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卫暄和苏以凡便已动身。
他们搭上一辆开往南方的长途汽车,车窗外的景色由灰蒙的平原逐渐转为湿润的丘陵。稻田如镜,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偶尔掠过几只白鹭,翅膀划破凝滞的空气。
苏以凡的鬼影蜷在座位里,额头抵着车窗。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玻璃,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雾气。
"道爷,你说那些符,会不会是从闽南一带出来的?"他忽然开口,"那边民间术法驳杂,有‘红头师公’画符,也有‘乌头道士’驱邪,路子野得很。"
卫暄闭目养神,晨光透过车窗斜斜地落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眉宇间凝着一丝倦意,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像是许久未曾安睡。细看之下,他的睫毛在光线中微微颤动,投下细碎的阴影。唇角那道总是噙着讥诮的弧度,此刻也松懈下来,显露出几分难得的疲惫。
他的道袍领口有些松散,露出一截清瘦的锁骨。随着呼吸起伏,衣襟上绣着的云纹仿佛也在轻轻浮动。右手搭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指间还夹着一张未点燃的黄符,指节处有几道新鲜的擦伤,结着薄薄的血痂。
阳光渐渐爬上他的鼻梁,在他高挺的鼻尖镀上一层金边。这光亮似乎惊扰了他的浅眠,眉头无意识地蹙了蹙,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先去了再说。"
"行啊。"苏以凡转过头,"先租个房子。"
"宋元时期,沿海的商船带回来的不止有香料。"卫暄睁开眼,"还有南洋的降头术、暹罗的鬼偶、天竺的尸陀林法......这些东西混在当地道坛里,养出了一批不伦不类的符咒。"
苏以凡"啧"了一声:"难怪那批镇宅符上的朱砂掺了珊瑚粉,笔势还带着梵文变体。"
汽车驶入隧道,黑暗吞没了一切。车窗上,苏以凡的倒影变得清晰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面容,眉眼间还带着生前的朝气。他对着玻璃哈了口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
"别闹。"卫暄弹指打散那团雾气。
苏以凡的鬼影在车窗上画完那个歪歪扭扭的符咒,突然咧嘴一笑。他有着一张天生适合做鬼的脸——略显苍白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青晕,却掩不住眉眼间那股子鲜活劲儿。他的眼睛很亮,笑起来时弯成两道月牙,右脸颊还陷出个小小的酒窝,让他看起来总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伸手去戳卫暄的脸,半透明的手指穿过对方高挺的鼻梁:"道爷,别睡啦!"见卫暄没反应,他又变本加厉地凑近,对着卫暄的耳朵吹了一口鬼气。那团森冷的白雾打着旋儿钻进卫暄的衣领,冻得卫暄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找打?"卫暄眯起眼睛。
苏以凡立刻飘到车厢过道里,白色卫衣的抽绳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他做了个鬼脸——字面意义上的——整张脸突然扭曲变形,舌头拉得老长,眼珠子掉到下巴上晃荡。这个惊悚的造型配上他笑嘻嘻的表情,诡异中透着几分滑稽。
"幼稚。"卫暄嗤笑一声,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苏以凡的鬼影在阳光下会变得半透明,能清晰地看见他卫衣上印着的卡通图案。这让他看起来不像个阴森可怖的鬼魂,倒像个逃课出来的大学生。
隧道尽头的光亮越来越近,苏以凡突然飘回座位,整个鬼蜷成一团塞进卫暄旁边的空当里。他的膝盖抵着前排座椅,脚上的运动鞋——虽然已经碰不到地面了——还保持着生前爱晃腿的习惯,鞋尖一点一点的。阳光重新照进来时,他故意让光线穿透自己的手掌,看着地上投下的光影玩起了手影戏。
"看!兔子!"他得意地展示着歪七扭八的投影。
卫暄瞥了一眼:"像只瘸腿的土拨鼠。"
"明明是兔子!"苏以凡不服气地调整手指,结果影子更扭曲了。他气鼓鼓地收回手,卫衣帽子上的抽绳随着他的动作一翘一翘,活像两只炸毛的猫耳朵。这个生前的小习惯被鬼魂的身体完美保留下来,甚至更夸张了些——每当他情绪激动时,那两根绳子就会晃动,此刻正因为主人的不满而疯狂打转。
汽车驶过一片水塘,惊起几只白鹭。苏以凡立刻扑到窗边,整张脸贴在玻璃上,鼻子都压扁了。他的眼睛追随着飞鸟的轨迹,瞳仁里映出翅膀掠过的残影。有那么一瞬间,卫暄在他脸上看到了生前那种纯粹的好奇与欢喜。
"道爷,"他突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等这事儿完了,我们去海边吧?我想看涨潮!"
阳光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那影子也在晃着腿,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出隧道时,骤亮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远处,海岸线如一道模糊的银边,浪花在礁石上撞得粉碎。
·
后城巷。
狭窄的巷弄里飘着线香与海腥味。两侧骑楼下,纸扎铺与佛具店比邻而居,金纸元宝堆成小山,与塑料观音像共享一个柜台。
"就是这家。"卫暄停在一间不起眼的铺子前。门楣上悬着块乌木匾,上书"天师符箓"四个褪色大字,落款竟是"第三十二代弟子"。
苏以凡吹了声口哨:"哟,还是祖传的买卖?"
