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月窟无趣,黎梓常年待人,只觉日子如攀山一般难捱。而如今膝下养子,月窟又因找到人间而缤纷不少。听着欢声笑语,日子一晃就是八年。
问悬十四年十一月,东风神君叩开了黎梓的门。
彼时戚鹤将灵力稳定刚一年,不归小小掀起一浪,他因此又病一场。是以黎梓端着药碗来开了门。她矮东风半头,却着急得不曾抬头看一眼便道:“你先进来,我还有事。”
于是东风稀里糊涂又略显失望地进了门,还不忘甩袖将门一合。
他边走边郁闷:我上次回来已是**年前的事,怎的阿梓却无半点欣喜之意?
粗枝大叶的东风战神又忘了:众神各自在屋前设下结界,穿过这结界才能叩门;而神明的结界,对本人和心爱信任之人是无用的。这个“心爱信任”的门槛很高,虽说现在的黎梓常为戚鹤将和崔早霜欢喜忧心焦灼,他们却依旧需要黎梓领着才能穿过结界、出入门前。
黎梓未感觉到结界波动就听到了叩门声便已知来者何人,开门之前,其实已经欣喜过了。
戚鹤将养病的屋子在里间,崔早霜守在他床前,倒是稳重了不少,没哭。因年深日久,两人都被黎梓屋内的味道浸了个透。是以东风一进来,并未察觉多了两个人。他一时便也忘了,自己八年前出门时捡到过两个孩子。
不过浓郁的药味不加掩藏,东风在黎梓开门的那一刻就嗅到了。他问:“阿梓?为什么要煎药?你怎么了?我来帮你可好?”
他掀帘进屋,第一眼是炉前煎药的黎梓,第二眼便是黎梓身后一方小榻上的两个孩子,还愣了一下。
“……”东风有些迟疑,问,“是我糊涂了?稚子虽小,神明之身,也不见得会病吧?”
黎梓见他疑惑,转头看了看药炉,嘱咐了崔早霜几句,便向东风走来,传灵道:“我出去与你解释。”
崔早霜长高了不少,微微探头就能看到药炉里的情况。
东风看了一眼,道:“好。”
两人到了外间,黎梓刚要开口,就听东风道:“八年未见,乍然重逢,阿梓张口便要与我商议正事?”
黎梓笑了,抬眼看他,问:“你怎知我要出口的是正事而非私事呢?”
“所以……”东风俯身,将左耳贴近黎梓。
黎梓微微踮脚,轻声道:“吾夫久归,吾甚想念。”
东风弯眼笑得灿烂,一把搂住黎梓的腰原地转了起来。
黎梓惊道:“做什么?孩子还在里面呢!”
东风哈哈大笑:“放心吧,你夫君设下了隔音结界!”
不用在孩子面前丢脸,黎梓松了一口气,拍打着东风双肩,笑着骂他不正经。
两人闹够了,东风便牵着黎梓的手走进卧房。
卧房内,东风盘腿而坐,黎梓仰躺在他腿上,手中搅着他藏蓝色袖摆,状似无意地问:“东风此次,何日离去?”
“明日一早。”
“好啊。”黎梓却没向以往一般眼中泛泪,反而语调轻快,“我今晚就为你收拾行囊,往后你便留在不归海下好了,不必再归。”
东风一双眼里皆是笑意,偏又故作哀怨:“阿梓怎的这般无情?”
黎梓丢了手中衣袖坐起,不满看他:“你便责我无情,怎的不问问自己,作何骗我?”
东风神情好是无辜,道:“我哪有骗你?”
黎梓将他上下一扫,道:“你此次换了便衣、一身怨气褪尽,今后分明不必再去了,却要哄我明日便走,还不叫骗?”
东风一抬手指将自己袖摆又抛回了黎梓手中,作恍然状:“原来阿梓知道我不必再走,却还要问我何时离家……莫不是养孩子养久了,连我这个夫君也不想要了?”
提起戚鹤将和崔早霜,黎梓便又拿起了本应与东风说的事,道:“二子你应当还记得吧?八年前你离家时,同我与门前捡到的孩子,帝君答应留下他们。”
“记得。”她此言一出东风便想了起来,点头称是,又问,“不过,那日我虽走得匆忙,但观其气息也能看出两个孩子应当都是神明,怎会犯病?”
