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漫过竹窗时,薛图是被檐角铜铃惊醒的。
他坐起身揉了揉后颈,云锦枕头滑落在地,沾了些清晨的潮气。
后腰的伤还在隐隐作痒,他抓了两把衣襟,踩着满地麦饼碎屑往门边走。
木闩拉开时吱呀作响,门外晨露沾湿的竹院泛着冷光。
菜畦里的金线草爬得更疯了,叶片上的露珠滚进泥土,惊起几只跳虫。
他顺手摘了片紫苏叶别在耳后,指尖在墙角摸出那柄磨亮的铁剑,剑穗红绳在晨光里晃了晃。
“是该换药了。”
薛图对着空院嘀咕,抬脚踩过露水打湿的石阶。
灵界的山林总比外面亮得早,崖柏的清香混着药草气漫过来,倒让他想起小时候跟着曦鞅识药的日子
——只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他狠狠踩进了脚下的泥里。
“瞎想什么呢。”
他在溪边洗了把脸,冷水激得太阳穴突突跳。
水中倒影里,左脸那道疤淡了许多,倒显出几分少年时的轮廓。薛图对着影子扯了扯嘴角,转身往密林深处去,铁剑敲在石头上,当啷声响惊飞了枝头的雀鸟。
溪边的七叶莲刚冒新芽,他蹲下身采撷,将莲草连根拔起,塞进背后的药篓。
晨雾在他身后慢慢散了,竹屋的檐角在林隙间若隐若现。
薛图从灶房角落翻出半袋糙米,布袋麻绳磨得快断了,他抖了抖,谷壳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混着下午没扫的药草碎屑,倒像特意铺的垫层。
水缸里水剩得不多,他舀起半瓢往陶锅倒,水流冲击锅底的声响在空屋荡开,惊得梁上竹篮里的药草轻轻晃。
米下锅前,他习惯性抓了把凑到鼻尖闻,陈米气息裹着竹篾香,是这灵界独有的味道。
灶膛火是现成的,早上煮药没熄透,他添了两把干竹枝,噼啪声里火苗窜起,舔着锅底发出细微嗡鸣。
薛图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睫毛投下浅影,左脸那道疤在明暗里浮动,柔和了些。
水沸时米香漫出,他掀开木盖用筷子搅了搅,米粒还硬,便添了瓢冷水。
动作熟稔,像是做过千百遍,早摸出了门道。
等待饭熟的空当,他从菜畦摘了把新鲜金线草嫩叶,在溪边洗得干净。
叶片水珠未干,就往滚水里撒,绿色汁液瞬间晕开,清清爽爽的。
饭香渐浓,他摸出豁口陶碗,往碗底撒了点盐。盐是上次从外面带的,罐口早结了层白霜。
盛饭时,木勺刮过锅底焦痕,发出细碎刮擦声,他不在意,只将碗里的饭压得实实的,顶上铺了层金线草叶。
坐在矮凳上扒饭,竹屋里静得只剩咀嚼声。
金线草的清苦混着糙米的微甜在舌尖漾开,他低头继续吃,手里的陶碗稳稳压着,没再停顿。
灶膛火渐渐弱下去,只剩点余烬发红。薛图舔了舔嘴角的饭粒,将空碗往地上一放,碗底与石板碰撞的轻响里,透出几分难得的安稳。
……
……
青山堂的青石板上凝着薄霜,被晨曦镀成一片冷白。
曦鞅立于高台上,白衣猎猎如展翼的鹤,剑尖在石面拖出长长的弧光,带起的霜屑腾空而起,又簌簌落在前排弟子的靴尖上。
“‘剑法起势要沉,”他的声音穿透晨雾,扫过队列,“景明,你的腰力太浮。”
站在左列第三的景明猛地一僵,收势时踉跄半步,靴底在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响。
右列的苏砚偷偷抬眼,望见曦鞅的剑穗垂在腕间,红流苏上沾着的霜花正慢慢化。
队列末尾的路霖突然攥紧了剑。
他身旁的苏砚碰了碰他的肘弯,低声道:“别冲动。”
路霖却没听,喉结滚了滚,望着高台上那道冷硬的身影,前日崖边的景象又撞进脑海
——薛图坠崖时扬起的墨袍角,与曦鞅骤然收紧的指节。
“剑尊!”
当曦鞅示范完收势时,路霖的声音突然炸响在演武场,惊得檐角的冰棱都落了几滴,“弟子有疑!”