卫暄冷笑:"先去打听打听吧。"
推门进去,铜铃"叮当"一响。柜台后坐着个精瘦老头,正用放大镜检视一张黄符。见人来,他头也不抬:"要什么符?和合、镇煞、还是......"
"来租房子的。"卫暄打断他,指着柜台上角落里一行小字:看风水,点穴,怪事屋子回收,低价闹事房屋出租,月租50元。
老头慢悠悠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沟壑的脸。他的皮肤像是被海风腌渍过的老树皮,泛着不健康的青灰色。右眼浑浊发白,显然是瞎的,左眼却异常明亮,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像颗泡在油里的玻璃球。
他咧开嘴笑时,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牙:"后生仔要租凶宅?"手指在柜台上一敲,指甲缝里还沾着朱砂的残渣。那件对襟唐装已经洗得发白,领口处别着枚生锈的八卦镜,镜面裂了道缝。
"跟我来吧。"老头从柜台底下摸出串锈迹斑斑的钥匙,佝偻着背往巷子深处走。他走路时左腿明显不利索,鞋底磨着青石板路,发出"沙沙"的声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客厅的八仙桌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桌上摆着个香炉,里面插着三根没烧完的香,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墙角堆着几个扎好的纸人,其中一个少了半边脸,露出里面发黑的竹骨架。
"上个月才死过人,"老头用拐杖戳了戳地板,木板下传来空洞的回响,"吊死的,舌头有这么长。"他比划了个夸张的长度,独眼里闪着诡异的光。
苏以凡的鬼影飘到卧室门口,突然"咦"了一声。卫暄走过去,看见门框上钉着七枚生锈的棺材钉,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钉头还沾着些暗红色的痕迹,不知是朱砂还是血。
"这间便宜,月租三十。"老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死过两任租客,都是半夜尖叫着跑出去的。"他咧着嘴笑,露出牙龈上的一块黑斑,"不过对你这样的道长来说,小意思啦。"
阳光从破了的窗纸漏进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灰尘。那些灰尘在光束里打着旋儿,竟隐约形成个扭曲的人形。卫暄伸手一抓,掌心传来刺骨的寒意。
卫暄掏出三张陈旧的十元纸币,落在柜台上。老头伸出枯枝般的手指,一张一张地捻起来,对着光仔细检查,浑浊的右眼几乎要贴在钱币上。
"定金收了。"老头咧着嘴,将铜钱塞进腰间一个油腻的布袋里,"钥匙给你,爱住多久住多久。"他顿了顿,独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不过半夜要是听见什么动静......"
"正好练练手。"卫暄接过钥匙,钥匙齿上还沾着暗红色的锈迹。
等老头一瘸一拐地走远,苏以凡立刻在屋里撒欢似的飘了一圈:"道爷!这地方阴气够重的啊!"他的鬼影穿过腐朽的房梁,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
卫暄从包袱里取出把艾草,在墙角点燃。青烟袅袅上升,却在房梁处诡异地打了个旋,形成个小小的漩涡。他眯起眼睛,看着烟雾中隐约浮现的扭曲人脸。
"先打扫。"卫暄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他从井里打来一桶水,水面上浮着层细密的油光,像是混入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苏以凡飘到窗边,试图推开积满灰尘的窗棂。他的手指穿过木框,只能徒劳地带起一阵阴风。"道爷,这窗框里好像有东西......"他整张脸贴在窗缝上,突然"哇"地往后一飘,"里面塞着张人皮!"
卫暄头也不抬,继续擦拭着那张瘸腿的八仙桌:"知道,别碰它。"桌腿的断裂处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抹布上留下铁锈般的痕迹。
"那我们今晚真要住这儿?"苏以凡飘到卫暄身边,看着他往床板上铺草席。席子下的木板缝隙里,隐约可见几缕干枯的头发。
卫暄从包袱里取出张黄符,随手贴在床头:"凶宅才好查事。"符纸刚贴上就无风自动,边缘渐渐泛起焦黑。
夕阳西沉时,苏以凡发现厨房的灶台后面藏着个小神龛。褪色的红布下,供着个没有脸的泥塑像,面前摆着三颗发霉的糖果。他刚要伸手去碰,整个屋子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别乱动人家供品。"卫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手里拎着个破扫把,道袍下摆沾满了蜘蛛网,"去把院子里的杂草清了。"
"我?除草?"苏以凡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爷,我是个鬼诶!"
"飘过去把草压平也行。"卫暄头也不回地走向水井,打水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当第一颗星星亮起来时,破旧的小院竟有了几分生气。卫暄在院中点起艾草,青烟笔直上升,不再扭曲。苏以凡飘在歪脖子枣树上,看着下面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这凶宅也没那么可怕了。
"道爷,"他晃着腿,卫衣的抽绳在晚风中轻轻摆动,"你说今晚会有什么来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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