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了2015年2月,夏如雪住院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病情依然没有好转。夏如雪的父母一直都活在煎熬之中。他们都害怕那种事情会突然发生,但这种事情早晚都要发生的,那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想想都让人感到窒息和恐惧。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夏如雪反而很平静,她几乎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也不和除父母和医生以外的任何人说话,甚至对自己的病情也是无闻不问。
直到2015年2月14日这特殊的日子,中午吃过了午餐,她问母亲,今天是农历的什么时候,母亲告诉她是农历的腊月廿六,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离着春节还有不到五天的时间,江奕那个春节前完婚的承诺,像窗上的霜花,化了。
她很想问问母亲江奕最近有没有来过,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当初是她决定要和江奕断绝往来的,是她要求父母把江奕拒之门外的,可是现在,再来打听江奕的事情,总有些难以启齿。
于是,她委婉地问道:“这几天......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女儿话里的意思,她叹了口气,说道:“你一直没问,所以我没敢告诉你,其实,这些天他来过好几次,都被你爸爸挡在外面了。你想见他吗?如果你想见他,我可以和你爸商量一下。”
夏如雪倔强地摇了摇头,没说话,可到了晚上,她的父母又劝她去英国疗养的事情,她突然问了一句话:“他今天没来吗?我有话要对他说!是不是他来过了?”
话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母亲心中不忍,她扭过头看了看老夏先生,老夏先生却一头雾水,听不懂女儿在说什么。夏如雪的母亲最后说道:“是的,他今天来过了,但是,你爸又把他拦住了。”
夏先生明白了夏如雪问的是谁,于是奉劝女儿:“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夏如雪没说话,扭过头假装睡觉去了。
翌日,阳光暖得诱人,夏如雪便对母亲说她今天精神状态不错,想出去走走,这是她第一次提出了外出的请求,母亲欣然同意,她特意换了一身衣服,脸上化了一些淡妆,像是赴一场迟到的约会。但是,刚踏出楼门,父亲的身影便矗立在住院部大楼的台阶之上,夏如雪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她返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假装睡觉,其实,她的脑海里一直在想着要不要再见一次江奕,因为,一旦她真的去了英国,就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2.
夏先生最初确实急于回到英国,自从他回国后,英国的生意几乎停了大半,脱欧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而且夏如雪母亲的风湿病也加重了,膝盖红肿,剧烈的疼痛让她备受煎熬。她在医院里做了几次针灸治疗,但是,因为得不到很好的休息,所以疗效甚微。最后,她只好在生病的位置打了封闭针,偶尔病发的时候,也只能靠着止疼药片暂时缓解病情。
对于父母为她做的这一切,夏如雪都看在眼里,除了感激之外,剩下的就是对自己曾经的固执感到羞愧。后来,父母又和她提起了前往英国疗养的事。这一次,她不再抗拒,甚至主动询问了出发的时间。夏先生说:“具体的时间还没有定下来,但不会超过三月的中旬,因为深圳的天气就快热起来了。”
夏如雪领悟到了父母的好意,不过很快,她又陷入了惊慌失措的心境当中,再见一次江奕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却卡在喉间,吐不出一个字。当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心中渐渐地生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她再给江奕写一封信,她希望自己在离开中国之前给江奕留下些什么,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于是,她背着父母,向一名护士讨来纸笔,藏入枕下,晚上吃过晚饭之后,父母都离开病房,在落笔之前,她深吸一口气,不是因为紧张害怕,而是通过这样的呼吸,驱散她身体里的那些莫名的痛感。但是,右手在握笔的时候仍然感到麻木僵硬,根本没有气力去写字,想起最近输液的时候,针头一直都是扎在这只手上的,于是,她试着用左手去握笔,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下了一封前言不搭后语的信。信的内容里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没有抬头,但字里行间所体现的,确确实实是她只对江奕一个人说的: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吧?我没有使用手机,不是不想联系你,而是爸爸担心手机辐射影响我的健康,我想不到其他的联系方式,可是这些天我一直都在回忆我们的过去,为什么要回想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往事呢?我为什么还想着和你说起这些呢?我又准备去英国了,这一次也极有可能是一去不复返。我很害怕去英国,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有些事情的的确确记不清了,而那些记不清楚的事情,恰巧就是我在英国留学的那些时光,我记得我在英国给你写过一封信,可最后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我自己的手中,我可以确信你没看过那封信,以后也不可能再看到那封信,因为,我写了它,最后是我毁了它,而现在,我越来越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我怀疑自己除了肺癌之外还有其他的病症,比肺癌更加可怕更加严重,但是,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没人告诉我真实病情,有人为我承担了所有消极和压力,过去是你,现在是我的父母,而我,还在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
