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熟透了的咸蛋黄,缓缓沉向西边鳞次栉比的楼宇轮廓线,将天际染成一片壮丽而忧郁的金红与橘紫。白昼的燥热并未完全退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慵懒而粘稠的暖意。免费乒乓球棚子下,那持续了一下午的乒乒乓乓的激战声浪,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大爷们意犹未尽地收拾着各自的“武器”——包裹着自制海绵胶皮、拍柄被岁月和汗水浸润得油亮光滑的球拍,有的插在裤腰后,有的小心翼翼地放进印着“XX保健品”字样的布袋里。汗湿的毛巾搭在肩头或脖颈上,他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方才的精彩回合,声音洪亮,脚步却带着归家的急切,朝着四面八方散去。棚子下很快只剩下几张孤零零的水泥球台,在斜射的夕阳光线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中残留着汗水、橡胶和一点点尘土的味道。
棚子边缘的阴影被拉得更长,更深。屈奋进依然情绪高涨,唾沫星子在昏黄的光线下几乎闪着光。他正用那套独属于他的、带着点蛮横和不容置疑的逻辑,“劝”着叶凡。他那张方阔的脸庞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更红了,小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要把自己的道理硬生生刻进叶凡的脑子里。他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激动地挥舞着,食指几乎要戳到叶凡的眉心。
“叶凡!甭跟我这儿提以前!什么美术中学的青葱岁月,什么杨镇的风花雪月,那都是老黄历!翻篇儿了!懂不懂?”屈奋进的声音在空旷下来的棚子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盖过了远处传来的几声归巢鸟鸣,“你们俩现在,就是那个关系!板上钉钉!谁还有闲心管你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啊?”
叶凡背对着棚外那一片燃烧的晚霞,身体却感觉像是浸泡在深秋的寒潭里。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刻斧凿,后槽牙咬得死紧,腮帮子微微鼓起。额角渗出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微光,顺着鬓角滑落,带来一丝痒意,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的烦躁和那份被反复撕扯的痛楚。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压制住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怒火。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艰难,胸膛里像是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闷。屈奋进那些“开解”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盐的鞭子,反复抽打在他关于涟漪的记忆上,那些他拼命想珍藏、却又带来无尽痛楚的过往。
单朋立像一座沉默的山丘,伫立在屈奋进身后半步远的阴影里。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双手插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兜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棚子顶上某处被夕阳染上一抹金色的破洞,仿佛棚外那个喧闹的世界与他隔着无形的屏障。只有喉咙深处,时不时地滚动着,发出那种低沉而持续的、近乎无意识的“隆隆”声,像一台在暮色中低吼的老旧引擎。这声音叶凡和屈奋进都刻在骨子里,是单朋立从小到大的印记,紧张、无聊或是纯粹放空时的背景音。此刻,这熟悉的“隆隆”声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抚,反而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敲击着叶凡早已紧绷的神经。
“行了!天都快擦黑了,蚊子都出来了,还在这儿喂虫子呢?”叶凡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嘶哑,粗暴地打断了屈奋进的滔滔不绝。他不想再听,一个字都嫌多。再听下去,他怕自己会彻底崩溃。他转过身,动作有些生硬地走向球台,“收网!各回各家!”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屈奋进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似乎对叶凡的打断很是不满,但抬头看了看天色渐暗的棚子,也只得作罢。单朋立像是接收到指令的机器,立刻从放空状态“激活”,笨拙却熟练地开始解缠绕在铁柱上的球网。几分钟后,球网被叠好塞进磨损的帆布袋,三人一前两后,沉默地离开了这片被暮色笼罩、只剩下空旷和无声对峙的乒乓球“战场”,走向公园门口。
傍晚的公园,游人寥寥。蝉鸣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归巢鸟雀的啁啾和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夕阳的金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拉长的影子,如同叶凡心中纠缠不清、越陷越深的愁绪。脚下的石板路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开始拂过。三人的影子在身后拖得老长,沉默地移动着,融入渐深的暮色。
公园门口那几排冰冷的深绿色铁栅栏,在夕阳下投下狰狞的、矛头状的阴影。这是控制人流的关卡,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单朋立走在最前面,他那宽厚的肩膀轻松一扭,便像穿过一道虚影般利落地挤了过去。他转过身,面向栅栏内的屈奋进和叶凡,习惯性地微张着嘴,眼神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空洞,默默地等待着。
轮到叶凡了。他侧过身,准备迅速通过。就在他半个身子刚探进栅栏缝隙的阴影时,屈奋进却像块甩不掉的橡皮糖似的贴了上来,非要和他一起挤。
“哎,等等,一起一起!省时间!”屈奋进嬉皮笑脸地说着,不由分说就往叶凡身边硬凑。
狭窄的空间瞬间被填满。叶凡的肩膀被屈奋进厚实的胸膛顶着,后背则抵在冰凉坚硬的铁栏上,动弹不得。屈奋进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烟草和傍晚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两人像卡在瓶颈里的两颗核桃,别扭地扭动着身体,膝盖和手肘在逼仄的空间里磕碰摩擦。铁栅栏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叶凡的肋骨,带来阵阵不适。
“别挤!排队!”叶凡恼火地低吼,试图用肩膀顶开屈奋进。屈奋进却像没听见,反而更起劲地往里拱,嘴里嘿嘿笑着:“咋地?这地儿你承包了?就兴你过不兴我过?”
