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YY年10月24日周五 天气：阴
今天天气很不好，在教室里的时候，窗外一整片乌云黑了过来。
我把妈妈的日记带到了学校看，好像花了三四年的时间，才断断续续地把妈妈从小到大的日记本都翻了个遍。
下午放学前的自习课，作业都写完了，我把妈妈的最后一本日记也看完了。
妈妈的最后一篇日记是残缺的，只开了个头：“20XX年10月23日周一 天气：晴”，突然就结束了。
我觉得好奇怪，这一本日记本很新，妈妈就写了几页，没有再继续。
但是这个日期很熟悉，我翻出来过妈妈和爸爸的结婚证，那一本红得异常的本子，上面的日期是“20XX年10月24日”——也是爸爸的祭日。
偏头看了看教室的窗子，我忽然就明白了——可能是妈妈在领证的前一天没有来得及把日记写完，后来爸爸走了，妈妈就再也没有动笔写过日记。
现在的我没有前几年的叛逆，对妈妈的感情回来了，所以，我很难过。同桌问我为什么眼睛红掉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因为妈妈爸爸的故事好长，长到我从妈妈十六岁的日记开始，一直看到了妈妈的二十八岁。
在抽屉里翻出来一本妈妈看过的书，叫《台北人》。
是我在小学的时候看的了，忘记怎么还带到了高中的教室里面。
闲着无聊，看到里面夹了一张作文纸。
我看到自己的文字，呆住了。
这是我六年级写的，那个时候是最叛逆的时候。
作文要求是写自己的妈妈，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个题目，小学的时候好像遇到过三次。
第一次，我规规矩矩写了我的妈妈，在考试的时候边写边哭，把老师都吓到了，放学后赶紧叫了晓晓妈妈来接我。
那个时候，我还很愿意承认对妈妈的思念。
那一篇作文还被老师拿上台展示，她边说边红了眼睛。
后来，这个老师对我的关注多了一些，我那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但到了五六年级想想，她应该是在可怜我。真让人讨厌，所以在学校里再遇见她，我就装作不认识。
第二次，不是在考场写的，是课后作业。姑姑在看着我写作业，她看到这个题目，愣了愣。
我有了一些自尊，我不想写我的妈妈了，因为那样再被展示的话，全班同学都会知道我没有亲生妈妈。
我要来姑姑的手机，问我的妈妈们，可不可以去掉前缀，我就叫她们妈妈。
最先回过信息来的是小漪妈妈，她说不行。
我不死心，去轰炸晓晓妈妈和霖霖妈妈，她们都说不行。
我生闷气，在作文纸上写下了一个融合入她们三个人以及姑姑的性格的一个不存在的“妈妈”。
那天的晚饭没有好好吃，姑姑摸着我的脑袋，说我的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应该泯灭掉她的存在。
就像姑姑不允许我去网上搜“我的爸爸”优秀范文来抄一样，她只允许我听她说爸爸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接着让我写。
我的记性很好，六岁往前，甚至一岁两岁的事情都记得清晰。所以，我和妈妈的相处，其实很多细节我都记得清。
不过，我学话很晚。
在我学会说话之前，妈妈都呆呆的，像一个傻傻的人。
没有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坐着，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段时间，姑姑晚上给我讲《西游记》的故事，说美猴王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问姑姑，妈妈也是石头变的吗？为什么总是看着前面不动也不说话？
姑姑不回答，只是让我多多跟妈妈在一起。
我喜欢和妈妈在一起的，因为她总是用很温柔的目光看我。虽然她不怎么说话，但是我分享的幼儿园的一切事情，她都在认真听。
直到我学会了“我爱你”，妈妈才从石头渐渐变回了人。
我知道她爱我，我其实也爱她。
所以，我听到同学们说我没有妈妈，我就有点生气。
五六年级，我却变得好讨厌我的妈妈爸爸。看到妈妈爸爸房间里那些她们的合照，我全取下来，丢到了杂物间。
