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抵会稽,泊船靠岸。羊暨一行略作休整,换了小船继续往城中行。
雨还没有停,据说已经下了半月有余,天地之间宛若有无数巨大的珠帘,遮住了眼帘,望不到远方,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羊暨叹道:“哎,这天河决了口,大水下泄,其势难当,可怜百姓有此昏垫之厄(注1)!”
若是早先,羊诚定然听不懂羊暨这话的意思,如今他也是读过《尚书》的人了,明了这所谓的昏垫之厄就是指受困于水灾。
放眼望去,地势略高处,百姓们尚能卷着裤管淌水,打捞着水中的物什,地势低洼处的只能坐在自家房顶上茫然四顾。而有的老百姓大约是房子不牢固,失了屋舍,索性爬在树上,面露菜色,神色无助。
“这会稽乃是富庶之地,如今这样貌实在让人心凉。” 羊暨可以看见不久的将来,大燕定然会是饿殍遍野。
羊诚跟着忧心道:“郡守府可有赈济灾民,我看这些百姓需要立刻安置到高地去。这屋舍根基长久泡在水中定然不安全,长此下去,房屋十有八/九会倒塌。”
“赈济灾民的圣旨十日前就已经下了,不过就目前这情形,郡守府的粮仓大约也已然泡在水中了。”
上令下达需要两日,但是否能有效执行?若是郡守得力,粮食早就分发下去,何至于看到这些面露菜色的难民。羊暨无奈摇头。
羊诚皱眉:“大人如何打算?先去郡守府看看?”
羊暨还是摇头:“我们换舢板去陶家。能力挽狂澜的,除此别无他人。老夫与陶家老家主有点旧交情,如今就要看看这点交情能值几袋米了。”
人情这种事儿,不好说。羊诚不言语,默默跟着。
没有狂风巨浪,虽是坐的小舢板,倒也不晕。只这蓑衣穿得不甚习惯,扎人,痒得很。
陶家是江南士家,与乔家,谢家,季家并称江南四大家族。当今陛下娶乔家女为皇后,谢家和季家也都有人在台城,唯独这陶家不入仕,就守着自家的祖业。这会稽三山九水,陶家占了九成。
陶家,羊诚早就听说过,正是江左粮路上最大的一个供粮者。阎罗门给过来的信息中有不少是关于这个陶家的,据说,陶家吃饭的碗都是银子做的,而不是当下流行的漆碗。其豪的程度可见一斑。
所以,羊诚期待见到的是一个十分土豪的家族。而到了陶家的时候,羊诚倒是吃了一惊。
陶家是简单的白墙黛瓦,跟周边的景致融为一体,跟乡邻也融为一体,竟是不甚突出。但细看却是不同的。陶家所在的地方,不仅地势高,而且地基也高。
进入陶家,要往上走九个台阶。台阶由刷洗的很干净的青石板铺就,整条的,这台阶看起来十分有些年头,表面因为刻过纹路,显得不平,但边角是圆光的,每一个台阶的石头都十分完美,没有一丝裂缝。只有古朴的纹路有差异,铺就成一幅青墨淡彩的山水画。与这白墙黛瓦十分相宜。
能住在这样地方的人,其品味并不会使如暴发户一般的土豪。羊诚收了收轻蔑的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羊暨也是一样的动作,下了舢板,踩上陶家的青石台阶,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这才让家仆去敲门。
侧门开了,出来一个老人,上了年纪,精神矍铄,中气十足地问道:“你们找谁?”
羊暨带的家仆即刻将羊暨名帖递上:“泰山羊家,有事来见陶家老家主陶希山。”
守门的老人听到老家主的字,仔细瞧了瞧门外数人,虽是风尘仆仆,却也都是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不像是来打秋风的,这才接了名帖:“等着,我去通传。”
说着又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盏茶工夫,老人才又出来,开了中门,引他们进去。
这侧门和中门看来还有些讲究,大约是因为羊暨在,所以,才开了中门。
这就是世家大户的做派吗?羊诚想着自家的门禁,那简直就是门户大开啊。但也没有什么不好,他是摆不出这样的谱,要不了这样的气派。
不过羊诚并不觉得这个守门的老人可恶,反倒觉得他尽忠职守。世家的底蕴,从一个门房身上就可见一斑。
想来若不是跟羊暨一同前来,大约连通报都不会给他通报的吧。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准备名帖,也没有想到要来拜访陶家。
羊诚觉得自己考虑问题做事也算是周全的,但他出门时就没有想到这陶家,所以,心中对羊暨有了几分好感,决定此行要多听,多看。
陶家老家主倒没有如门房老人这般傲。羊暨和羊诚进了大门,就见到老家主已经等在庭院之中了,微笑执礼道:“忻之见谅,不知你要来,未能出门远迎。”
羊暨,字忻之,大约是父母希望他此生能凿破阴郁,心情开朗。可仿佛事与愿违。
羊暨久未听到有人叫他的字,此刻听来甚是亲切,想起往日同窗之谊,仿佛书院那些玩笑的日子还在眼前,可不想时光荏苒,双鬓华发已生:“希山客气了,我这不请自来,多有叨扰。水太大,实在不放心,总要过来看一眼才能放心。希山可一切安好?”
