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佳拎着灯笼到了南苑大门,南苑门早掉了漆,很陈旧。
守在巷口的禁军只扫了眼牌子,就侧身让出通路。
长佳推开门时,恍惚间竟与十二岁那年的记忆重合。
那时她在景国听到母妃病逝的消息。
冬天的夜里,她缩在薄薄的被子里,想象母妃的尸首裹着破凉席从这扇门拉出去时,是不是也像她此刻这样,连月光都泛着寒光。
南苑就是虞国的冷宫,是她十岁前住过的地方。
当年父王把她送去景国那天,也是从这扇门走的,母妃扒着门环哭到晕厥,她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公主殿下,公子云在里头,”守在厢房门口的小厮欠了欠身,“虞王交代,只能半个时辰。”
木门被推开,长佳看见贺郎正坐在窗边的旧竹椅上。
他穿着件淡青色的衣裳,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愈发苍白。
“长佳!”贺郎起身时,竹椅腿在地砖上刮出刺响。
他似乎更高了些,肩背却消瘦得能看见肩胛骨的轮廓,唯有那双眼睛,还像在景国将军府初见时那样亮。
长佳快步走到他面前,两人抱在一起。
她的手指死死抓住他背上的衣裳,捏出一道道褶皱,就像当年在景国天牢外,她握着铁栏杆直到指节发紧。
“好了,好了,我不是全须全尾的在这里吗?” 贺郎安慰似地轻拍她的肩,松开时手指轻轻按在她脸颊的旧伤上,“倒是你,清瘦了不少。”
长佳笑了笑,眼角却绷得发紧:“只要能换你出来,什么苦我都受得。”
他声音发哑:“我何德何能……”
那道疤是去年在景国宫宴留的,贵胄子弟要灌她酒,说 “虞国公主长得不错,陪个酒,这杯金箔酒就赏你了”。
她没躲,反手抓起案上的瓷片就往自己脸上划,血珠滴进酒碗时,她盯着那人“呸”了一声。
就是那天,穿银甲的少年踹开了那纨绔,把她护在身后,声如惊雷:“我乃景国大将军贺敬之子贺云,谁敢动她试试?” 那时他才十七岁,刚从边境回来,额头上还带着未愈的刀伤,可挡在她身前的样子,威风凛凛。
后来他总找借口来看她。
看她用草药给他处理小伤,血珠滴在她手背上,他就说 “这点疼算什么”。
见她盯着商贩摊发呆,就买了最大的糖画龙塞给她,糖渣沾在嘴角,他伸手替她擦掉。
中秋节的灯会上,人群把她挤得踉跄,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等我再赢几仗,就求陛下把你赐给我。”
长佳总以为,日子会像那糖画一样,能舔出绵长的甜来。
可乱世里的糖,甜得像刀尖上的蜜,看着鲜亮,碰一下就碎了。
贺郎的目光暗了暗,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腕 ,那里有道浅疤,是半年前雪夜留下的。
天牢的石地冰得刺骨,狱卒碾踩着他的手:“大将军之子又如何?通敌叛国的罪名,够你死十回!”
他嘶吼着 “我家世代忠烈”,可声音撞不开地牢。
就在他快冻僵时,铁栏外递进来半块热馒头,长佳的双手冻得发紫。
她买通了狱卒,就为悄悄进来看他一眼。
“我一定救你出去。” 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烛,“父王说,只要我嫁去震国,就能换你一命。”
贺郎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才轻轻落在她背上,两人隔著牢门的栅栏相拥。
“委屈你了。”
窗外的风卷着叶撞在窗上,像谁在呜呜哭泣。
贺郎回了回神,问道:“我听说,震国太子除了叶南,对谁都冷淡,他有为难你吗?”
长佳摇头:“不会,厉翎对我很客气。”
贺郎似乎松了一口气,继续问道:“你父王要你去震国,是要探听什么消息吗?”
“厉翎心细如尘,我能探听到什么呢?”长佳公主苦笑一声,“不过,我若什么都不说,就怕他们对你不利。”
“那你今日能来见我,是给了虞王假消息?”
“没有,但我也不知真假,”长佳公主如实说道,“我只从叶南的小厮处听到了一些乌金这样的字眼,我便告知了父王,他倒是很警觉。”
贺郎顿了顿,把人搂紧了些,烛火在两人身后微微晃动。
长佳抬头,“螣国国师说,只要按他的计划走,总有一天能让我们脱身,到时候我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就做平凡夫妻,好不好?”
“白简之说的死遁之计,当真可行?”