当然被姑姑和奶奶爷爷骂了一顿，我就往外跑，不理她们。
那一次又碰到了“我的妈妈”这个作文，我不管她们任何人，我写下了一个题目，叫做《我有很多妈妈》。
我在里面写晓晓妈妈，写霖霖妈妈，写小漪妈妈，还说姑姑比我的妈妈更像我的妈妈。
最后的结尾，是一句：“我讨厌生下我的妈妈，她叫喻辛眠，我讨厌她。”
老师叫我去办公室，叫来了晓晓妈妈和姑姑。我听到老师说我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要不要找心理医生。
我默默给她们翻白眼，那个时候觉得我像在被罚站，那些同学的眼光让我真不舒服。
那时候的我不想承认我对妈妈的爱和思念了，我讨厌她，连带着姑姑说过很多的妈妈爱的爸爸都讨厌上了。
因为她们两个都是坏人，把我丢在这个世界，自己到大人说的“很远的地方”去享福。
那天从办公室回来，我和姑姑、奶奶爷爷还有三个妈妈大吵了一架。我对她们不停吼，说我最讨厌喻辛眠，最讨厌归枕。
我跑到湖边，不停哭，心里对妈妈爸爸道歉。
指甲在手臂上掐出了很多印子。
如果做不到好好养我，为什么要生我下来？
我知道妈妈怎么死的——被她的事业拖死的。
大概是六岁，那一天放学回家，妈妈忽然说要带我去看爸爸。我们从墓地出来，有人拿棍子来打我们。
妈妈抱着我一直跑，跑不掉，她把我护在怀里，她的头就被打了好多次。
那个时候是十月初，医生说妈妈估计一天两天就要死掉。
但是妈妈没有，她闭着眼睛，心电图却一直有波动。
直到那一年的10月23日，妈妈突然醒了，叫我过来，说让我好好生活，说爸爸妈妈都很爱我，说爸爸妈妈会在天上陪着我。
妈妈还说，希望我成为最想成为的人，希望我和很多很多女孩子站在一起，要平安健康地过一辈子。
尽管我年纪很小，可是我对未来有感知。
我知道妈妈的话不对劲。
果然，10月24日，妈妈笑着闭上眼睛，心电图就平下去了。
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人来妈妈的葬礼，晓晓妈妈她们都不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是我不是傻子，我也看过那些不应该我这个年纪看的书，知道世界上除了有新生，还有死亡。
算了，假装不知道，让她们放心好了。
很多年里，我都很想妈妈。
叛逆的那段时间不想了，现在很后悔，那个时候的自己真不省心，让姑姑她们操碎了心，还伤害了天上的妈妈爸爸。
妈妈的日记本就是那个时候被搬到我房间来的。
那一晚我在湖边的榕树下坐了好久，第二天就从双眼皮变成了单眼皮肿眼泡。
我不想回家，六年级的我想离家出走。
可惜被小怡阿姨抓回来了。
我看到大家的表情都很难过，她们没有怪我，她们甚至在愧疚。
我看出她们不知道怎么跟我说话，我鼻子出了几口气，没有刚刚独处时的悔恨，而是昂着头回到房间，把房门关得很大声。
有人来敲门，三个妈妈和姑姑都在外面。
我让她们等了很久，我心里在较劲，计较够了，才放她们进来。
妈妈的日记本好像有几十本那么多，她们四个，一人捧着十来本，放到了我的书桌上。
霖霖妈妈在手机里调出了一个视频，说好多年前，她刚刚剪好，就发生了意外，所以一直没有把这个视频拿出来看。
另外两个妈妈和姑姑应该早看过了，她们在一边抹眼泪，不去看屏幕。
我看见画面先是在车子上，穿着鱼尾婚纱、打扮得特别漂亮的妈妈笑得很害羞。
接着就是到了一个地方，妈妈出了车子后又往车子里缩，被强拉了出去。
我看见一闪而过的画面上拍到了“住院楼”。
霖霖妈妈掌镜，到了病房，拍到了一个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男人。
原来是妈妈主动向爸爸求婚的。
我对病房的印象特别差，但是这一间病房里，满是幸福。
三个妈妈走了，姑姑在房间坐，小心翼翼开口，说早应该把这些拿出来的，她们总觉得我小看不懂，其实是她们错了。
她们说我很棒，懂事懂得早，这些东西早看得懂的了。
姑姑说，希望我看完妈妈的日记之后，可以重新爱上我的妈妈爸爸，因为她们两个都是特别好的人，是不应该早早就离开的。
知道我那段时间开始喜欢看言情小说了，姑姑最后扯开一抹笑，说我的妈妈爸爸的爱情故事也像小说。