曦鞅的剑尖顿在半空,霜屑簌簌往下掉。
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队列,景明慌忙低下头,苏砚攥着剑柄的手沁出细汗,只有路霖梗着脖子,迎上那道冰冷的视线。
“说。”曦鞅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薛师兄叛门那日,”路霖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弟子在崖下亲眼所见,他的银针距您心口只剩半寸,却硬生生偏了……”
“路霖!”站在队首的温然厉声喝止,脸色发白,“还不住口!”
曦鞅却抬手阻止了温然。
他走下高台,白衣扫过结霜的石阶,留下淡淡的痕迹。剑穗上的水珠滴在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谁没忍住的泪。
“你看清了?”他停在路霖面前,剑尖离对方的咽喉不过尺许。
路霖的脸冻得通红,却咬牙道:“看清了!不止弟子,苏砚也看见了,他当时就在我身侧!”
被点到名的苏砚猛地一颤,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苏砚悄悄往后缩了缩,眼角余光瞥见曦鞅的指节在剑柄上泛白,那处的皮肤比别处更薄。
“很好。”曦鞅突然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路霖,苏砚,罚抄门规三百遍,今日午时前交到执事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还有谁想替薛图说话?”
晨风吹过演武场,卷起满地霜屑,打在弟子们的甲胄上,叮当作响。
高台上的曦鞅已转身,白衣在晨光里渐行渐远,只有那截红流苏,在冷风中轻轻晃,像个没说尽的字。
苏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碰了碰路霖的手,声音发颤:“你看……剑尊的剑穗,系反了。”
路霖抬头时,只望见那道白衣消失在殿门后,红流苏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拖在结霜的石板上,像道未愈合的疤。
……
……
曦鞅回到静思院时,指节还在发僵。他将佩剑悬回门后,剑穗撞在廊柱上,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路霖方才那句“偏了半寸”,在空院里荡来荡去。
他走到案前,却没看那摊宿墨,只望着窗台上的空瓷瓶发呆。瓶身蒙着层薄灰,是三日未拭的痕迹,从前这时候,总有人踩着晨露进来,将沾着水汽的晚香玉插进瓶里,还会献宝似的问“剑尊你看,今日的花比昨日艳些吧”。
“剑尊。”门外传来轻叩声,是温然的师父,德高望重的玄清长老。
曦鞅转身时,眼底的松动已敛得干净:“长老何事?”
“剑尊,”玄清长老率先移步,青灰色道袍扫过阶前的薄霜,留下浅淡的痕迹,“路霖那孩子是温然带出来的,性子烈,眼里揉不得沙子,方才在演武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曦鞅紧抿的唇线上,“终究是记着薛图从前带他练剑的情分。”
明虚长老跟着上前一步,手里的佛珠转得愈发快了:“老身昨日去各峰巡查,听见弟子们私下议论,说薛图坠崖前,剑尊的剑穗缠了他的衣袖……”
他抬眼望了望曦鞅骤沉的脸色,忙补充道,“流言蜚语罢了,剑尊不必当真。”
玄真长老却没绕弯子,径直走到曦鞅面前,花白的眉毛拧成个结:“剑尊,老身痴长你几十岁,有些话不得不说。”
“当年薛图为救你,在断魂崖被魔修废了半幅修为,那道疤至今还在他后心;你闭关三年,是他守在殿外,每日煎药从未断过……”
“长老!”曦鞅的声音陡然冷了,指尖在剑柄上勒出红痕,“这些旧事,与他今日叛门有何关联?”
玄真长老却没停,字字清晰:“关联在于,那孩子若真要杀你,不必等到今日,更不必偏那半寸。老身昨夜去了趟崖底,在碎石堆里捡到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枚断裂的银针,针尾的缠枝纹还依稀可见。
“这针上的毒,是‘牵机引’,见血封喉,”玄真长老的声音压得极低,“可针尾的凹槽里,是空的——根本没淬足药量。”
曦鞅的瞳孔猛地收缩,那半枚银针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那日薛图执针的手腕微微颤抖,他原以为是恨意,此刻想来,倒像是……挣扎?
玄清长老轻轻叹了口气:“剑尊,薛图之事疑点太多,不如先压下,待查明真相再做定论。否则寒了弟子们的心,怕是……”
“真相?”
