倾身靠近桶沿轻嗅。

虽经千里跋涉从南方运来,但因一直密封保存,直至方才才启封开盖,树汁那股清涩与香苦交织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他正欲抬手蘸取辨别,却被一根细棍倏地隔在掌下。

南榕仿佛能看见他此刻疑惑而不悦的目光,镇定地收回导盲棍,面向他从容一笑:“此物含有毒性,若不慎入口,恐会粘连脏腑,伤及性命。”

黑原闻言挑眉。他虽自信即便中毒也能自行化解,却也不会行明知有毒仍要尝试的愚举。倒是这看似如羊乳般温润之物,竟有她所说的粘连脏腑之效,令他不由生出几分兴致。

“既如此,南姑娘叫我看什么?”

有兴趣就好。

南榕心下一松。虽与黑大夫算得上熟识,但对方愿为她医治眼疾,全因温柏卿的情面。若仅为治眼之事相询尚在情理之中,若要请他额外相助,既关系未到那般亲近,也显得逾越分寸。

若能引他自发产生兴致,再婉言相请,方是两全其美。

“不瞒黑大夫,我欲制作一件可不需费力便能取水不尽的器具。如今诸事俱备,唯缺了胶皮。”

“方才请您看的,正是取自南方橡树的汁液,此物正是制作胶皮的原料。我曾听闻,只需在胶汁中添加少许特定物质,便可使其凝固成形,再经滤净、煅烧、碾压等工序处理,便能制成一种又软又韧、对折不裂、揉捏百遍亦不损分毫的材料。更重要的是,此物若成,将能极大造福民生百业。”

说到此处,她微垂了头,面上泛起一丝赧然:“说来惭愧,此物我虽曾有幸用过,却愚钝不知其具体配方。想到您医术精湛,善用万物入药救人,这才冒昧厚颜,想请您施以援手,与我一同将这便民之物试制出来。”

她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恳切:“只不知您,是否得闲,又是否愿意?”

她所料不差,若径直相请,黑原纵使看在温景州的面上应下,心中也难免不喜。可若他本就心生兴趣,那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黑原轻捋胡须,目光仍胶着于桶中胶液,脑中思绪飞转,低声沉吟:“树汁添物,凝炼煅压,竟能成又软又硬、对折不裂、揉搓不损之物...,唔,着实有趣。”

单是这兼具相悖特性,又与药性相通之理,就已勾起他十二分兴致。纵使南姑娘不曾开口相求,他也定要将其中奥秘探个究竟。

虽恨不得立时携此物回去钻研,他却仍未忘此行初衷。强自收敛心神,语气里仍带着压不住的惊奇:“不想平平树汁竟能化为如此神奇之物。待我为姑娘施针后,便将其带回仔细研究。若真能制成,既不负所托,亦能造福于民。”

南榕心头悬着的那口气终于落下,秀美干净的眉眼一时弯如钩月,笑靥如花。

*

尽管已特意告知黑大夫胶汁有毒、钻研时需谨慎防范,他本人亦是国手级别的大夫,南榕心中仍觉不安。

她口述给春来,请她帮忙缝制了几个厚约十层的细布口罩,遣人送去后,又再三传话叮嘱务必注意防护。做完这些,南榕才强压下心中焦灼,静候消息。

她原以为黑大夫既潜心研究胶皮,恐难分身前来施针。不想三日一到,他仍如往常般准时到来。

南榕有心询问进展,又恐若尚无成果,反而弄巧成拙惹他不快。心中虽急切,所幸这些时日研习棋艺颇有静心之效,她终未唐突开口。

直至取针完毕,临别之际,黑原才仿佛想起什么,转身说道:“还未告知南姑娘,那胶汁成皮一事老夫已有头绪,且已着手试制。若无意外,待三日后再来行针时,便会将胶皮一并带来。届时姑娘所想那惠民之物,便可放手施为了。”

“太好了!黑--”

黑原似早料到她会有此反应,又或许本就不擅应对这般热情,未等她开口便先行提醒:“姑娘莫忘医嘱,忌大喜大悲,情绪宜缓。”

见她虽依言驻足,面上仍难掩激动欣喜之色,不由摇头失笑。临出门时,他忽又想起什么,转身郑重道:“姑娘遣人送来的口罩甚为实用,构思精巧,黑某在此谢过。告辞。”

南榕满腹的惊喜与感激尚未道出,他已转身潇洒离去。恰一阵春风拂面,温和宜人,她方如解了定身咒般,唇角轻扬,眼底眉梢尽是藏不住的欢欣。

但她此刻的激动与惊叹却无人知晓,也无处倾诉。起初,她真的只是抱着尝试的心态请黑大夫相助,却未曾想到,他竟真的寻得了方向。

而他言语中那句“可以着手准备”,更是透着十足的把握,这分明意味着,他对制成胶皮一事,已然胸有成竹!