最后一个句号砸下,心中无名的怒火却轰然腾起,那些愤怒不知如何发泄,手里的信,也不知道能寄给谁?她将纸笔重新塞回枕底,像堵住了一段溃堤的缺口,终究还是没有发泄出来。
这封信没有写好,没有表达出她想表达的意思,她想重新写一封,或者是在那封信里添加新的内容,但是,她的精神越来越萎靡不振,心情更是糟糕透顶,她越想做这件事,可到头来越力不从心。当那封杂乱无章的信被压在她的枕头下面以后,她再也不敢去面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混乱思绪,她唯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她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洋洋洒洒地一口气写下十几页的情书。她的记忆力已经先于她的身体死去了,无论是什么,都很难再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她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最终,她打消了续写那封信的念头,她也打消了把信交给江奕的念头。
3.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当她整个人处在半梦半醒之中,却隐约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团虚空迷雾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压着她的身体,使她动弹不得,但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正无比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里。一个充满好奇的声音问道:“她怎么样了?”另外一个声音低语道:“她快死了。”第三个声音好像是在感叹:“她终于要死了,其实她早该死了。”
那几个谈话的声音不断地在她的耳边响起,忽高忽低,没有源头,经过几番挣扎,她清醒过来,冷汗已经浸透病号服,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互相争吵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母。尤其是她的父亲说的一句话,让她瞬间血液凝固,全身冰凉。
“你真该死!”她听到她父亲愤怒的声音:“看看你干得好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问你,那个姓江的,是你把他叫来的吗?你鬼鬼祟祟的给了他一个什么东西?”
“就是一封信。”
“一封信?我早就告诉过你,他不是好人,我们要远离他,你们偏不听!你她让你送信的吗?”
“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随你怎么去想吧!我只想告诉你,我完全是为了我们的女儿。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怎么就理解她呢?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了那封信,没有署名,而且一直压在枕头下面,然后在睡梦中说出了江奕的名字。如果是你听到女儿说的那些梦话,你会怎么做?她现在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想见谁我们就让她去见,那又能怎样?”
“我知道你心疼她,你现在是慈母嘛!但是我要告诉你!你这是在害她!”
“我在害她?你呢?你为孩子做了什么有益的事?你的所作所为,并不比江奕好多少!”
“江奕就是一个感情骗子!如果不是他,我们的女儿也不会和别人悔婚!如果不是他,我们的女儿也不会耽误了自己的病情,我一直以为,只有安晏才能配得上我们的女儿,可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我到现在都没脸去伦敦,没脸再去见安晏母子!当我有一天死了,我更没脸去见安晏的父亲,那个因我而死去的朋友,我害了我的朋友,而我的女儿又辜负了他的儿子!”
“真是可笑!难道为了弥补你的亏欠,要让我们的女儿牺牲她爱人的权利吗?我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这个医院里的每一个医生护士其实都受够了,他们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他们对你女儿的同情和谅解。至于你,你要想回英国,你可以走,去爱丁堡也好,还是伦敦也好,去做你的生意,去和那个寡妇道歉,你没脸去见你死去的朋友,不是我女儿的原因,是你自己的原因!”
“你......好好好!我现在就去把那个江奕找来,他如果不来,我去跪着求他,求他再来看我们的女儿!这样你满意了吧?让你的女儿永远活在梦里,这样你满意了吧?再见!”
“你要去干嘛?真的要去找江奕?”
“别做梦了!我要订机票,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4.
父母间的谈话仿佛是另一重梦魇,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枕下摸索,却只摸索到了那支写信的笔。想到那封信如今已经到了江奕手中,她只感到羞愤,感到困扰,感到无地自容。想想两个月前,她和江奕结婚的那件事变成了一场空欢喜,多年的美梦瞬间灰飞烟灭,婚事变成了无法收场的闹剧,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得到一句祝福,却引来了众人的嘲讽和亲人的叹息。虽然她放弃了和江奕结婚的打算,却没有停止对江奕的思念,于是,在回忆了过去十多年的虚空过往,尝尽了过去十多年的酸甜苦辣之后,她写下了那封没头没尾的信,她不是要和江奕告别,她真正要告别的,是她过去十几年的青春往事和爱恨情仇。
转眼到了三月,去英国的日期越来越近了,一天,夏如雪一个人在病房里休息,病房的门被无声推开,一个身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进来,却什么都不做,只是局促地钉在夏如雪的床尾。夏如雪未及惊疑,医生那双熟悉的眼眸已撞入她的心底——是江奕!