提起这个,黎梓眉宇间便染上郁色,她道:“此事复杂,我长话短说。两个孩子应是表兄妹关系,可一直以堂辈相称,其中妹妹名唤崔早霜;兄长戚满、字鹤将,我唤他‘小戚’,生病的那个便是他。
他虽为神明,可是命数坎坷凶险,神魂上有一道至亲落下的锁,锁住了命、也锁住了他的灵力,故而小戚直至去年灵力才彻底稳定下来,时时害病。
而早霜,看似一魂一魄,实为一介凡人、三魂七魄,是有人将她的魂魄分别捆成一体,只是她自己并不知情。我猜测这根捆缚神魂的‘线’,是从小戚身上来的。”
黎梓说得的确简洁,以至于东风误解了一点意思,道:“如此说来,二人父母倒是厉害之人,可我却不曾听说过?”
“不是此意。”黎梓道,“小戚与我说过,他父母早亡,二人是由一位鸾翔神使于、人神交界处——也就是不归海下养大的,后来这位神使出了事,以徘徊之魂将他们送到月窟,也就是八年前,你我捡到他们的那个早晨。”
“这……”稚子孤身、命途多舛,东风一时也不知该作何神情。
“二人当时当地皆年幼无知,对长者几乎毫无所知、记忆模糊,故而命数一事从此也无处下手。”黎梓眼中是浓郁的忧虑,“东风,你可有办法?”
东风眉头紧皱,思索良久才缓慢吐字:“……暂且没有。”
这个回答在黎梓意料之中,她找了八年也没找到办法,又怎能要东风立马给出方案?
正当二人蹙眉沉思时,房门被敲响。黎梓起身前去开门,东风在后头原地坐着,耳中落入她的声音:“早霜?是小戚的事吗?”
不怪她如此问,崔早霜一手敲门,另一只手里端着药碗,不用猜测便知是为了戚鹤将。
崔早霜点头,道:“不知为何,堂兄此次一直不肯喝药,嘴里喃喃说什么,说‘苦’,就是不愿意喝。”
黎梓蹙眉,端起药碗闻了闻,又领着崔早霜去屋子里看了看剩下的药渣,一味不差是原本的方子。
“这就怪了……”她喃喃道,“一样的方子,怎的偏这次说苦不愿喝?”
疑惑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铃铛响声。黎梓回头,便见东风站在崔早霜面前,而后者正新奇地盯着手里的铃铛,看着很是喜欢,拿在手里摇了又摇。
东风慈爱地笑着,察觉到黎梓的目光,与崔早霜说了句什么将人支出去,便大步来到黎梓身边,笑意盈盈:“没有准备给阿梓的,阿梓会不会恼啊?”
黎梓将药碗搁下,道:“无趣。”
东风笑着揽住她的肩将人拥入怀里,口中却已换了话题:“黎梓忧心小戚命数,不如去他梦中一探究竟?”
黎梓疑道:“你怎能确定他此次梦中会与命数相关?”
“据你方才所说,一年前他的灵力已经稳定,此刻却又病了一场,正巧昨日不归翻涌,他梦中是有关命数的概率,极大。”东风道,“还有一点,他嫌药苦不肯吃。再者就算不是,你也可以去看看,至少先想法子劝他将药吃了。”
黎梓道:“如此细致,我从前竟没看出来,夫君倒适合做父亲。”
“我们阿梓看来也适合做母亲。”
“好了。”黎梓心中挂着事,“先入梦,你送我。”
“这是自然。”
黎梓掐诀、东风为她护法,神灵二识离体,在东风的指引下钻入了戚鹤将的眉心。
黎梓此前只入过一次梦,是明和十八年匆匆赶回纤洲时误入的一个凡人之梦。
很不巧的是,那个凡人是死在那场梦中的,黎梓神灵二识遭到其执念冲击,最后几乎是逃回的纤洲,伤养了三月有余。
理清纷乱思绪、压下骤然冒出的怅然,黎梓开始全心对待戚鹤将的梦境。
可纵然她全力以赴,也看不清眼前到底有什么。因为在这里,“眼前”,是无穷无尽、烟尘色的雾霾,对黎梓不造成任何伤害,只是令她迷茫难行。
漫无目的地走了约一炷香,黎梓停下了脚步。她闭眼定了定心神,睁眼时抬手掐诀,指尖凝聚淡蓝色的光:“天梦途,归!”
