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如同一小片被强行撕开的黑夜,刺得叶凡眼睛微微一眯。微信图标上那个鲜红的小点,格外扎眼。他习惯性地解锁,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一张图片跳了出来:一个略显陈旧的乒乓球拍,红黑两面的胶皮边缘微微卷起,旁边是一个简易的可伸缩收纳球网,金属支架泛着廉价的冷光。
几乎就在他看清图片的同时,手机猛烈地震动起来,伴随着急促刺耳的铃声,屈奋进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急躁。
“喂!叶凡。你干什么呢?”屈奋进的声音穿透听筒,带着惯有的、仿佛永远精力过剩的响亮。
叶凡下意识地把紧贴耳边的手机挪开了寸许。“我……”他喉咙有些发干,目光扫过车窗外被路灯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街景,模糊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氤氲,“哦,我骑车子锻炼身体呢!”他边说边捏住车闸,吱嘎一声,将身下的公路车稳稳停在路边。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异常清晰。
“骑共享单车?”屈奋进在电话那头追问,背景音里隐约传来仓鼠笼子滚轮的哗啦声。
“哦,是一辆公路车。”叶凡的视线落回自己脚下。这辆车线条流畅,碳纤维的车架在昏暗中泛着哑光的深灰。他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凉光滑的车梁,那触感瞬间勾连起更深的记忆——夏天,攒了许久的钱终于将它买下,特意挑选了前轮快拆的型号,为的是能轻松抬上开往北京的城际高铁。那时,脑海里反复描摹的画面,是和涟漪一起,像从前那样骑着车,沿着长安街,从东到西,追逐落日熔金,或者淹没在清晨微凉的风里。共享单车的笨拙与笑声仿佛还在耳边,于是这辆更轻更快、本应承载更多期待的车,便被他寄予了重温旧梦的厚望。然而,愿望如同精致却脆弱的琉璃盏,前轮甚至未曾经历一次拆卸的旅程,他和涟漪之间那根紧绷的弦,就在一次剧烈的争吵中彻底崩断。那些期许的、带着甜味的快乐,连同精心描绘的蓝图,瞬间灰飞烟灭,只剩眼前这辆沉默的、无处可去的公路车。
“喂!你说话呀!”屈奋进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锤子敲在叶凡飘远的思绪上。
“哦!哦!”叶凡猛地回神,听筒里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让他耳膜嗡嗡作响,“刚在想路线,有点走神。”
“我这有拍子和球网,”屈奋进的语调瞬间切换回那种不由分说的热情,“咱俩去我门口公园切磋切磋吧?活动活动,给你舒缓一下心情!老闷着能憋出病来!”
“嗯……”叶凡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短暂地沉淀。屈奋进?相比于王一那总是隔着一层客气的距离感,屈奋进确实更近些。二十年的光阴里,屈奋进是少数几个始终和他保持着时断时续联系的人,尽管每次见面都带着屈奋进特有的、令人疲惫的咋呼。更重要的是,他和涟漪之间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屈奋进几乎全程在场,是那段青葱岁月模糊却又无法忽视的注脚。和屈奋进在一起,即使要面对他那副“我懂你”的笃定神情和自以为是的开解,至少不必费心去解释那些早已沉入心底的、复杂难言的纠葛。而此刻,他太需要一种无需粉饰的陪伴,哪怕这陪伴带着粗糙的棱角。叶凡迅速点开微信,给王一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今天临时有事,他日再聚吧。”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好,我一会儿骑车子过去。”叶凡对着话筒交代完,干脆地挂断电话。他调转车头,车轮在柏油路上划出一个利落的弧线,朝着屈奋进家所在的方向,用力蹬了下去。夜风骤然变得急促,带着深秋的寒意扑打在他的脸上和脖颈间,衣角被风鼓起,猎猎作响。
屈奋进去年从北京折返,在内海市的桃园小区安顿下来。小区名字带着点过时的诗意,里面的楼房却大多灰扑扑的,显出岁月的疲态。叶凡锁好他那辆无处可去的公路车,跟着屈奋进走进单元门,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灰尘和陈年油烟气混合的味道。
门开了,一股更为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旧家具散发的木质腐朽味、淡淡的宠物排泄物气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上个世纪的尘埃味道。灯光是那种老式的、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吝啬地涂抹在屋子里。墙壁是早已不流行的湖绿色墙围,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油灰,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网。家具款式陈旧,一张笨重的木茶几边缘已经磨得发亮,上面堆放着遥控器、药瓶和几本卷了边的杂志。这与叶凡想象中屈奋进“荣归故里”置办的新居景象,相去甚远,更像时光倒流回了某个八十年代的普通人家。
叶凡的目光被墙角几个叠放的仓鼠笼子吸引住了。笼子里铺着厚厚的木屑,跑轮、食盆、小窝一应俱全。一只圆滚滚的金丝熊正用两只前爪捧着一小块胡萝卜,腮帮子鼓鼓囊囊,小眼睛黑亮亮的,警惕地瞅着新来的访客。叶凡站在笼子前,看着这小东西笨拙又专注的样子,一时有些出神。