她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说道:“你终于来了。”她说着,指了指床边的椅子:“你坐!”
‘医生’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摘下了口罩,露出了涨得通红的脸颊,果然是江奕,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夏如雪。
夏如雪微笑着回望着江奕,她知道,两个多月没见面,江奕不可能没有话和她说。
两个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江奕终于先开口了:“没想到我会是这副打扮吧?说实话,这个白大褂是我偷的,我真害怕被医院里的人给认出来......我看了你写给我的信了,反复看了许多遍,真对不起。”
“那信……其实是我随便写着打发时间的,你别太在意。”
“我怎么能不在意?时间对于你我来说,都很难熬。我女儿到现在都下落不明,我没有办法报警,因为带走她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妈妈。我也没法儿见到我最爱的人,明知道她就在这儿,可我同样毫无办法,因为,阻止我来见她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父亲。我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我也只能为自己感到悲哀,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
“你......”夏如雪其实很想说:“你陪在我身边,直到我死。”可是,她话到嘴边,却一下子哽住了,她沉思了片刻,说道:“你可以去把彦歆找回来。”
江奕却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和她......回不去了,就这样吧!”
夏如雪也跟着喃喃地说道:“是啊,就这样吧!”
“可是我们俩……”
夏如雪摆了摆手,说道:“不要再提我们俩的事了,尤其是结婚的事,你和彦歆的事我无权过问,但是,我和你......也回不去了。好啦,你该走了,这里......容不下你。”
江奕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他激动地说道:“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第二天,江奕又来到医院,他还是那身打扮,只不过他这一次没有昨天那么幸运,未及靠近病房就被迎面走来的夏先生认了出来。夏先生一把抓住了从身边走过的‘冒牌医生’的手腕,低声说了一句:“你信不信,我可以报警让警察把你抓起来!”说罢,便拽着江奕往外走,直到走出医院夏先生才松了手。
江奕无奈地摘了口罩,脱下了身上穿的白大褂,说道:“我知道我这么做很冒昧,但是,我别无选择,这都是被您逼的。”
“我已经把话和你说的很清楚了,你应该有自知之明,而且你答应过我,不会再来打扰她。”
“她给我写信了,所以我必须来!”
“你想怎样?”
“我想留下来照顾她......”
“你照顾她?你什么身份?”夏先生用嫌恶的眼神瞥了江奕一眼,说道:“你有你的家庭,你应该首先照顾好你自己的家庭。”
“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么说,不管是对您,还是对您的女儿,都是不礼貌的,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能乞求您,同意我的请求。虽然我们没有结婚,但我们也是订了婚约的,我必须负责到底!从现在起,让我以一个丈夫的身份去照顾她好吗?”
“你......那好,我给你机会用来证明你的身份,只要你和我的女儿登记结婚,我不阻拦你,我也没有权利阻拦你,给你一个身份,你给我的女儿一个名份,你觉得怎么样?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不过分吧?”
“这......”
“怎么?有难度吗?我不为难你,既然你办不到,那么,以后就请你滚远一点,再来骚扰她,我一定找人弄死你!”
“我能办到,只是时间恐怕......”
“那你就争分夺秒地去办!滚吧!”
江奕被夏先生无话可说,只能落寞地走了。
5.
直到夕阳将病房渲染出一片枯黄,江奕的身影始终未能出现。夏如雪一天的等待和希望消磨殆尽,就在她心灰意冷之时,夏先生走进病房,将自己和江奕今天的谈话都告知了女儿。
夏如雪埋怨道:“您这不是在逼他,您是在逼我!我答应您,跟您回英国,我再也不见他了,您满意了吧?嗳,您去买去英国的机票吧!”
夏先生难过地摇了摇头,说道:“我确实买了去英国的机票,不过只有一张,是我自己的,我已经决定放弃英国所有的生意。其实,我早有这样的打算,早就想回国了,但是,总想着再坚持几年,给你多攒一些嫁妆,现在看来......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从前没有好好陪过你,从小到大,让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罪,我对不起你!”
夏如雪用力点了点头,这么多年,她也终于理解了自己的父亲,她哭着说道:“爸爸,你带我回家好吗?我不想再留在深圳,我也不想去英国,我更不想继续留在医院了,你带我回青城吧!”
夏先生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好,我这就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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