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酥端着新煎的药汁,低头推门,热气在冷屋里凝成白雾
“公子,药……”
话到一半,她抬头,正见榻边立着个许紀淮,梨酥手一抖
温予安指尖尚沾药膏,声音却平稳无波:
“把碗放下,出去。”
梨酥脸色惨白,唇瓣发颤,却不敢多问,低头疾退。
许紀淮侧耳听着门外远去的踉跄脚步:“你那小丫鬟,好像很怕我。”
温予安把药膏小盖旋紧,顺手将白瓷罐放回暗格,语声淡淡:“她还小,你又是妖能不怕吗。”
“我又不吃人。”许紀淮冷哼,眼底映出一点被冤枉似的恼意,“若真想添荤,也轮不到她。”
温予安垂眸笑了笑,未置可否,只抬手将案上铜灯往旁挪了半寸,让光避开了许紀淮的伤处。
“明日风雪若停,我便放你出去。温府不是久留之地。”
许紀淮指尖正捻着那截被血染透的丝帕,闻言一顿,绿瞳微抬,直直看进温予安眼里。
“我没有去处。”
温予安指节微顿,抬眸,第一次带着些许愣怔。
许紀淮一本正经的吐出三个字:“你养我。”
温予安闻言嘴角抽了抽:“你脸皮很厚。”
“不厚,很薄的。”许紀淮一本正经,拉着他的手就往自己脸上贴,“不信你捏捏。”
指尖触到的是冰凉滑腻的皮肤,像初春未化的水面,温予安触电似的抽回。
“你养不养?”许紀淮凑近半寸。
“没精力。”温予安阖了阖眼,他是不想在自己身边埋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我不管。”许紀淮干脆装聋“就这么说定了,你养我”
一阵久违的头疼袭上来,温予安按了按眉心,叹息似地低喃:“……这蛇,怎的如此无赖。”
温予安脑海里掠过青玄宗律第一条
“妄杀善妖,与杀人同罪,废去修为,逐出山门。”
剑气在指尖转了个锋,又硬生生收进经脉。
他侧眼,正见许紀淮若无其事地坐在身侧,好似方才那句“你养我”只是随口吐出的蛇信,毫无自觉。
温予安深吸一口药香,压下胸腔翻涌的躁意,终究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一剑,终是劈不得。
“要不……你先变回去?”
许紀淮把长腿往榻沿一搭:“不要,这样舒服。”
“你占的地方,”温予安指节轻叩床板,声音发紧,“够盘三条蛇了。”
许紀淮却似没听见,反手一撑,整个人顺势滑进软褥,眨了眨眼:“人形暖和。”
温予安阖眼,深觉青玄宗的戒律比从前更重千钧,不能打,不能劈,还得容这位“大爷”在榻上伸胳膊蹬腿。
更深漏尽,雪声在窗外簌簌地压檐,温予安先往铜镜里看自己,镜中人苍白得近乎透明,脉络在颈侧隐隐透出青痕,像雪下即将折断的冰纹。
这副躯壳被“魂阙有损”四字钉了十几年,稍一用力便气喘心悸,可今日放走狐灵、又藏下许紀淮,他生出一点渴望,想试一试,探一探,这具身体究竟有没有可供他驱使的半分力量。
哪怕一点,也好。
许紀淮蜷在榻里,人形未褪,半张脸埋在锦被,呼吸平稳。温予安收回视线,悄然推门,走到外间。
雪风扑面,他盘膝坐在青砖地上,单衣如纸,寒意透骨,却反而令他神志更清明。
青玄宗内功心法在心底缓缓流过
“抱元守一,引灵归脉,气走中府,散布四末……”
他不敢引动天地灵气,只在丹田处试探地唤起前世那一缕微弱内力。似触到一潭死水,潭底却有残剑横陈,剑尖轻颤,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
心念才动,胸口猛地一紧,似被细铁丝瞬间勒住心瓣。耳中“嗡”的一声,鼻腔涌上腥甜,他俯身呛出一口血。
血气未散,一道绿影已掠至身侧。许紀淮不知几时醒来,连外衫也未披,赤足踏雪,一把扣住他肩头:“你疯了!”
温予安想开口,胸腔却再度翻涌,第二口血涌到唇边,被他强行咽下,只留一缕沿嘴角缓缓渗出。他抬袖掩唇:“只是……试试。”
“试?”许紀淮几乎咬碎字眼,另一手贴上他后心,一股带着湿冷妖力的气息缓缓渡入“再试下去,心脉断了,大罗金仙也拉不回。”
温予安垂眸,看雪地上那两点猩红,他低低咳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原来……真的不行。”
许紀淮脸色更冷,不由分说将他打横抱起。温予安挣扎了一下,却换来更紧的箍制,许紀淮低沉的嗓音贴在他耳侧:“再动,我就把你捆了,扔回榻上。”
温予安不再挣,只觉胸口一阵冷一阵热,似乎有冰与火交替煎熬。他抬眼望向夜空,雪片落在睫毛上,转瞬化水,如一场无声的泪。
“许紀淮。”他声音哑得几乎碎在风里,“我连一丝内力都凝不起……拿什么护你,要不你还是走吧。”
许紀淮脚步微顿,绿发被风扬起,像一簇怒生的藤。他低头,瞳仁在夜色里亮得摄人:
“先护住你自己。再谈其他,再说谁要你护。”
话语落,两人已回到内室。许紀淮将他放在榻上,扯过被子将他裹住,又伸手按在他膻中穴,妖力如冰线,一点点抚平逆冲的血气。温予安阖眼,唇角血迹未擦,呼吸浅得像随时会断。
许紀淮一手按在他肩,将他轻轻按回枕上:“你还要管我饭,不许死。”
温予安唇角尚留一点残红,却弯了弯:“嗯。”
许紀淮见他应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了,睡觉不许再试内力,不许再偷偷起身,不许……”
他每说一句,便俯低一寸,最后几乎是贴耳警:“再让我嗅到血味,我就把你捆了,扔回蛇蜕里,听到没有?”