“这个叫蛋蛋。”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叶凡回头,是屈奋进的老婆侯静,她手里端着个水杯,脸上带着点疲惫的笑意,从叶凡身边走过,顺手介绍了一下笼中的小生命,“挺能吃的,也爱闹腾。”
“蛋蛋?好名字。”叶凡应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仓鼠身上。
这时屈奋进也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个塑料小铲子,打开笼顶的小门。“仓鼠的尿沙太贵了,我用这个猫砂代替,吸味效果一样杠杠的!”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将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膨润土猫砂铲进笼子角落的沙盆里。接着,他像是献宝似的,从笼子侧面的铁丝网上取下一个用矿泉水瓶改造的小装置,瓶身被剪开,里面似乎放了点诱饵,瓶口处巧妙地弯折成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漏斗形状。“你看这个你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么?”屈奋进得意地晃了晃那个简易装置。
叶凡看着那个略显粗糙的手工制品,还没开口猜测,屈奋进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讲解,声音里充满了发明家般的成就感:“这是我用矿泉水瓶做的捕鼠器!厉害吧?这个蛋蛋,精力太旺盛了,不知道越狱了多少次!有一次钻到衣柜底下,害我们好一通找。装上这个,它要是再从这缝儿钻出来,嘿,保管掉进去就出不来啦!”
面对屈奋进兴致勃勃的唠叨,叶凡心头那点刚刚压下去的烦躁又悄悄冒了头。蛋蛋在木屑里窸窸窣窣地刨着,小爪子飞快,屈奋进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普通的催促:“走,屈奋进,咱俩打球去吧?球拍不都拿出来了么?”
“行!”屈奋进爽快地应道,顺手将那个矿泉水瓶捕鼠器又挂回笼子上。他抬头,对着天花板中央那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泡,用一种刻意清晰的语调命令道:“关灯!”
“啪嗒”一声轻响,头顶那团昏黄的光源应声而灭,房间里顿时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窗外远处楼宇的灯火透进来一点微光。
屈奋进站在昏暗中,手里拿着球拍,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我们家现在已经是智能家庭了。怎么样,高科技吧?”
“喔!就自动关闭一个灯泡就智能家庭了?”叶凡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的那点不自觉的鄙夷像根细小的刺,在昏暗的空气里轻轻扎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但话已出口。
屈奋进像是没听出那点嘲讽,或者根本不在意。他兴致更高了,手指向角落一台同样布满岁月痕迹、扇叶上蒙着灰的绿色金属网罩落地扇,再次提高音量:“开电扇!”
“嗡……”一声沉闷的启动声后,老电扇的扇叶开始缓慢地、带着点滞涩感地转动起来,搅动着屋子里沉闷的空气,发出有规律的、不算安静的噪音。
“你看!我们家的电扇也可以这样!”屈奋进站在转动的扇叶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自得,仿佛掌控了某种了不起的权柄。那嗡嗡声钻进叶凡耳朵里,像无数细小的锉刀在磨他的耐心。
“嗯,挺不错的!”叶凡赶紧接口,声音比刚才提高了一些,试图盖过电扇的噪音,也盖住自己快要绷不住的烦躁,“咱快打球去吧!公园该没位置了。”他率先朝门口走去,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所谓的“智能家庭”话题上再浪费一秒钟,更不想看到屈奋进那副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骄傲神情。
两人出了门,屈奋进一手拎着球拍,一手拿着那个可伸缩的简易球网。夜色渐浓,小区路灯间隔很远,光线昏昧,勉强照亮脚下的路。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擦过脚边。他们朝着屈奋进口中那个有免费球台的街心公园走去。
起初还算顺利,沉默地并肩走着。屈奋进似乎还在回味他家里的“高科技”,脚步轻快。叶凡则低着头,公路车钥匙在裤兜里随着步伐一下下硌着他的大腿,也硌着他的心绪。路灯将两人一长一短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行至一个空旷的四岔路口,巨大的交通信号灯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变换着颜色,将空旷的路面映照得忽红忽绿。车辆稀少,只有风声在空旷地带显得更加尖利。
屈奋进的脚步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叶凡不明所以,也跟着站住,疑惑地看向他。只见屈奋进在信号灯惨绿的光线下,迅速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随即拨通了一个电话,动作带着一种突兀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电话似乎立刻就被接通了。“喂!朋立!”屈奋进的声音陡然拔高,在这寂静的路口显得异常响亮,甚至带着点刻意的焦急。
叶凡能隐约听到听筒里传来单朋立那熟悉的、带着点慵懒的鼻音:“嗯,屈奋进,有啥事儿么?”