单朋立在栅栏外看着两人在昏暗光线下滑稽的角力,眉头微蹙,喉咙里的“隆隆”声又低沉地响了起来,透着一丝不安。
屈奋进被叶凡顶得一个趔趄,脚下似乎绊了一下旁边的栏杆底座。他站稳后,眼珠在暮色中狡黠地一转,忽然朝着栅栏外的单朋立大声喊道:“单朋立!快!手机!录一下!”
“啊?”单朋立一愣,茫然地在裤兜里摸索着,掏出了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中亮起,映着他困惑的脸,“录什么?”
“甭问!你就对着我们俩,录!快点儿!”屈奋进的语气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兴奋,脸上堆起促狭的笑。他一边说着,一边故意把身体更紧地往叶凡身上贴,几乎是把叶凡半压在铁栏上,然后扭过头,用一种极其夸张、带着市井无赖腔调的声音对叶凡嚷道:“叶凡!我可警告你啊!你要是敢用力挤着我,碰着我哪儿了,哼哼,我下半辈子可就赖上你了!吃你的喝你的,让你养老送终!”
叶凡被挤得气息不稳,额角青筋跳动,但听出屈奋进那熟悉的、带着痞气的玩笑意味,心里的火气消了点,也忍不住用带着无奈和嘲弄的口吻回敬:“嗬!屈大爷,您这是专业碰瓷啊?天都黑了还上岗,敬业!”
“嘿!不服是吧?”屈奋进见叶凡接招,更来劲了。他故意把头一歪,把自己那剃得极短、发茬硬硬的头顶,像块顽石似的,朝着叶凡胸口的方向就凑了过去,嘴里嚷嚷着:“来!有胆你碰个试试?朝这儿!使劲儿!别手软!”
叶凡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屈奋进那副耍宝的样子,也懒得再较真。他抬起右手,张开手掌,带着点嫌弃和解脱的意味,轻轻地、象征性地在屈奋进那硬邦邦的头顶上按了一下——更像是推挡,想把他那颗凑过来的脑袋推开些。
“咔嚓!”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在暮色中响起。栅栏外,单朋立忠实地执行了命令,手机屏幕的光亮正对着他们,定格了这“碰触”的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在屏幕光下依旧懵懂。
“拍着了!哈哈!铁证如山!”屈奋进如同捡到了宝,爆发出巨大的欢呼。他借着叶凡手掌按顶的那点空隙,身体灵活地一缩一钻,终于从叶凡的“钳制”和栅栏的束缚中成功脱身。他兴奋地拍打着单朋立的胳膊,指着手机屏幕,得意忘形地喊:“瞅见没?叶凡碰我了!后半辈子我有着落了!就靠他养活了!哈哈!”
叶凡也紧跟着通过了栅栏,脱离了那令人窒息的狭窄,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晚风,一边拍打衣服上的铁锈灰,一边故意板起脸,对着屈奋进的方向,用一种带着街头吆喝味的腔调嚷道:“来人啊!抓碰瓷儿的啊!天黑作案,现场逮住!”他的声音在渐暗的公园门口回荡,带着一丝久违的、少年般的戏谑。
屈奋进配合地做出夸张的逃跑姿势,单朋立拿着亮着屏幕的手机,看着两人,嘴角也难得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丝憨厚的笑意。在这一刻,叶凡心头上那块关于涟漪的、沉甸甸的巨石,似乎被这暮色中的荒诞插曲短暂地撬开了一丝缝隙。屈奋进那粗粝却熟悉的玩闹,单朋立那亘古不变的迟钝,恍惚间把他拉回了二十年前美术中学的傍晚。那时夕阳也这样燃烧,他们也是这样追逐打闹,汗水浸透校服,笑声惊飞归鸟,烦恼遥远得如同天际的云。一股短暂却真实的轻松感,像晚风一样拂过他紧绷的心弦。
三人说笑着,穿过公园门口的小广场,走上了华灯初上的马路。路灯次第亮起,车流在晚高峰的余韵中穿梭,引擎声和喇叭声混合着城市的背景音。过了马路,又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几个小时前,叶凡就是在这里烦躁地等待着单朋立,而单朋立也正是在这暮色四合中,带着他那标志性的“隆隆”喉音,像从时光缝隙里钻出来一样出现在叶凡面前。
就在这时,屈奋进的脚步毫无征兆地、猛地钉在了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瞬间楔入地面。这停顿来得如此突兀,与刚才的嬉笑怒骂形成了刺眼的断裂。他站的位置,面朝的方向,甚至路灯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角度,几乎与下午给单朋立打电话时一模一样!脸上的表情也瞬间风云突变——方才的嬉笑、得意、促狭,如同被暮色吞噬般消失无踪,留下的是一种混合着凝重、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的严肃。他那双小眼睛,在路灯初亮的光线下,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直勾勾地钉在叶凡脸上,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他灵魂深处的每一道裂痕。
叶凡和单朋立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静止惊住了,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单朋立喉咙里的“隆隆”声又低沉地响了起来,带着浓重的困惑。叶凡心头那点刚被晚风吹起的轻松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捏碎,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烦躁和一种强烈的不安。
“叶凡啊!”屈奋进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洪亮戏谑,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我看你……压根儿就没好。”他顿了顿,目光在叶凡紧锁的眉头和暮色中疲惫的眼底逡巡,“刚才闹腾那几下,都是强撑的吧?心里头,还是拧巴着,跟个死疙瘩似的,是吧?还是挺抑郁的!你骗不了我这双眼!”
