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正,雪光映窗,澄心斋的小灶送来早膳。
梨酥掀帘而入,托盘上搁着一只白釉莲花盅,盅盖一启,热气袅袅。里头是极细的白糜,面上漂着十来粒枸杞、两片黄芪,外加几根被切得几乎透明的青菘颜色寡淡,药香倒浓。
温予安披衣坐在案前,望见那粥面,长睫微顿,眼底浮浮出极短的空白,原主这些年,竟是靠这般“滋味”吊命。
许紀淮挨着他坐,伸颈一瞧,他接过梨酥递来的素瓷匙,舀了一勺送入口,舌尖停了半息,眉心慢慢蹙起
“没味。”
他把匙放下,指尖在盅沿轻敲,发出“叮叮”两声,似在催促下一道能入口的佳肴。
梨酥不明所以,慌忙解释:“回公子,二公子病中忌咸忌荤,故只放了少许盐花。”
温予安垂眸,拿匙搅了搅粥面,青菘丝随之打转,像雪里漂泊的碎玉。他忽地轻笑:“去厨房拿一碟玫瑰酱、一匙蜜渍梅卤,再要三寸嫩姜,切丝。”
梨酥愣住这些都是往年给原主佐药的小食,竟被用来佐粥?她不敢多问,福身退下。
许紀淮歪头看他,眸子亮闪:“有了味,我便能陪你吃两碗。”
温予安以指背支颐,眼底映着热气:“先尝尝再说,若仍嫌寡淡……”他声音低了一度,带着笑,“我便带你翻墙出去,城东豆腐羹铺,雪夜也开灶。”
许紀淮指尖在案上轻点,唇角翘起:“那我要加双份虾子。”
话音未落,外头风雪扑窗,发出“砰”的轻响。温予安抬眼望去,雪色映得窗纸发亮,他忽然觉得这碗淡粥,或许也能调出一点人间烟火。
许久过后脚步声停在帘外,重而缓,温予安指尖一紧,不是丫鬟。
许紀淮亦在同一瞬察觉,绿瞳缩成细线,身形骤敛,化作尺许小蛇,“嗖”地缠上温予安左腕,温予安广袖一落,将蛇身遮得严丝合缝,只露一点尾尖,被他悄悄扣在掌心。
帘栊掀动,风雪卷进,温煜走了进来,他目光先扫过案上粥盅,再落到温予安垂下的袖口,唇角勾出一点薄笑:“弟弟好雅兴,天明尚粥。”
温予安神色淡淡,右手仍执匙,搅了搅已凉的粥面:“大哥怎么有时间来我这?”
“来看你死没死。”温煜语声平稳,脚步却逼近,“你这房间妖气很重啊。”
“有吗?”温予安抬眼,袖中指尖却轻抚过许紀淮的七寸,示意莫动。
下一瞬,温煜拔剑——
“铿!”
照夜剑出鞘,剑身金火纹在雪光里一闪,已贴在温予安颈侧。剑锋未至,灼息先逼,肌肤顿时起一层细栗。温煜俯身,声音压得极低:“温予安,我劝你不要跟不该接触的东西接触,不然……我就亲自清理门户。”
温予安垂眸,喉结轻滚,却未退半分:“我听不懂大哥在说什么。”
温煜冷笑,左掌骤探,擒住温予安掩蛇的左腕,狠狠按在案上。袖布被劲风震得卷起,碧鳞小蛇再无处遁形。剑尖一挑,银光如电,“叮”一声挑破袖口,蛇身被剑气震得半空一蜷,正落在案心许紀淮鳞甲微张,信子急促吞吐,却受金火剑气压制,动弹不得。
“一条孽畜。”温煜剑尖下压,距蛇七寸仅寸许,金焰在锋刃游走,“也配藏在我温家?”
温予安指尖血线沿指背滑落:“大哥,它若真该死,也轮不到你来动手。”
温煜剑尖微沉:“温予安,按温家家训……”他每一个字都拖着刀口,“私自藏妖者,以同妖论罪,格杀勿论。”
照夜剑发出低鸣,剑脊被温予安两指夹住,却仍向前半寸。
温煜目光未离温予安,继续宣令,声音回荡在雪屋内律:“第一条,见妖即斩;第二条,匿妖者同罪;第三条”
他手腕一转,剑锋迫近,金火映出温予安颈侧跳动的脉,“凡我温氏子弟,违此者,父母不护,兄弟不赦,由家主当场清理门户,以血祭铃。”
言罢,他左掌一翻,袖中滑出一枚三寸铜铃,铃身刻“镇邪”二字,正是温家祠堂“妖蠡铃”的子铃。铜铃无风自震,发出一声尖锐“叮……”,似催魂,也像催命。
“理由。”温煜短促吐出两字,目光冷电般逼视,“给你三息,说出一个不杀的理由。”
“一。”
他未开口,剑已再沉。
“二。”
温予安指节因夹剑而泛白,血顺腕滑下,滴在蛇尾,碧鳞顿时染上一抹殷红。他抬眼,:“它未害一人,反被锁魂钉所迫。”
他指尖忽然一转,竟以病骨之力,将剑锋生生偏了半寸,
“三!”
