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压回廊,檐角风灯晃得几欲坠下。
温予安才转过月洞门,便见对面的温煜雪地太窄,两人之间不过丈许,谁也没停步……当真狭路。
温煜先开口道:“你还是赶紧回房,免得……”
尾音顿了顿,似在找最妥帖的字眼,最终却只硬邦邦掷出一句,“感染风寒。”
温予安闻言轻轻一点头:“嗯。”
雪片落在两人之间,被风卷着打旋,温煜没动,目光从他苍白的唇滑到袖口那里沾着一点未干的血迹,温煜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忽然又道
“今日,谢了。”
“嗯。”
两厢便再无话。
温煜侧身,让出半步。温予安抬步,擦肩时带过一缕药香,清苦得像雪里煮过的柏叶。温煜喉结动了动,似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雪灯下,两道影子一长一短,各往东西。
温予安阖上门,将风雪与廊灯一并关在门外。
室内只点了一盏豆青釉小灯,火舌不过指节高,却把窗棂上的影子拉得老长一条细若竹筷的小蛇,通体碧翠,背脊生一道银线,此刻盘在窗棂缝隙里。窗外雪光透进来,映得它鳞甲边缘结了一层极细的冰晶,蛇头微垂,信子吐得极慢,几乎要凝在空气里。
温予安走近两步,便听见自己鞋底踏碎雪粒的轻响。那蛇竟还有余力,勉力抬了抬颈,黄豆大的琥珀眼映出灯火,像两粒将熄的琉璃珠没有凶光,只有求生的本能,和一点对“人”的惊惧。
“别动。”
温予安低声道,他解下腰间暖炉一只铜胎鎏金的小熏笼,里头残着半块龙涎香,余热未散。他把熏笼轻轻搁在窗棂旁,自己退开半步,让热气顺着风口飘过去。
小蛇似乎感应到温度,僵直的尾巴尖颤了颤,慢慢舒卷,温予安这才看清:它腹下有一道细痕,鳞片翻起,血已凝成冰珠不是冻僵,是曾被利器划过,带伤逃进来的。
“原来是逃兵……”他自语,眼底浮起一点极浅的笑,却很快掩去。指尖探入袖中,摸出一只白瓷小瓶,里头是平日吊命用的“回阳丹”,人吃半丸都嫌燥热。他倒出一粒,在掌心碾碎,将药末沿着暖炉边缘轻轻洒了半圈,又掐破自己指肚,挤出一滴血,混在药末里。
血腥与药香一交,小蛇鼻翼骤张,本能地循着热源与血气游来。
伤腹擦过窗棂,发出极轻的“嚓”声,温予安并不伸手去捉,只将掌心向上,摊在炉边,任它自己抉择。
一息、两息……
小蛇终于游到他指侧,信子犹豫地吞吐,最后整个身子蜷进他掌心,冰凉得像一块新凿的玉。
温予安合拢五指,只留一道缝隙,让它得以呼吸。
这一步,便是把“温家铁则”搁在脚下踩了。
温府上下,凡见妖形,格杀勿论;何况蛇性本寒,冬日入宅,被视为“阴妖勾魂”之兆,若被巡夜亲卫撞见,别说蛇,便是他这“窝藏妖邪”的罪名也逃不了。可他才放走一缕狐灵,再藏一条小蛇,债多不愁。
内室更静,只余药炉咕噜声。温予安将蛇置于案头一只空茶盏里,盏底垫了梨酥未收走的丝帕,又拿银剪剪下半块人参片,薄薄覆在蛇腹创口上。
药气蒸腾,小蛇眼皮半阖,似昏似睡,尾巴却轻轻勾住他指尖。
灯影摇红,窗外忽有脚步声,巡夜亲卫甲胄碰撞,由远及近。
“二公子,可曾歇息?”门被叩响,三声,不轻不重
温予安指尖一顿,抬手将茶盏整个拢进宽袖,自己侧身卧回榻上:“何事?”
“方才前院刑台逸散一缕妖气,大少爷命我等各院巡查,恐有余孽。”
温予安咳了两声,音色里掺了三分沙哑七分不耐:“我房中只有药气,若不信,可推门来看。”
门外沉默片刻,终究无人敢真闯这的卧房,只听得甲叶哗啦一声,脚步复又远去,雪地把声音吞得干干净净
室内,温予安这才松开袖摆,茶盏已烫得掌心发红。小蛇却醒了,仰头望他,信子吞吐,在灯火下像一截极细的银线,无声地写下“谢”字。
“先别谢。”
他低笑,以指背轻触蛇头:“温家雪夜,最忌蛇,明日若还留你,便真是催命。”
“今晚且养伤,天亮前,我送你走。”
小蛇似懂不懂,只把身子更蜷紧了些,尾巴尖却悄悄缠住他腕上脉门。
梨酥推门进来时,手里还端着一盏新煎的汤药,热气在冷屋子里凝成白雾。
“公子,药趁热……”
话尾陡然被掐断,她一眼瞧见案头茶盏里那抹碧绿,小蛇正半昂着头,信子轻吐,与她四目相对。刹那间,铜盘“当啷”坠地,药汁四溅,梨酥踉跄后退两步,声音拔尖得几乎变了调:“公子!这……这留不得!”