“嗯!”屈奋进用力应了一声,仿佛在确认什么重大事件,他侧过身,目光扫过叶凡的脸,然后对着手机听筒用近乎喊叫的音量嚷嚷起来,“叶凡现在这儿有点事儿!他又和涟漪闹别扭了,心里憋屈得不行,我看那架势,都快跳楼了!”
这话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叶凡的太阳穴上。一股混杂着惊愕、荒谬和被强行曝光的羞恼直冲头顶,他感到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我什么时候快跳楼了?”他几乎是低吼出来,上前一步,试图打断屈奋进这荒唐的表演。风似乎更冷了,吹得他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屈奋进却像聋了一样,只是用拿着球拍的手朝他这边胡乱地挥了挥,示意他别吵,同时对着话筒继续用那种夸张的、仿佛在描述世界末日的语气喊道:“朋立,你快点来吧!来我这打打球,就那个桃园边上的小公园!咱俩好好劝劝他!十万火急啊!”不等单朋立那边有任何回应,屈奋进已经利落地挂断了电话,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长长舒了口气。
“我什么时候要跳楼了?!”叶凡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他死死盯着屈奋进那张在信号灯下忽明忽暗的脸。
屈奋进这才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玩笑或愧疚的神色,反而是一种混合着“为你好”的严肃和某种“洞察一切”的认真。他甚至抬起手,用食指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用力地点了点,像是在强调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你和涟漪一有事,不是就难受得要死要活吗?别不承认!今天我和朋立就要好好劝劝你,把你脑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给教育直溜了!”他的表情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笃定,仿佛手握真理的判官,那根晃动的手指,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戳在叶凡此刻最脆弱、最不愿被强行解剖的神经上,让叶凡心里那团憋闷的郁气瞬间膨胀,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比深秋的寒风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冷。
很快,伴随着一阵链条摩擦的哗啦声和急促的刹车声,单朋立骑着一辆明黄色的共享单车,风风火火地出现在路口惨白的灯光下。他利落地把车往人行道边一锁,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和一点被临时叫出来的匆忙:“怎么回事?叶凡?老屈电话里说得那么吓人,什么情况啊?”
叶凡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又冷又沉。他想解释:他和涟漪的事情,他自己最清楚,那些纠结、痛苦、甜蜜与绝望交织的感受,像一团乱麻盘踞在心底,他需要的不是居高临下的说教,不是被当成一个需要急救的心理病人,而是在这深不见底的难受里,有人能安静地坐在旁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句“我懂”或者“会过去的”。但看着单朋立那张写满关切和一丝紧张的脸,看着屈奋进在旁边一副“救兵来了”的满意表情,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硬生生憋了回去,化作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没什么大事,老屈瞎咋呼。”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走走走,公园就在前头!打球去!活动开了,啥烦恼都忘了!”屈奋进仿佛没听见叶凡的辩解,或者根本不在意,他一手揽住叶凡的肩膀,另一只手挥了挥球拍,率先朝着公园入口走去。单朋立看了叶凡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但见叶凡只是低着头,也只好跟上。
所谓的公园,更像是一片被高楼挤压出来的狭长绿地。入口处立着几根刷了黄黑条纹的铁栏杆,歪歪扭扭地形成一道象征性的“限流”关卡。三人侧着身子,鱼贯钻了过去。
公园深处,一个巨大的、用军绿色厚塑料布围起来的棚子格外显眼,像个匍匐在夜色里的怪兽。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边缘在风中不断翻卷拍打。棚子入口的塑料帘子掀开着,里面透出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白光,还有一阵阵乒乓球撞击球台的清脆“乒乓”声、老年人中气十足的吆喝声、谈笑声,混合着一种人群聚集的、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掀开沉重的塑料门帘,声浪和热浪瞬间将他们吞没。棚顶挂着几盏功率强大的白炽灯,将下方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映照出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尘埃。七八张墨绿色的乒乓球台排开,大多数都被六七十岁的大爷们占据着。他们穿着或厚或薄的棉毛衫、运动服,有的甚至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银白色的小球在球台上疾速穿梭,伴随着“好球!”“哎呀!”的喊声,以及球拍击打胶皮的脆响,交织成一曲充满活力的老年进行曲。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汗味、胶皮味和老年人常用的药油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这群大爷见三个年轻人进来,倒也十分客气。靠近门口一张球台边,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深蓝色运动服的大爷正擦着汗,见状主动朝旁边挪了挪,让出位置,朝他们热情地招手:“来来来,小伙子们,这边儿空着,你们用这个!”
