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首辅行事愈发放肆,借查案名义,当街抄了好几户李氏旁支官员的府邸,李氏族人哭天抢地,妇孺以颈撞刀,血溅当场。
朝中近半官员联名上书,弹劾首辅段云辞草菅人命、功高震主。早朝时,鬓发花白的李国公,字字铿锵,悲痛欲绝,差点当朝自戕,撞死在金銮殿柱子上。
天子震怒,一日之内在御书房砸了玉碗、瓷瓶数件,笔墨纸砚无数。
偌大的应京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李家与段府势如水火,权贵与官员人人自危。
彼时,段云辞称病告假,谁都不见。
他有更大的麻烦。
真的很大。他的心态好比一个死了妻子在路边卖了十年鱼又遇上孩子青春期的中年鳏夫。
应时晏在冷宫住了十八年,养出一身反骨,乖僻倨傲得不像话,本能地排斥任何人的触碰,尤其是故意和段云辞作对。
段云辞让他往东走一步,他恨不得往西跑一百步。没礼貌没规矩,无组织无纪律。
譬如,段云辞说沐浴净身后才能上床榻。
应时晏冷笑一声,说,我净你八辈祖宗。
等倨傲的七殿下总算大发慈悲,自己跳进浴桶后,段云辞还没来得及欣慰,就见应时晏猛地往水里扎了个猛子又探出头,狠狠甩了几甩。
当时,水花四溅。
站在一步开外不幸溅了一脸水的段首辅:……
应时晏挑了挑眉,鼓起双腮,又朝他喷了口洗澡水雾。
等好容易折腾完,把七殿下洗干搓净,一行人尴尬地发现段府里并没有合适的新衣——首辅大人未婚未育,没道理在府中备几套十几岁孩童穿的衣裳。
蒸腾的雾气之中,段云辞思忖片刻,对仆侍道:“将我衣箱最下面那件素衣拿来。”
应时晏拧眉:“你让我穿你的旧衣?”
段云辞笑答:“不穿就裸着。”
应时晏眉心跳了跳。他是个很擅长和人拼狠的人,如果是面对宫里那群杂碎,或许他真敢干出一丝.不挂和对方打一架的事。
但对面这人是段云辞,他一想到,要他一丝.不挂地和段云辞发生任何肢体接触……
他头皮发麻,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那件旧衣。
或许是冷宫那破地方吃不饱穿不暖,应时晏虽然肩骨宽阔,腰间却窄,那件衣服被他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领口半敞,露出精瘦的胸膛。
这件衣裳穿在身上,简直烫人,烫得他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得劲。
他拧着眉头找茬:“姓段的,我爱不穿你这个,你去给我找几件新衣裳!”
“明日尚衣局会派人来为殿下量尺寸,裁新衣。”
“我说我今天就要。”
“今天没有。”
“出门买。”
“没钱。”
“……”应时晏气笑了,“骗谁呢,你平时贪污那么多银子都哪去了?你吃进肚子里了不成?我问你呢,说话啊……你就是这么敷衍我的!?”
不管应时晏怎么嚷嚷,段云辞始终是一幅风轻云淡的姿态,“碗筷摆好了,有肘子,吃不吃?”
应时晏很有种自己被当狗的感觉,嗷嗷叫了半天,人往那一站,风轻云淡地掏出一根肉骨头朝他摇一摇:想吃吗?想吃就乖乖过来。
真是该死!
最该死的是他还真想吃!
应时晏本来想过去叼上骨头就跑的,结果段云辞眼疾手快,一把按着他的肩,硬是将他按坐在了桌前,用干巾擦拭起他的湿发。
应时晏握着筷子,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但急着吃,就没再跑,乖乖坐着啃肘子。
大抵是种族血脉的缘故,他的头发天生浓密,两指难拢,带着些卷曲的弧度,刚洗过,还没干,正湿漉漉地淌水,就那么随意地散在肩背之后,像一匹细腻的绸缎,泛着浓墨似的光泽。
他的头发很厚,不方便全束,段云辞慢慢地将那些发丝擦干、梳顺,取一部分用丝绦绑起来,想了想,又从箱子最深处扒拉出来一段金线串的红珊瑚珠,给他编在了卷发里面。
“好了,殿下站起来,让微臣看一看。”段云辞上下打量着,又替他理了理衣领。
应时晏不耐烦地皱着眉,正要说王八绿豆有什么好看的,就见段云辞的手顺着衣领往下一滑,搭在了他的腰际。
搭上去也就算了,居然还很不客气地摸索了起来。
段云辞的手指伸开又缩拢,丈量着他的腰身,“嗯……清瘦了些,这个年纪,着实不该……这两日让尚衣局照着尺寸为殿下裁制几件开春穿的新衣……对了,再让厨房多添些荤菜,补一补……”
段云辞自顾自想着,谁知下一秒,身前之人突然反身一旋,轻而易举地将他压在桌上。
这是一个很冒昧的姿势,应时晏一手撑着桌面,一手钳紧他的手腕,满脸厌恶。
“摸够了没有?”应时晏眼眸一眯,“姓段的,你还真有点手段蛊惑人心。”
段云辞摸不清这孩子又在犯哪门子毛病,就听见他冷嘲热讽,”怎么,你之前也是像这样讨好你的太子殿下的?”
段云辞默了片刻,“不是。”
“行了,这里没有别人,装给谁看?”应时晏不胜其烦,“说吧,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送回冷宫?”