姑姑离开之前，我听到她叹息：“如果哥哥嫂嫂的故事真的像不管怎么样都会圆满的小说就好了。”
我没有告诉姑姑，其实我没有忘记对妈妈爸爸的爱，那些讨厌只是我的伪装——那个时候的我不承认，现在的我可以承认了。
于是就开始看，妈妈的第一篇日记是从六岁还是七岁开始的，那个时候她刚刚上一年级。
每一篇日记都很短，事情也总在重复。
可是我看到了新的东西——没有人告诉过我，妈妈和外婆在原先那个“家”里，遭受过那么多。
妈妈的日记是在计数，从第一篇就开始，写着“今天被打，现在开始算作第一次”，过几篇就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直到数不清第几次，妈妈也懒得记了。
很机械的文字，天气基本都是“阴”或“雨”。
我很奇怪，为什么那时候的常花那么多坏天气。
偶尔也有“晴”，是外婆给了妈妈什么礼物，或者是外婆和妈妈出去走了走。
故事太短，重复率又极高，刺得我胸口发痛。
所以，妈妈的小学，我翻过去很快。
看到了妈妈在五六年级的时候，因为手臂被嘲笑，她也和外婆吵架，怪外婆为什么和那个男的结婚。
吵架之后，妈妈哭着写日记。
因为那些字被晕开了。
那是唯一一篇记录了妈妈和外婆闹脾气的日记。
妈妈和外婆都对彼此心里有愧疚。
初中的妈妈说好多男生来烦她，还有很多因为那个和她同姓的男的而来巴结她的。
好多文字都是难受，小学到初中，妈妈林林总总写了大概十本本子，每一页都很沉重。
我其实不想看下去了，这些文字让我想安慰妈妈又没办法，很无能的境地，很烦。
接着就出现了时隔三年后难得出现的一篇“晴”。
几页被打了大叉叉、还被撕碎后重新粘起来的日记，夹在前后日期中间。
妈妈遇见了一个眼角有泪痣、穿着黑白校服、笑不笑都很帅、声音很好听的男生。
她们一起救了一只小猫，我看见妈妈写的宠物医院的名字，是奶奶和爷爷的宠物医院。
我比那一天的妈妈更先知道这个男生的名字——归枕。
我的爸爸。
妈妈和爸爸的故事开始了。
我开始坐正身体，把每一个字都看得仔细和认真，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我看到妈妈对爸爸的误会，看到爸爸牵着妈妈躲混混。
妈妈说，他一靠近，她的心就跳得不行。
还看到了妈妈的矛盾，最后终于是遵循了内心。
爸爸的确是一个很合格的恋人，也是一个很好的人。是那种如果出现在我身边，我也一定会爱上的男生。
初中的时候依旧叛逆，青春期就这样驱使我去顶撞家人。
渐渐在妈妈的日记里抚平了躁动的心。
因为我看到了她和外婆的分别。
认识爸爸之后，妈妈的日记里多了很多“晴”。我才慢慢意识到，原来天气是妈妈心里的天气，不是外在的天气。
妈妈爸爸都很爱彼此，妈妈的日记本里，写了很多美国的爸爸在微信上分享的有趣的事情。
但是很多日记纸都被撕碎了。
撕碎了又粘起来。
晓晓妈妈说，是妈妈和爸爸分开的那三年里，妈妈做的。
身边有认识不少朋友，在这个躁动的年纪里，快餐式爱情席卷过来。
听她们、他们说上个月的对象是这个，下个月的暧昧又成了那个。
我不认为他们有错，因为不算玩弄感情，毕竟双方都只是玩玩。
只是我很惋惜爱情价值的流失。
我的家人都是很重感情的人，她们告诉我要好好对待爱情，像我的妈妈爸爸一样。
是很难得的，妈妈爸爸在三年的断联里，还保持着对对方的心动。
难怪姑姑说她们的故事像小说。
也是，在现实中的话，一年的时间就够她们走散的了。
妈妈在日记本里总写她是一个运气很差的人，我也觉得她是。
明明前几篇都在写离领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还描摹了她和爸爸挑选的婚纱照和婚礼形式，还说期待我的出生。
怎么就在领证那一天天人两隔？
教室外面开始下雨了，原来我发呆到快放学的时间了。
同桌给我抽了纸巾过来，问我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想我妈妈和爸爸了。
同桌不了解家里的事情，笑我，说我现在一个星期的住校都想家想到哭，实在是太恋家了，以后读大学出去了怎么办？
他不让我反感，我也知道他的话没有恶意。
我吸几口气，和他开玩笑，接着就继续看回那一篇《我有很多妈妈》。
用笔涂掉了最后那句不懂事的话，我用现在的字迹换了句别的上去：“妈妈，待会见。”