叶凡被棚内的喧嚣和热气冲得有点懵,下意识地客气道:“哎,我们可打得不好啊!别扫了您老的兴致。”
“哎,没事,没事……”大爷摆摆手,脸上是豁达的笑容,声音洪亮,“这儿没打的好的!都是图个乐呵,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你们玩,你们玩!”他说完,和旁边球台的老伙计又吆喝开了。
“谢了啊大爷!”屈奋进倒是毫不客气,立刻拉着叶凡和单朋立走向那张空出来的球台。他将那个简易可伸缩球网放在台面中央,叶凡配合着拉开两端的支架,拧紧固定旋钮。球网绷得笔直,不高不低地横亘在墨绿色的台面上,像一道小小的、象征性的分水岭。
屈奋进拿起球拍,在手里掂了掂,又用力捏了捏拍柄,仿佛在掂量武器的分量。他拿起一只白色小球,在球台上轻轻磕了两下,发出“哒、哒”的轻响,然后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网对面的叶凡,那眼神不像邀请打球,倒像准备进行一场严肃的审讯。
“好了,开整!”屈奋进低喝一声,身体微蹲,重心下沉,左手将小球高高抛起。在球升至最高点、将落未落之际,他右手手腕猛地一抖,球拍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狠狠撞击在球的底部!
“啪!”一声脆响!小球化作一道凌厉的白线,带着强烈的下旋,如离弦之箭般直扑叶凡反手位的边角!球速快,旋转强,落点刁钻,这绝非“玩玩而已”的开场,更像是一记蓄谋已久的下马威。
叶凡瞳孔微缩。屈奋进发球瞬间那绷紧的手臂肌肉和专注得近乎凶狠的眼神,让他心头一凛。来不及多想,身体的本能快于思绪。他右脚猛地蹬地,鞋底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声,整个人向左后方急撤一步,身体重心压到最低,几乎与球台平行。同时,他反手手腕内曲,球拍在电光火石间迎着来球的下旋轨迹,由下向上、由后向前,拍面微微后仰,一个极其吃力的“提拉”动作!
“嗤——”球拍胶皮摩擦球体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巨大的旋转力道通过球拍传递到手腕,震得他虎口发麻。叶凡咬紧牙关,凭借瞬间爆发的腰腹力量,硬生生将球兜了起来,化解了那强烈的下旋,勉强将球回击过网。小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又高又飘的弧线,带着些微的不确定感,落向屈奋进的正手位。
“好!”旁边观战的一位大爷忍不住喝了声彩,“小伙子反应够快!这球接得漂亮!”
屈奋进显然没料到叶凡能接住这记凶狠的发球,愣了一下,但也迅速调整,一个滑步上前,正手一记大力抽杀!