曦鞅接过那半枚银针,指腹摩挲着针尾的纹路,那里的刻痕浅了许多,是常年摩挲的痕迹,“他若心里有半分真相,就不会坠崖。”
可话刚说完,就想起路霖那句“偏了半寸”,想起薛图避开他时,耳后那道浅疤在晨光里泛的白
——那是幼时为他采灵草留下的,那时这孩子还会红着眼眶说“剑尊别怕,这点伤不算什么”。
三位长老看着他变幻的神色,终是玄清长老道:“此事暂且搁置,只是门规难违,罚路霖他们抄书,已是从轻发落。剑尊……多保重。”
三人缓缓退出殿门,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门合上的瞬间,曦鞅握着银针的手猛地收紧,尖锐的针尾刺进掌心,渗出血珠,与那点残留的毒腥气混在一起,灼得他心口发慌。
曦鞅的眸色划过一丝不忍,像被晨露打湿的霜,悄然融化了些许冷硬。
他当然知道薛图不是这样的人——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捧着药碗笑得一脸灿烂的少年,那个为护他半幅修为尽废也未曾皱眉的身影,怎么可能真的叛门?
可那半枚银针还在掌心发烫,针尾的缠枝纹磨得光滑,是薛图日日摩挲的痕迹。
他捏紧了针,指腹被尖锐的断口刺得更痛,心头的疑团却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若真有苦衷,为何要用淬毒的银针指向他?为何不坦陈,偏要选最极端的方式?
那日崖边的风还在耳畔呼啸,薛图坠崖前最后一眼,眼底翻涌的东西太复杂,不像恨,倒像……决绝。
是怕牵连他?还是另有隐情,连说都不能说?
他忽然想起薛图少年时,被山精掳走三日,寻回来时遍体鳞伤,却咬着牙不肯说山精的巢穴在哪,只反复说“说了剑尊会去冒险”。
那时这孩子就藏着太多心思,把他护得太紧,紧到忘了自己。
掌心的血珠滴落在银针上,晕开细小的红。曦鞅望着空瓷瓶,忽然低低地问了句,像是问空气,又像是问自己:“你到底在怕什么?”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案上的墨渍又晕开几分,“守心”二字愈发模糊,像他此刻乱了章法的心。
…………
薛图推开灵界竹屋的门时,晨光正漫过菜畦里的金线草。他往脸上蒙了块粗布,只露出双眼睛,亮得像溪边的卵石。背上的药篓沉甸甸的,装着些灵界长的草药,在外面少见,换些碎银足够他用些日子。
镇上的药铺刚开了半扇门,掌柜的正打着哈欠卸门板。薛图往门柱边一站,将药篓往地上一墩,粗布下的嘴角动了动,声音闷闷的:“收药吗?”
掌柜的眯眼打量他,见他遮得严实,只那双眼睛透着股机灵,便没多问:“什么药?”
薛图从篓里抓出把七叶莲,叶片上的纹路清晰,带着灵界特有的清苦气。
掌柜的捏了片凑到鼻尖闻,眼睛一亮:“好东西,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粗布下的眉峰挑了挑,薛图没讨价,又拿出些紫苏叶和金线草,都是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交易时,他的指尖碰到掌柜递来的碎银,凉丝丝的,比灵界的青石板多了些烟火气。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药铺里有人说话:“听说了吗?仙门那位薛师兄……”
“……说是叛门时被剑尊亲手打下崖的,尸骨都没找着。”药铺伙计的声音混着扫门板的响动传出来,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兴奋。
薛图藏在巷口的墙后,蒙脸布下的呼吸陡然沉了沉。手里的碎银硌着掌心,比灵界的青石还凉。
“胡说什么,”掌柜的斥了句,却也压不住好奇,“剑尊待薛师兄多亲厚,当年为救他,在断魂崖拼过命的……”
“亲厚?”伙计嗤笑一声,扫帚往地上顿了顿,“我表兄在仙门打杂,说薛师兄坠崖前,剑尊的剑都出鞘了,红流苏上全是血!”
蒙脸的粗布被指节攥出褶皱,薛图的指尖掐进巷壁的砖缝里,七叶莲的清苦气还沾在指腹,此刻却混着心口翻涌的涩,呛得他喉咙发紧。
“还有啊,”伙计的声音更近了些,“听说薛师兄偷了门里的秘药,给魔修递了消息,剑尊这才下的狠手……”
后面的话薛图没再听。
他转身时,肩头撞在巷口的石墩上,发出闷响,却浑然不觉。
薛图的脚步顿了顿,蒙脸的粗布被风掀起个角,露出左脸那道疤的边缘。
他没回头,攥紧了手里的碎银,快步拐进条窄巷,身影很快消失在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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