家人都来校门口接我，雨下了一下就停住，还好不用去躲路上的水洼。
我们去了墓园。
外婆、妈妈和爸爸的墓连在一起，妈妈和爸爸的祭日还是同一天，我们祭祀起来是很方便的。
有很多人比我们来得更早。
我看她们，年老的、青春的、中年的，富足的、朴素的，容光焕发的、面如死灰的。形形色色的人，都穿着暗沉的衣服，捧着花，在妈妈的坟墓前站着。
她们都来看妈妈，问喻律师在那边好不好。
每一年都会这样，接着，她们就会看到我，走过来关心我。
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按着她们的年纪来大概叫“姐姐”或者“阿姨”，还有“叔叔”和“婆婆”。
她们都记得我的样子，我在路上也常被她们叫住。我不认识她们，她们却都会对我说，谢谢我妈妈。
妈妈的坟墓前，我想可以用热闹来形容。
她们还会顺带去看看外婆和爸爸的墓，说这就是培养了喻律师的妈妈辛夷，说这就是为了救喻律师而失去生命的喻律师的丈夫。
她们也会对爸爸表达感谢，说如果没有他，喻律师没办法继续她的事业多七年。
被人群堵着，我们就先站在了爸爸的坟墓前。
爸爸的照片风华正茂，黑白的色调反而别有韵味。
他笑得很开心，牙齿全露了出来。
我知道，我和爸爸长得很像。
一样位置的泪痣、一样的黑色眼睛、一样的笑。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魂一说，那我猜得到爸爸肯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没有错过我长大的任何一瞬间。
真可惜，我没有和爸爸见过面。
我也挺爱他的。
我在日记本里看遍了妈妈对婚姻和男人的恐惧，所以要谢谢他爱妈妈，让妈妈愿意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让我很幸运地来到了我们这个家里。
她们两个现在肯定手牵手在一块，就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
因为下雨之后还是很闷热的天，现在却在起风。
妈妈很漂亮，她和爸爸真的是郎才女貌。
肯定是天妒英才。
没关系，她们两个在天上幸福着就好。
总比妈妈被遗留在这个世界上几十年好。
说不定，另外一个时空的她们，包括我，我们一家好多口，都在幸福地生活着。
我基本没在妈妈的墓前哭过，晓晓妈妈她们也不怎么流眼泪了。
今天却看着妈妈的照片哭个没停。
我们和妈妈爸爸还有外婆的相见不止在她们的祭日。平时，三个妈妈谁想念妈妈了，都会呼喊一声，马上开车过来。
奶奶爷爷和姑姑也是，想爸爸妈妈了就会过来。
我却很多年都只在祭日的时候过来，又是在和自己较劲。
以后不会了。
今天离开的时候，我跟外婆、妈妈和爸爸依次告别。
我们再见。
我爱你们。
《台北人》：当代作家白先勇先生的短篇小说集。
今早看到说破皮的受伤最好不要用酒精消毒，会影响伤口的愈合。立马去翻资料，的确很多视频都是用碘伏消毒的。枉我还在学院红十字会待过两年，真是愧对培训部的同学们对我们的培训，咋离开红会一年就全忘了……看教学视频的时候有记忆找上门，在那些体育赛事的值班里，我帮别人处理伤口的时候貌似是没用过酒精，一般都是用清水冲洗，用双氧水在伤口周围从内向外消毒来着。自己在家里受伤了也是用碘伏擦一下。于是吭哧吭哧去改掉了第五章、第六章、第九章、第十三章、第六十三章。
这几天在从楔子开始往后读，改了些称呼的细节，譬如把“他们”改为“她们”。就这样打乱了连续的日期和一排的11：00：00，二十一章还差点被锁了……发现自己写文的时候怎么那么喜欢用“所以”，存在的必要性不是很大，以后得改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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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我有很多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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