温煜眸色骤戾,铜铃再响,剑锋却微不可察地一顿。
温煜还是没有动手:“温予安,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处理好。”
音落,剑“锵”然回鞘,铜铃亦被他收进袖中,叮铛余音被风雪顷刻吞没。他转身,帘栂掀起,雪雾卷进,背影转瞬消失在白茫茫的廊尽头。
室内骤静,只余灯芯轻爆。
温予安指力一松,整个人失了支撑般半伏在案沿,血迹顺着腕纹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朵细小的赤梅。他低低喘息,尚未开口,身旁碧光流转。
许紀淮已化回人形,却在下一刻踉跄跪倒。他以手捂住肋下,那里被金火剑气擦过,衣料焦卷,伤口翻露出泛红嫩肉,血珠沿指缝渗出,落在砖上。
温予安顾不得胸口滞痛,俯身探向他脉门,指尖微颤:“别动,让我看看。”
许紀淮却抬眼,唇色因疼而发白,仍勉力勾起笑:“死不了……只是烤焦了点鳞。”
话音未落,身体已前倾,额头抵在温予安肩窝:“抱歉,连累你。”
温予安以袖口压着伤处,开玩笑似的说道:“伤口不浅,再烤下去,你不会变烤蛇吧?那倒省柴。”
许紀淮疼得唇色发白,仍抬眼看他:“放心,我有毒,吃不得。”
温予安失笑,转身要去取药膏,脚步虚浮,一步未迈,衣袖却被猛地拽住:“别走,这样好受一点。”
“上药更好受。”温予安轻叹,指尖去掰他手指,却被缠得更紧。
温予安无奈,只得拖着他挪到樟木柜前,单手拉开暗格,取出那只描青藤的瓷罐。回身时,许紀淮已半伏在他肩窝,温予安以指挑膏,俯身替他拨开焦裂衣料,露出被金火灼出的伤口斜贯肋下,皮肉翻卷,边缘焦黑,中心却泛红,血珠渗出即被寒气凝成细冰。
药膏触及,许紀淮肌肉猛地绷紧,尾巴骨不自觉化出半截蛇尾,碧鳞簌簌贴在温予安腕侧。
“别动。”温予安低声哄,指腹顺着伤口轻轻抹开药膏,血线渐止,许紀淮的呼吸却愈发急促,额头抵在他肩,声音含糊:“还是……贴着好受。”
温予安上药的手未停,耳尖却悄然染红。半晌,他轻叹:“贴便贴吧,只是明日消肿,你可别再喊疼。”
良久药香未散,温予安收指,以帕角轻轻按平伤口边缘的膏体,这才松开许紀淮的衣摆。灯影斜照,碧鳞蛇尾仍缠在他腕侧,尾尖有意无意地勾着袖里经络。
许紀淮抬眼:“你大哥让你解决我……”
温予安伸手,覆在他发顶,掌心顺毛似的揉了揉:“不会。”
许紀淮哼了一声,竖瞳半眯:“修士的话最不可信。”
温予安闻言低笑:“那你现在可以走。”
话音未落,蛇尾缠得更紧,许紀淮整个人往前一倾:“不走,这样贴着舒服。”
温予安被他压得后仰,指节轻敲那截碧鳞:“要点脸。”
许紀淮摇头,语气理直气壮:“脸是什么?没听说过。”
温予安垂眼,目光落在那截碧鳞蛇尾上尾尖正沿着他寝衣下摆游走,鳞片刮过细布,发出窸窣轻响,蛇尾一圈一圈缠上他的腰,最后轻扣在脊后,竟把人往榻里带半寸。
“不收起来么?”温予安低声问,指节微屈,抵住那冰凉的鳞。
许紀淮摇头,发梢扫过温予安腕侧,理所当然的说道:“这样舒服。”
尾音方落,蛇尾又紧了一分,鳞缘贴着单衣,寒意透布而入,激得温予安呼吸微滞。他抬手按住那截欲再收紧的尾骨:“不可。”
“为什么?”许紀淮抬眼,眼底既是疑惑又是抗议,尾尖还在他指下轻轻摆动,似撒娇,又似试探。
温予安耳尖微热,雪夜太静,连心跳声都显得喧嚣,他侧过脸:“人间礼仪,腰际为私,非礼勿缠。”
许紀淮“哦”了一声,尾尖顿了顿,却未松,反倒沿着他指背滑过,故意挑衅道:“我不是人。”
温予安被噎得无言,半晌,曲指在蛇尾最细的关节处轻轻一敲:“那就入乡随俗。”
蛇尾终于慢吞吞松开,却不远离,只盘成一圈碧环,卧在温予安榻侧,像守食的兽:“那就先这样,明日再缠。”
温予安扶了扶额:“你还是把尾巴收回去,被别人看到可不好。”
许紀淮闻言尾尖犹自不甘地轻点褥面,发出极轻的“沙沙”声,似在权衡。
温予安不再催,只伸手替他拨开额前碎发,指尖顺着发际滑到耳后。
良久,许紀淮低低“啧”了一声,盘成一圈的碧鳞尾缓缓松开,随即青光一闪,蛇尾化作修长双腿,裤脚宽散,掩住方才所有逾矩。
许紀淮凑近他:“先欠着,总有人前不方便的时候,再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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