话音一落,那点指尖灵光眨眼间覆满此境,落下后迷雾已散、天地分明。
空中漂浮着一团白光,其下金盘相托。
黎梓抬头一看便知此乃戚鹤将命星映照。只是怎么会有命盘?
命星,大意是“命灯上的火星”,人死星落。而戚鹤将有命盘相托,命星落不下,所以致命伤在他身上造成的结果不是死亡,是神魂离体,不入忘川、不散世间。死的,是命盘所指之人。
也就是说,命盘,相当于另一个人被放在戚鹤将体内的命星。
黎梓大为震惊。
命盘的形成,需要两个人尝遍世间苦楚、同经生死、魂飞魄散再重塑神魂。
戚鹤将的命,来源于前世,且撼天动地。
“黎梓姨姨。”
神思之际,黎梓耳中突然落入了戚鹤将的声音。她低头,却没见到人,倒是耳边又响起了三道声音,一男二女。
一女声道:“小戚是我的孩子,可我却在他神魂上落锁,令他难用灵力。眼下小戚初降生,我又得离他而去,……我这个母亲做得,实在失败!”
另一女声回她:“这本不是你的错。你留他一命于人间,已是不易。”
男声道:“我与夫人此去,料是难归,鸾翔,从前恩情不求你报,只求你,定要照顾好小戚!”
“嘀嗒”,像是水滴汇入江河,耳边响起一浪一浪的哭声,压抑、痛苦、不甘,令人绝望、令人窒息。
一阵耳鸣,黎梓眼前天旋地转,猛地跌倒在地,痛苦地捂住头:“…别哭了……别哭了!!”
“砰!”
有人打碎了隔开命数的屏障,昏沉沉的天地间泻入一道光芒,稚嫩的声音响起:“这位姨姨,你快起来啊!你怎么了?”
这几句话一下驱散了那些令黎梓头痛欲裂的沉闷哭声,耳边嗡鸣也跟着消失。黎梓抬头,见一红衣稚子逆光站着,朝自己伸手,话中似有催促之意:“别哭了,快随我来。”
在这里会出现的,多半是戚鹤将。
黎梓这样想着,伸手搭在那只手上、借力站起。
稚子立刻转身,领着黎梓一路前行。
黎梓落后他一步,内心盘算着:眼前这孩子看着比六岁还小,加上方才他身后的光太强,或许正是因此我才一时没认出来……不过,小戚曾经穿过红衣吗?
她想象了一下,觉得戚鹤将穿红衣的样子应当会很奇怪。
思绪翻飞间,领着她走的稚子已停下了脚步。
黎梓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与他间的距离,想要上前一步,可刚抬腿便被拦住。她听这人问:“姨姨喜欢我吗?”
“啊?”黎梓被这突然的问题砸得有些懵,身体却已快过思量点了头。
稚子垂头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黎梓直觉他这句“知道”不单单针对自己点的那一下头,正想追问,对方却已消失不见。
不待黎梓疑惑,前方出现了人声,她抬头,眼前飞快掠过了一个人影。
那人边跑边喊:“鸾姨你放过我吧!那药真的好苦啊!我不要喝!”
他跑过的路后面站着一位上身藤黄、袖摆衣摆皆是宝蓝色的女子。女子手里端着药碗,指尖一转,凝聚的灵力如丝线一般套住那人、将其拽了回去。
这次黎梓看得真真切切,那是幼时的戚鹤将。后面那女子,想来就是那位鸾翔神使了。
黎梓紧盯着鸾翔神使,却依旧看不清对方的五官。这倒是在意料之内——毕竟是梦。
鸾翔不顾戚鹤将哭嚎,威逼胁迫他将一碗药汤尽数吞咽,后立即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
偌大的院子、花草树木、人面身躯,看得最清晰的竟是那块糖。
黎梓心下明了,还待再看,眼前却暗了下去。她静等良久,没等到什么变化,眼神一低,掐诀离开了此境。
“东风!”