温予安闻声抬眼,像逗弄小孩似的说道:“留不得?那你拿去扔了。”
梨酥脸色刷地惨白,却见那蛇竟似听懂人言,颈部微微膨起,琥珀色的竖瞳直勾勾锁着她。灯影下,蛇眸里映出她惊惶的倒影,仿佛下一瞬就要扑将出来。
梨酥只觉后颈寒毛齐刷刷立起,脊背贴着冰冷屏风,退无可退。
“公、公子……”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您别吓奴婢,这可是妖……妖邪啊!让大公子知道,奴婢连魂魄都要被投进镇邪壁!”
温予安低笑一声,指尖在茶盏边轻轻一敲,发出清脆“叮”响。小蛇收到暗号似的,缓缓伏低身子,盘成药盏里一圈翡翠环,尾巴尖却仍搭在他腕侧。
“妖邪?”温予安抬眼“它若真是妖邪,你此刻已经说不出话了。”
梨酥腿肚子直打哆嗦,却见自家公子伸指抚了抚蛇头。小蛇竟眯了眯眼,信子收回,只留一点银线般的唇瓣,冷光收尽。
“瞧,”温予安声音轻缓“它伤重,冻坏,比你还怕。”
梨酥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往前半步,仍不敢直视那抹碧绿,只低声哀求:“公子,府里规矩……蛇入宅,必报巡夜。万一被查到,您要挨罚的。”
温予安笑意淡下来,指尖在蛇腹绷带处轻轻一点,血迹晕开,像雪里点朱砂。
“规矩?”他声音极轻“规矩说遇妖即斩,可曾问过它有没有伤人?梨酥,你信我还是信规矩?”
梨酥一震,抬眼对上自家公子。她咬了咬唇,颤巍巍蹲下身,把泼洒的药盏碎片一片片捡起,指尖被划出口子也不敢呼痛。半晌,才带着鼻音低声道:“奴婢……去煎新药。公子……”
她顿了顿说道:“您可千万别让它,被人瞧见。”
温予安微微一笑“放心。天亮前,它会走。你我只当……今夜做了个梦。”
梨酥退到门口,忍不住又回望一眼。灯芯噼啪一声,小蛇恰在此刻偏头,竖瞳与她对个正着。那目光冷而静,似一泓深井,映出她惊惶的脸,也映出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怜悯。
门轻轻阖上,雪声复又填满廊下。
灯焰“啪”地一跳,影子骤然拉长。
茶盏里碧影一晃,不待温予安反应,一股冷香已逼到面前
那只原本蜷作翡翠环的小蛇,倏地拔长、化骨、生肌,雪色肌肤在灯火下泛着冷釉般的光。
眨眼间,少年身形已撑在他榻沿,两臂分置他身侧,墨绿长发垂落,发尾犹带细碎蛇鳞,幽碧瞳仁竖成细线,危险地眯起。
他腹部缠着半截被血浸透的丝帕正是方才温予安亲手垫的此刻因动作崩裂,一线鲜血沿腰窝滑下,没入低低系着的绿鳞裙腰。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他倾身:“第一次见,救人半途,要把人丢出去的。”
温予安被他圈在臂弯里,神色却未起波澜,只微抬下颌,露出一个倦怠的笑:“嗯,开个玩笑。”
“玩笑?”他挑眉,尾音拖得极轻,指尖点向自己腹间血迹,“若那丫头真把我扔了,我此刻怕已被昭武香熬成灯油。”
说话间,他指腹在温予安颈侧脉搏处若有若无地摩挲,温予安垂眸看他指背,肌肤苍白,青脉隐现,却并未躲,只低低咳嗽一声,道:“我若不试探她,怎知她肯不肯替我守秘密?她若不敢,我自然另想法子总归不会真让人把你拎出去。”
他冷嗤,竖瞳微缩,显然不信这敷衍解释。可下一秒,温予安抬手,冰凉指尖覆在他腕脉,轻轻一按:“倒是你,伤这么重,化形倒挺利索。不要命了?”
片刻,他“啧”了一声,侧身坐到榻边,长发滑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仍带冷意的眸:
“你们温家,不是最忌妖么?你就不怕我现了原形,一口吞了你?”
温予安半倚引枕,闻言只是笑:“我有分寸。”
温予安撑着榻沿缓缓起身,走到樟木小柜前,弯腰从最底层拖出一只暗格。里头排着几只白瓷小罐,封口以蜡密封。他指尖掠过瓶身,最终拣了只描着青藤的,指腹一旋,挑开蜡盖,一股微苦的药香漫开,混着雪夜寒气,竟有几分醒神。
“我自己来。”
“能行?”温予安声音低淡“看你这样子,放在妖族也没多大罢。”
他竖瞳一缩,鼻息里带出轻哼:“比你大就对了。”
温予安闻言只弯了弯唇,未再反驳,将药膏挑在银刀上,坐到榻沿。右手以刀尖点药,顺着伤口薄薄涂开。
他肌肉本能地绷紧,又缓缓放松。榻前灯火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一个低首上药,指尖轻稳;一个半倚不语。
“有名字么?”温予安问
“许紀淮。”许紀淮顿了顿,抬眼反问,“你呢?”
“温予安。”他收刀,以指腹将残余药膏抹平。
许紀淮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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