“好好好,劳忻之记挂了,快随我内堂叙话。”陶家老家主执起羊暨的手,一同前往内堂。
羊诚看他们如此行迹,可见两人交情匪浅。不好上前刷存在感,只默默跟在羊暨身后。
羊暨和陶家老家主坐定,羊诚站在羊暨身后。宾主坐定之后,丫鬟上了茶。
羊诚细细看了,茶碗不是银子做得,而是瓷碗,比自家出的粗瓷碗还差一些。羊诚心中一喜,这数一数二的南方士族都是用这般粗瓷,看来,瓷器的市场还是很大的。
老家主看着羊诚盯着茶碗面露喜色,不明所以,但又不便直接问,对着羊暨道:“忻之好福气,你家这孩子长得真不错。”
夸一个男子长得不错,这放在别的什么朝代,大约是要生气的。可这大燕一朝,夸男子长得好看,比夸男子文采出众还要给面子。
羊暨转头看了一眼羊诚,羊诚嘴角正上扬,羊暨摇头道:“族中小儿没见过什么世面,这番带他出来,多有叨扰。” 羊暨对羊诚道:“还不给世伯见礼!”
“羊诚见过陶世伯!”羊诚中规中矩行了书生礼,心道,并不是故意不行礼的,只是你们见面太热情,根本容不下第三人,他总不好贸贸然给老家主行礼。
老家主见他行的书生礼,饶有兴致地问:“在读书呢?那家书院?夫子是谁?”
羊诚有些怕这家主考他学问,怕一不小心丢了羊暨的脸,毕竟他是羊暨带来的。只得斟酌道:“跟着向来夫子读过几本书,是启山书院的,学得晚,又笨拙,常惹夫子生气。”
羊诚这话,羊暨倒是没有吃惊,向来在启山这事儿他最近听羊劐讲了。但启山书院还没有对外招收弟子,主要是因为向来躲懒,当然也因为先生不多。目前启山书院大致相当于羊家的私塾。
此行特意带着羊诚同行,就是等他说这句话。
果然,羊暨见到老家主眼中一亮。
老帝师向来竟然在启山!陶家老家主面上略有几分神色变幻,很快镇定:“竟是向老夫子的高徒,别拘着了,贤侄快坐吧!”
羊诚看了羊暨一眼,羊暨点了个头,羊诚坐在下首,丫鬟赶紧给羊诚奉茶。
羊暨看着老友如此热忱,心中感慨万千,多年未有联系,此一来就要人帮忙出钱出力出粮,他虽然这些年在朝中把脸皮练厚了,但在老友面前,还是有一些说不出口。
“忻之,我观你眉间郁结,今日来找我,除了叙旧,可还有事?不妨直言。”羊暨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陶家,老家主毕竟历经世事,对羊暨的目的自然也能猜到几分。
原本,老家主打算稀里糊涂搪塞过去的,如今听到向来在启山。那就是两回事了,如果能用一些钱粮换子孙们拜在向来门下读书,那是再划算不过了,陶家是农耕传家,数代人从未断过求学。陶家祖训,勤俭持家,和顺齐家,诗书兴家,忠厚传家。
所以,老家主改了主意,如今即便羊暨想要半个陶家,也未为不可。
羊暨道:“说来惭愧,朝廷新立,举步维艰。如今会稽的局势,唯有希山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陶家老家主摆手:“忻之这话说得严重了,我陶家一无能臣,二无名将,不过多些米粮罢了。如今祖居之地水患肆虐,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百姓昏垫之厄这个月里定然能解。然则,我忧心的是,如今朝廷动荡,如今的孩子们还不如我们那个时候好学,整日只知道享乐。将来朝廷怕是要有畴咨之忧(注2),不知你们台城的人可有思量过 。”
羊暨心道:老狐狸说话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水平,意思是,自家门口发了大水,自然不会袖手旁观,问题肯定会解决的,但怎么解决,完全不说。反而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问题:朝廷将来有人会捉襟见肘之忧。
好在早有准备,羊暨道:“希山担忧的十分在理。可管子曰: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现如今,我若是能解决老百姓的口粮,已是万幸。其他的,我是管不上了。不过京城新建了几座书院,人还是满的,至于学得如何,我便不得而知了,因我族中子弟多在家学读书。” 说完,羊暨看了一眼羊诚。
羊诚原本一头雾水,现在听出了个大概来。羊暨带他来是因为向来。
“不知忻之可否能把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孩子归入你家家学,让夫子一起教一教他们?我如今上了年纪,已经是管不住他们了。”陶家老家主叹息。
羊暨看羊诚,羊诚低头,当没有看见。
启山书院自然是要招收学子的,陶家这样的家族也是值得结交的。但羊暨既然没有明言,他干嘛要接茬?当他羊诚好欺负的吗?一直把他蒙在鼓里。要用人也得跟人事先商量不是!这种脾气不能惯着,管他什么左民尚书右民尚书。
羊暨看羊诚没有点头,不好答应,因为他明白陶希山要的家学不是真正的羊家家学,而是启山书院:“多年未见,不知他们如今何等模样,希山何不让他们一起来见见?”
注1:昏垫之厄: hūn diàn zhīè,意思是受困于水灾。出自《尚书·益稷》。《尚书·益稷》:“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
注2:畴咨之忧,chóu zī zhī yō,意思是人才难求的忧虑。出自《后汉书·崔骃传》:“人有昏垫之厄,主有畴咨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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