无人知晓,这片胶皮的诞生,将为这个时代掀起怎样的波澜,又将如何无声却深刻地重塑眼前的世界。

若从更宏大的视角看,黑大夫所成就的远非一件器物,而是推动整个大夏朝,向前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后世那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绝非虚言。黑大夫本就医术精湛,或许他早已掌握某些化学技艺而不自知。若他从此对研发产生兴趣,何愁时代不能加速前行?

“太好了姑娘!这些时日奴婢眼见您心事重重却无能为力,今日黑大夫能为姑娘解忧,真真是天大的喜事。”

春来语带欢欣,随即又轻叹一声,“只可惜公子不在府中,否则定会为姑娘欢喜。”

春来这番满怀欣喜的话语,让南榕停下了因激动难抑,而在院中来回徘徊的脚步。是啊,若他在,定会与她共享这份喜悦。

南榕在黑暗中转向大门的方向,目光茫然望去,心中暗忖,不知他科考可还顺利?一切是否安然无恙?

*

温景州由天子亲点入朝已逾五载,所谓参加会试、离府数日,不过是为圆谎言,岂会当真下场应试?

人虽不在府中,府内诸事却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黑原口中需待下次施针方能制成的胶皮,此刻竟已出了成品,正静静置于他书案之上。

“这便是那软硬兼备、揉搓不烂的胶皮?”

温景州拈起那掌心大小的圆垫,端详片刻,随手揉捏把玩,语气平淡无波。

黑原坐在他右下首,闻言起身禀道:“回大人,正是此物。南姑娘将此物特性细细说明后,我便反复尝试可使其凝固软化的药剂。后发现此物遇火速干,遂往铁匠铺借炉烘烤,又加入解毒药液反复捶打煅烧,以除毒性,终得这软可百折、硬可抗刃之物。”

“不想橡树汁竟真有如此妙用,不知可否入药....”

末句已是喃喃自语,神色间亦见分心飘忽。

温景州知他痴迷医道,三句不离本行。后面那些转回医药的揣测,说者无意,听者亦无心。他若有需,自己尽力供给便是。

“可还有其他用途?”

黑原回过神,想起先前试验,不由精神一振,轻抚胡须啧啧称奇:“此物极具韧性,薄时柔如丝绢,厚时刀剑难入。虽未尽探其能,但我推测,必有大用。”

温景州却神色淡然,未见喜色。垂眸凝视手中之物,不由想起那日她谈及此事时神采飞扬的模样。

沉吟片刻,似随意问道:“恢复得如何?”

黑原收敛心神,谈及专精之事愈发从容:“回大人,每况愈佳。小人有八成把握,可让南姑娘在半年内重见光明。”

半年之期已过一月,意味着五个月后,她便能重见光明,看见他的模样,看见这大夏山河。

“去吧。”

“是,小人告退。”

温景州将那片或有大用的胶皮随手置于案上,起身行至窗前。衣袂如云,步履从容。院中墨竹随风轻曳,白昼寂寂,万籁无声。

他目光所及,正是院中南侧一隐现生人勿近的空地之上。

此刻,他心中却罕见地思及一个女子。

几经查验,她身无神异,更无颠覆江山之能,甚至比寻常女子更为脆弱。温景州已然确信,她非精怪,而是来自异世的寻常女子。

只不过她偶尔失言提及的异世景象,与大夏截然不同,那里的一切似乎更为便捷、神奇。

既已查明她的来历,便如揭去神秘面纱,对他而言再无探索之趣,亦已失了价值。即便尚有可用之处,亦不需他亲自过问。

他为她安排医治眼疾,已算偿还情分。待她双目复明,在他的掌控之下,这个女子,终究成不了气候。

深邃如海的眸中微澜乍起,转瞬复归平静,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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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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