“啪!”球带着风声,砸向叶凡的正手大角。
叶凡再次狼狈地扑救,险险将球挡了回去。几个回合下来,叶凡额角已经渗出汗珠,呼吸也急促起来。屈奋进的攻势如同他的性格,大开大合,咄咄逼人,每一板都带着要将对手彻底压垮的气势。
“你说说你和涟漪的事情吧?”屈奋进抓住一个叶凡回球偏高的机会,一记势大力沉的正手扣杀,将球狠狠砸在叶凡的球台上,发出一声爆响。小球高高弹起,远远飞了出去。他一边弯腰捡球,一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再次发问,声音在空旷的球台附近回荡,盖过了周围的喧闹,“趁热打铁!我和朋立好好劝劝你!快,快讲!”他重新站定,用球拍指着叶凡,仿佛下达指令。
那“快讲”二字,如同无形的绳索骤然勒紧。叶凡感到棚顶刺眼的白光似乎晃了一下,周围的喧嚣——球台的撞击声、大爷们的说笑声、塑料棚布被风吹动的哗啦声——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深吸一口气,棚内浑浊温热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汗味和尘埃的味道。他重新拿起一只球,在球台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磕着,发出单调的“哒、哒”声,这声音像微弱的鼓点,敲打着他混乱的思绪。
“嗯。”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涩,将球抛起,手腕发力,一个普通的正手下旋发了过去,“涟漪说…他在上海时就喜欢我。”球慢悠悠地过网。
屈奋进轻松地搓了一板,将球挡回:“上海?什么时候的事?”他紧盯着叶凡的脸。
叶凡盯着飞来的小球,反手轻推回去,目光却似乎穿透了那跳跃的白色弧线,回到了数年前那个黄浦江畔喧嚣的夜晚:“当时…咱们在外滩,那围城一圈看着地图找路的时候……” 他顿了顿,身体本能地迎前一步,接住屈奋进一个突然的变线球,手腕一抖,回了个短球,动作有些僵硬,“你还记得么?你当时就在我后面…对我后背用力一掌,把我推向涟漪那边了……”
“啊?”屈奋进夸张地拉长了音调,一个箭步上前,手腕一抖,将叶凡回的短球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挑向叶凡的反手小三角,“我推你了?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儿!”他脸上的表情是百分百的茫然和否定,仿佛叶凡在讲述一个天方夜谭。
球速极快,落点刁钻。叶凡狼狈地反手一撩,球高高飞起,险险过网。“你怎么跟张涛似的,什么都不承认!”叶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委屈,在球台边显得有些突兀。旁边几张球台的大爷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叶凡感到脸上更热了,他喘了口气,强迫自己压低声音,但语气里的愤懑依旧清晰,“我前不久跟他提他说过‘涟漪有什么好的,哪都能摸’那句话时,他也说没说过,死不承认!”他用力将屈奋进扣过来的球挡了回去,球拍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说没推过你就没推过你!”屈奋进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带着被质疑的不耐烦。他抓住叶凡回球质量不高的机会,身体侧开,手臂后引,如同拉满的弓弦,随即全身力量瞬间爆发,腰腹扭转带动手臂,球拍划破空气,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砸在球上!
“砰!”一声爆响!白色的乒乓球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裹挟着惊人的速度和力量,带着强烈的上旋,直奔叶凡的中路!这一记重扣,又快又狠,角度刁钻,带着一种要将球台都打穿的凶狠气势,更带着屈奋进此刻急于证明和压制的情绪。
叶凡只觉眼前白影一闪,身体下意识地做出反应,但动作终究慢了半拍。他仓促地横拍去挡,球拍边缘勉强蹭到来球的下部。
“啪嗒!”一声脆响,球高高地、不受控制地弹向棚顶,撞在冰冷的铁架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然后无力地坠落在地,滚远了。
“我告诉你!”屈奋进没有去捡球,反而“啪”地一声,将手中的球拍重重地拍在了墨绿色的球台边缘,发出突兀的响声,引得附近几个大爷再次侧目。他双手撑在台面上,身体前倾,隔着那道低矮的球网,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叶凡,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你和涟漪在上大学时的那段恋爱,就是一个美好的回忆!仅此而已!像一颗糖,甜过,但早就化没了!”