“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长佳坚定道,“等我。”
贺郎声音更温柔了:“长佳,你待我如此好,我贺云发誓,定不负你。”
长佳慎重地点了点头,走出了南苑,踩着满地月光,执着地往前走。
/
次日,漏刻指向亥时,观星台的铜钲被撞响。
太史令苏弘握着竹简踉跄着穿过台阶,朝虞王的书房狂奔。
他嘴唇紧抿,只在跨上殿门台阶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发出压抑的闷响。
宫禁立马做了通传。
殿内烛火摇曳,虞王正倚在榻上翻书。
竹简在指间滑出细碎的响,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的瞬间,苏弘已扑跪在冰凉的金砖上,额头重重磕下去,声音抖得像筛子:“王上,荧……荧惑犯昴!”
“哦?” 虞王放下竹简,“是何预兆?”
苏弘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的竹简,正是前太史令批注的《灾异志》。
“方才观星台所见,赤星如炬,直贯昴宿,其光殷红如血,滞留不去。”他摊开竹简的手颤得厉害,“《灾异志》载赤星守昴,当有大疫,兵戈并起,国祚动摇,微臣观此星象,与典籍所载相吻合!”
殿内静得能听见漏刻滴水。
虞王缓缓坐直身子,玄袍在榻边堆出深重的褶皱,杀意上了眼底:“观星台的弟子,都瞧见了?”
苏弘猛地抬头,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三……三名弟子,当时都在台内。”
“他们的嘴,得严实些才好。” 虞王眼神阴沉,“这事不能泄露出去,人就交给苏卿了,办得干净些。”
苏弘的脸 “唰” 地白了,膝盖在砖上挪了半寸,声音发紧:“王上,他们都是太卜院的苗子,其中还有……还有前太史令的孙儿……“
“国祚要紧,还是苗子要紧?” 虞王打断他,淡淡地说道,“苏卿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做。”
漏刻的水 “滴答” 一声,苏弘看着虞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磕下了头。
他的额头撞到砖面,冷得发疼:“臣遵旨。”
殿门吱呀合上的刹那,虞王重新拿起书,手指却在袖中缓缓收紧。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芯猛地一缩,将那卷《灾异志》上 “国祚动摇” 四字,映得愈发清晰。
太史令苏弘领命而去的数日后,虞国都城的天空如同蒙了一层薄纸。
黑云在午时便沉沉压下来,连宫门前那尊镇山石都泛着幽暗的光。
这石是开国时从东岳山运来的,据说能挡百邪,此刻在诡异的狂风中,却像头蹲伏的巨兽,盯着满城惶惶不安的人。
未时刚过,第一声惊雷炸响,一道紫电像活蛇似的从云层里窜下来,不偏不倚劈在泰山石顶,石身被灼出焦黑痕迹,竟连成了字,笔画扭曲如鬼爪——荧惑贯昴,体若焚薪。
众人正惊惶间,细雪般的灰末从焦黑字迹处簌簌落下,露出下面未被雷火灼透的石纹,又显出两句——南土异客,杀终疫结。
有识字人将这十六字依次读了出来,只觉不详,人群中突然暴发出哭喊声:“天谴来了!”
不知是谁先“咚”地跪下,紧接着黑压压一片身影伏下去,额头撞在石板上的闷响连成串。
压抑的呜咽从人缝里渗出来,混着石板被撞击的震颤。
与此同时,螣国的通天法坛上,白简之从九层法坛走下,紫袍广袖正随着风翻卷,如展开的蝶翼,凭坛顶罡风呼啸。
他的那张脸美得妖异,眉骨如刀削,眼尾微微上挑,肤色白得像常年深埋地下的玉。
狂风突然卷起漫天符纸,在他身后化作旋转的漩涡,像极了虞城的哭喊,他嘴角勾起抹淡笑。
他赤足踩在冰凉的台阶上,脚踝银链随步伐轻响,衣摆扫过祭坛残留的符灰时,那些带火星的灰烬竟齐齐向两侧退避。
“国师大人。” 萧庚早在坛下跪了半个时辰,见他走近,忙膝行上前捧起锦靴。
白简之任由萧庚为他更衣。
紫袍滑落时露出纯白中衣,他转过身,目光穿透狂风,直抵虞国方向。
“那雷,偏了半寸。”他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没有明显表情,唯有眼底翻涌着狂热,“该劈在叶南窗前的树上才好。”
萧庚不敢作声。
白简之闭眼,长睫轻颤,唇瓣弯出诡异的弧度,“师兄莫怪,简之想你了,” 他低吟,“简之一刻都等不了了。”
夜风卷着符纸在他身后翻飞,如无数只手在拍掌。
“师兄,”白简之睁开眼,眼底痴迷已然压不住了,翻滚着占有欲,“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萧庚跪在地上,“国师大人,接下去如何?”
“再过几日,等虞国闹得不可开交了,派人去虞国都城外接应叶南,厉翎护不住他,一定会把他送出来,若谁敢对我师兄无礼,杀无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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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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