“不会的。”
“啧,有完没完,你不就是要借我的势打压李家吗。”应时晏冷冷笑了一声,“我猜猜,龙椅上那个老不死的让你干的?”
朝中段李两方分庭抗礼,李氏皇后虽常年病重,久居深宫而不出,但李家鼎盛,随着太子羽翼丰满,恐有外戚干政之嫌。
眼下,段云辞和李家一朝决裂,转而拥护七皇子,局势就变得诡谲莫测起来。
可谁人不知,段首辅从未以权谋私过,所行之事,多为陛下暗中操控。皇帝要借段云辞的手打压李氏,再敲锣打鼓告诉全京城段云辞是弄权跋扈,把他推到火上烤,让他当活靶子。
有不少巴结李家的、或是因新仇旧恨,厌憎段云辞的,纷纷想要冲上来,恨不得将他当成一块活色生香的肥肉撕扯拆吃入腹。
皇帝为了安抚李家,为了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不得不罚段云辞……好一个不得不。
两败俱伤的局面,只有幕后之人得意。
至于他这个七皇子,在这场政治斗争里只不过是个一枚棋子,是段首辅与东宫离心的筏子,结局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这么简单的道理,谁都能想得清楚。
应时晏呼吸愈发急促,忽然就带了几分经久的恨意,“是啊,首辅大人,为了那个老不死的,为了你一心辅佐的太子殿下,你都不做你贤良忠正的清流之首了,都不要你两袖清风的好名声了,你又哪里会在乎别人的性命?”
应时晏死死盯着他,企图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好彻底撕开这一副虚伪做作的皮囊。
可是段云辞仍然那么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因为这样垂着眼眸的神情,略微带着一点懒散的笑意,简直……简直一点破绽都没有。
“圣恩浩荡,特允微臣作殿下少师。自今日起,微臣愿为殿下正名分,铺台阶,微臣便是您的靠山。”
段云辞冷静地注视着他,语气轻飘飘的,就像只是说了句无足轻重的话。可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足够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也让应时晏顿觉呼吸一乱。
“我为什么信你,我凭什么信你!”应时晏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惶然无措,好似整个五脏六腑都被抽干了空气。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或许就只是被这人信口开河的模样激怒了,于是怒道,“你明知我最恨你,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段云辞不理他的愤怒,淡笑道:“与我合谋吧,殿下。”
“一个权佞,一个弃子,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昏君佞臣。微臣要殿下做一柄利刃,斩朝中异党。微臣愿为鹰犬,替殿下刀山火海。”
段云辞伸出手,绕着他垂下来的卷发,笑了笑,那双眼睛弯起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魅力:“殿下,您没得选,臣也没得选了。”
从段云辞亲手把他从冷宫里抱出来那一刻,阖宫满京城都知道他应时晏和权倾朝野的段首辅搭上了一条线。
如果说之前,那些人出于种种顾虑,不敢真的对他动手,那现在,实在是有太多人想杀他以除后患了。
满室寂静,呼吸可闻。
应时晏的眼睛很危险地眯起来,那双像镀金琉璃的眼珠死死盯着他,就像狼犬锁定了自己的猎物,或许下一秒暴起,就会将猎物撕成碎片,吞吃入腹。
诚然,这是一笔很划算很公平的买卖,应时晏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的日子再坏,也不会比冷宫那些冰冷的日子更坏了。他厌恶段云辞,却也不得不承认,段云辞是目前唯一能救他出水火的救命稻草。
就像是多年以前,石头敲在宫墙角的闷响,应时晏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连带着他那些沉寂了多年的**和野心,全都熊熊燃烧起来,烧得他遍体发烫。
应时晏抑制不住地想——姓段的无非就是想让他做个傀儡皇帝,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他自己又清白到哪里去了呢?他也想渴求这个青云梯,他心中也有诸多无法言说的一己私心。
就像疯狗与鹰隼之间的斗争,双方会缠斗不休,趁对方虚弱时拆吃入腹,死无葬身之地,唯有残骸跌入无底深渊。
应时晏盯着眼前这张脸。
天色已晚,窗外风急雪寒,屋内炭火融融,炭盆里的银骨炭哔啵作响,将灯下那张美人面映得忽明忽暗。
——让人见之生恨。
应时晏气极反笑:“段大人,怪不得京城里人人嫌你骂你,明明兢兢业业做个忠臣,却连皇帝都天天将你当眼中钉肉中刺……你真的很惹人烦!”
段云辞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大抵是因为心愿得偿,看起来高兴得很,轻快一点头,“嗯!”
鸡飞狗跳的首辅府总算安静下来了,从外面寂静的厚雪中,透过暖黄窗纸,可以见得屋内一盏幽幽荧荧的烛火,终于归于平静。
“殿下早些歇息。”
段云辞转身欲走,突然被叫住了。
“段云辞。”
他没回身,半侧过头,见那人也背对着他,站在屏风边的阴影中,声音低沉不清。
“段云辞,你明知我恨你,还敢将我推到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就不怕来日,一朝事成,我用你给我的权力,亲手杀了你?”
他顿了顿,语调又低了些,甚至显得沙哑,“我当真会的……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的……”
应时晏说完,许久未听到回应,不由得转过身,正对上一双温润含笑的眼眸。
“若真有那一日,”段云辞一边笑,一边拱手做了个礼:“臣,悉听圣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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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合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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