“嗯!”这句话,如同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烙在叶凡心上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那“美好的回忆”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屈奋进后面的话他几乎没听清,巨大的甜蜜洪流裹挟着尖锐的痛楚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又站在了大学城那条熙攘的后街上,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后背。涟漪拽着他的胳膊,挤在卖大头皮鞋的地摊前,拿起一双笨重的、鞋头方方的棕色皮鞋,在他脚边比划着,仰起脸笑问:“叶凡,你看这双怎么样?够不够‘复古’?”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狡黠的阳光。还有那个叫“车你珠玛”的藏饰小店,灯光幽暗,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金属的味道。涟漪踮着脚,专注地挑选着一串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珊瑚的手链,银饰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叮当作响。她转过身,将一串挂着小转经筒的项链举到他眼前,冰凉的银链和彩石贴在他的脖颈皮肤上,她笑着说:“这个保平安,不许摘下来!”还有情人节的夜晚,连续两年,一模一样的橘色方形盒子,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心形巧克力。涟漪总是把第一颗塞进他嘴里,然后自己也含一颗,鼓起一边腮帮子,含糊地问:“甜吗?”巧克力的甜腻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心底最深处……最刻骨铭心的,是学校后面那条穿城而过的小河。夏夜,河水带着白天的余温缓缓流淌,岸边柳枝低垂。第一次,是在月光朦胧的桥洞下,他笨拙地吻上她的唇,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第二次,是在毕业前夕,同样的河边,晚风带着离别的气息,那个吻缠绵而绝望,带着泪水的咸涩……这一切一切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绚丽斑斓的碎片在眼前疯狂旋转,那强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甜蜜感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却又在下一秒被巨大的失落和痛楚狠狠攥住心脏,甜得发苦,痛得钻心。棚顶刺眼的白光在视线里晕染开模糊的光斑,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手背狠狠蹭了一下有些模糊的眼睛。
“但是!”屈奋进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毫不留情地砸碎了叶凡沉溺的幻境。他将拍子彻底放在案子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绕过球台,走到叶凡这一侧,再次伸出手指,在叶凡面前用力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像是在强调每一个不容置疑的字眼:“那都是以前的事儿!陈芝麻烂谷子!甭管这些年你们是怎么隔着千山万水想念对方,甭管你们在网上聊得多么热火朝天、情深意切,那都是‘现在’!是此时此刻!”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叶凡的鼻尖,唾沫星子在灯光下飞溅,“你们现在就是那种不好的关系!互相折磨!互相拖累!像两个在泥潭里打架的人,越挣扎陷得越深!懂吗?”
屈奋进的表情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笃定,仿佛站在绝对理性的高地俯瞰着叶凡情感的泥沼,宣判着不容置疑的真理。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像一把钝刀,在叶凡心上反复切割。那些刚刚被甜蜜回忆捂暖的地方,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冻得僵硬、龟裂。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棚内浑浊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堵住了他的口鼻。屈奋进那张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根汗毛都仿佛在宣告真理的脸,此刻在他眼中扭曲、放大,带着令人心寒的压迫感。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无意义的气音。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急速下坠,坠入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渊。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旁边沉默观战的单朋立,弯腰捡起了那个滚落在地、沾了些灰尘的白色小球。他用手指捻了捻球体,擦掉一点灰,然后轻轻地将它放在了球网正中央那绷得笔直、微微有些颤动的网带上。
小球稳稳地停在了那道纤细的白色网线上,纹丝不动。棚顶惨白的光线直射下来,将它照得通体透亮,边缘反射出锐利的光芒。它像一个被强行安放的句号,一个突兀的休止符,静静地、无声地横亘在墨绿色的球台中央,横亘在屈奋进咄咄逼人的话语和叶凡死寂的沉默之间。
叶凡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颗静止的小球上。球网细密的网格在强光下投射出纵横交错的阴影,落在白色的球体上,如同给它罩上了一张细密的、无法挣脱的网。这简易的球网,绷得那么紧,每一根网线都似乎因张力而发出无声的呻吟。它努力地、固执地想要拦住什么?
可它能拦住什么呢?
拦不住屈奋进那洪水般倾泻的“真理”?
拦不住那些汹涌而来又瞬间破碎的甜蜜幻影?
还是……拦不住他和涟漪之间,那些早已失控的、奔向各自深渊的情绪洪流?
叶凡盯着那颗在网线上静止不动、被网格阴影切割的小球。它如此洁白,如此圆润,却又如此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滚落,坠入未知。网线细微的颤动传递到小球上,让它看起来像是在做一种无声的、徒劳的挣扎。这紧绷的网,像极了他和涟漪之间那早已脆弱不堪、却仍被某种惯性或执念强行维系的关系。每一次试图沟通,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触碰,都如同在绷紧的网线上行走,每一次情绪的爆发,都像重物砸在网上,让它不堪重负地呻吟、变形。
屈奋进还在说着什么,单朋立似乎也在低声劝解,但他们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水底,模糊不清。棚内其他球台的撞击声、大爷们的笑闹声、塑料棚布在风中的鼓噪,都汇聚成一片混沌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叶凡的视线,穿透那颗静止的小球,穿透那纵横交错的网线阴影,仿佛看到了涟漪的脸。不是记忆中带着阳光般笑意的脸,而是最后一次争吵时,那张被泪水浸透、写满失望和疲惫的脸。她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不再是甜蜜的絮语,而是冰冷的质问和最终的决绝。
那颗停在网线上的小球,在他眼中渐渐模糊、放大,最终变成一片刺目的白光,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作者:赵同
斜杠青年,朝三暮四,比上不足,笔下有余,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怕折腾,才是人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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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心网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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