温予安被压得呼吸微滞,却低笑出声,眼睫颤了颤:“听到了……”
声音未落,许紀淮已抬手拂灭纱灯。屋内骤暗,只剩窗外雪光透纸,薄薄一层银。
他顺势躺下,长臂一伸,将温予安往怀里拢了半圈,下巴抵在对方发顶:“睡。”
温予安略挣了挣,触到他冰凉的肌肤,终是放弃,疲惫地阖眼。血气方平,药香与冷冽妖气交织,像一张密网,将他沉沉罩住。
黑暗里,许紀淮最后一句低喃散在两人交叠的呼吸间:“明日还要吃饭……别让我饿肚子。”
温予安手还是有些抖,许紀淮感觉到了,他勉强掀开眼帘,坐起身
“很难受吗?”许紀淮低声问
温予安动了动唇,声音沙哑:“一点。”
话音未落,许紀淮已俯身而下,黑发垂落,掩去两人侧脸。他微凉唇瓣贴上温予安因咳而发烫的唇,一触即离。
温予安瞳孔骤缩,在昏沉夜色里映出一点惊愕的亮:“你……干什么?”
许紀淮坐回原处,指腹抹过自己下唇,神色认真得像在研读典籍:“我看你们人间都是这样安慰人的。”
温予安怔了片刻,耳尖微热:“你从哪看的?”
“上回你丫鬟偷看的话本,”许紀淮偏头,语气理所当然,“我顺手翻了两页,上面便是这般。”
温予安撑着身子坐起“不是这样的。”
许紀淮眉心蹙成浅浅的壑:“就是这样的。话本里,人伤心便饮酒,饮不得便亲一亲,亲完就不难受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温予安按了按眉心,青玄宗大弟子的端方自持在这一刻碎成雪末。他抬眼,看向这条傻而不自知的蛇:“你不能这样。”
“为何?”许紀淮倾身,鼻尖几乎贴上他的“我这是在安慰你,你怎么还不领情”
温予安微一侧首,避开那过于直白的靠近,耳尖在昏灯下泛起淡红。他轻咳一声,正色道:“人间安慰,有言,有行,有分寸。唇舌相接,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是情人之间方可行之礼,非寻常安慰。”
许紀淮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只低声嘟囔:“情人……那我做你情人便是。”
温予安抬手,屈起指节,在许紀淮额前轻轻敲了一记:“知道什么叫情人吗?”
许紀淮眨了眨眼,竖瞳里写满茫然,诚实摇头:“不知道。”
温予安收回手,指腹抵着眉心,青玄宗大弟子的端方在这一刻几乎要碎成雪末。他低叹一声,像是终于确认这条蛇,是真傻。
“反正你不行。”
“为什么?”许紀淮皱眉“我可以学。”
温予安被他噎得一时无言半晌,他侧身躺下,拉过被子掩住半张脸,声音闷闷传出:“先学会做人,再谈其他。”
许紀淮仍坐在原地,指尖点着额前被敲过的地方,绿眸里浮起一层懵懂水汽,像雪夜里的灯影,晃啊晃,就是照不真切。
许紀淮皱眉凑近他:“你倒是说啊。”
温予安眼帘低垂,睫毛颤了颤,终究没出声。
“不说算了。”许紀淮撇头“书里什么都有,我自己去看。”
他作势要起身,温予安猛地睁眼,顾不得胸口滞气,一把攥住他手腕:“回来!”
他的尾音竟破了哑。他太清楚府里那些话本是什么货色《春山艳史》《锦帐风》《莺莺夜会》……凡带“夜”“春”“锦”字眼的,都被梨酥偷偷塞在箱底,若真让这条傻蛇翻着,还不知要学成什么荒唐模样。
许紀淮被拽得俯下身,他的唇角悄悄翘起:“那你说不说?”
温予安额角青筋轻跳,半晌才松开指:“……改日再说”
“现在。”
“先睡觉。”
“快点。”
许紀淮:“我不!”
温予安抬手遮住眼,耳尖红得几乎滴血,声音闷闷传出:“情人者……需两情相悦,先知己,再知礼,而后……”
他顿住,而许紀淮已盘腿坐好,绿眸睁得圆亮,像学生对着先生,一字不肯漏听。
温予安深觉,自己这条命,怕是要被这傻蛇折腾得比内伤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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