“阿梓!”
拨开云雾,由指尖红线牵着,黎梓神灵回体,扑进了东风的怀里。她转身出来,道:“我……”
东风疑惑:“什么?”
黎梓思绪还乱着,她四下看了看,瞥见用灵力温着的汤药,道:“我找到办法了。”
……
东风将屋子翻了个遍,又回到沉思的黎梓身边,开口告知:“我找遍了,家里没糖。”
“嗯?”黎梓眨了两下眼,收回思绪看东风,“你说什么?”
东风又道:“阿梓兴许是记错了,屋子里没糖。”
“没有吗?”黎梓有些吃惊,又仔细搜刮了一遍记忆,这才想起曾经收拾屋子的时候翻出过一罐糖,只是当时已经融化发苦,她便丢了。
东风试了试戚鹤将额上的温度,听黎梓说扔了,不禁蹙眉:“那现在怎么办?”
黎梓也蹙着眉,想了半晌,目光再次落在戚鹤将身上,她灵光一闪,道:“早霜身上或许带了!”
东风眼睛一亮,道:“那阿梓传灵向她问一声好了。”
黎梓点头,闭眼入定。三息过后睁眼,略显失望道:“早霜的糖在初来月窟那一年就吃完了。”
气氛再次低沉下来。
东风眼珠一转,道:“这样,阿梓你先在这里照看小戚,我去人间买一包糖回来。”
黎梓略一思索,点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你刚回家,需得休息。还是你留下照顾小戚吧,我去一趟就是。”
“这……”东风有些为难,“可我不会照顾孩子啊。”
“正是因为不会才得学,日子久了自然也就会了。”黎梓道,“也不难,你只消温着这碗药便是,我很快回来。再者我方才于小戚梦中见过那糖的样子,若是你去、买成了别的,小戚不吃,还是得我再去一次。”
东风一想,觉得黎梓的话也在理,便点了头。
黎梓前脚刚走,崔早霜后脚就踏进了门。她见到东风,乖巧道:“东风神君。”
东风摆出个还算温和的笑容朝她点头。
崔早霜离开这间屋子,出去四下转了一圈,没见着黎梓,又折返回来,问:“东风神君,您知道黎梓姨姨去哪了吗?”
东风道:“她去人间买糖了,很快回来。”
崔早霜点头,目光又移到戚鹤将身上,叹气道:“堂兄之前都好好的,怎么这次没有糖就不肯吃药了呢?”
东风见她面对自己还有些拘束,于是应了一句:“听阿梓说,你们二人该是表兄妹关系?”
崔早霜道:“论资排辈的话,是这样的。只是阿娘说堂辈相称显得更亲切些,就让我们这样叫了。”
东风点头,了然道:“原是如此。”
两人又聊了几句,外间传来推门声,出去一看,是黎梓回来了。
戚鹤将榻边,黎梓喂了药,崔早霜立刻上前往戚鹤将嘴里塞了一块糖,随后便站在黎梓和东风中间紧张兮兮地等着。
好在没出什么意外,戚鹤将额头高温退了下去,紧皱的眉也舒展开来。
他睁眼,入目是一串精美的铃铛。拿着铃铛线的那只手小幅度摇晃,铃铛跟着响,声音清脆。
这只手的主人长着一张陌生英俊又略带威严的脸,戚鹤将大病初愈,还以为是谁强行破开结界闯了进来,瞬间惊得坐起,结果被铃铛砸了一脸。
凉的、还有点冰,降了一下他滚烫的体温。
东风弯着腰、见此笑意盈盈,黎梓站在后面,也弯起了眼睛。
戚鹤将看看黎梓、看看东风,又转头看了看腰上系着同款铃铛的崔早霜,后知后觉问了句:“您是,东风神君?”
东风回来的时候,其余战神已回得差不多了。
团聚,不管在哪都是一件好事,月窟于一片欢声笑语中又过完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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