他抬起手,指了指旁边依旧茫然的单朋立:“喏,单朋立一会儿就该回家吃饭了。就这点儿工夫了,最后一会儿!”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仿佛在宣告某种终结。“我屈奋进,再最后劝你一次!算我多管闲事!”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在昏黄的路灯下微微起伏,眼神变得异常锐利,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决绝,死死锁住叶凡的双眼,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砸向叶凡的耳膜:
“我告诉你!叶凡!听真了!”
“谁他妈在乎你们上学的时候有过什么鸡零狗碎的是是非非?谁他妈关心你们在杨镇那个犄角旮旯有过什么要死要活的感情?谁知道?!”
他猛地一挥手,像要斩断所有虚无的过去:“没人知道!也没人稀罕知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残酷的、不容置疑的审判口吻:
“你们俩现在!就是那种关系!板上钉钉,明明白白!这就是眼巴前儿的现实!谁会管你的从前是苦是甜、是真是假?!没人有那闲工夫!认了吧,叶凡!”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屈奋进不再给叶凡任何反应的机会,猛地一转身,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朝着家的方向,几乎是仓皇地快步走去。他那宽厚的背影在路灯和暮色交织的光影里,竟透着一股孤绝和逃离的意味。
那几句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叶凡最柔软的心尖上。“那种关系”四个字,更是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他最敏感、最珍视也最痛苦的禁区。屈奋进粗暴地将他视为生命的、刻骨铭心的过往彻底否定、践踏,只留下一个冰冷而屈辱的“现实”标签。一股混合着滔天委屈、被背叛的愤怒和无尽悲凉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叶凡苦苦支撑的理智堤坝。
“屈奋进!你他妈放屁!”叶凡的脸在路灯下瞬间变得扭曲,脖子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猛地拔腿狂追上去。他必须解释!必须让屈奋进收回那些比刀子还狠毒的话!他不能容忍自己灵魂深处最神圣的净土被如此污秽地玷污!
叶凡的速度快得惊人,几步就追到了屈奋进身后。他伸出手,带着满腔的悲愤和质问,想去抓屈奋进的胳膊,想把他拽住,面对面地撕开这荒谬的指控。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屈奋进汗湿的衣袖时,屈奋进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肩膀猛地一沉,身体极其诡异地往旁边一闪!
叶凡抓了个空,身体因为前冲的惯性和满腔的悲愤彻底失去了平衡。而屈奋进这突兀的闪避,幅度过大,加上他本就带着慌乱,脚下被马路牙子边缘狠狠一绊!
“啊!”
“砰!哐啷!”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惊呼和什么东西落地的脆响。
尘土在昏黄的路灯光下微微扬起。
两个加起来快八十岁的男人,以一种极其难堪的姿势,在车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狠狠地摔作了一团!叶凡的手肘和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屈奋进则是一屁股墩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手里原本攥着的钥匙串也飞出去老远。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立刻引来了路人的注目。一个骑着电动车、正准备过马路的外卖小哥猛地刹住车,惊愕地看着地上两个滚作一团的男人。旁边一个牵着狗散步的中年男人也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大声斥责道:“嘿!干嘛呢你们俩!要闹回家闹去!这大马路上,天都黑了,演哪出啊?!几十岁的人了,丢不丢份儿?!”
屈奋进被摔得尾椎骨剧痛,头晕眼花,又听到路人毫不留情的呵斥,一股邪火混合着羞恼和被叶凡追赶的憋屈,“噌”地直冲天灵盖。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脸上混合着痛苦、狼狈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在路人那鄙夷目光的刺激下,他几乎是不经大脑地,猛地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带着强烈报复意味的尖厉嗓音,朝着那中年男人,更是朝着周围所有投来目光的人吼道:
“你懂个六!他搞小三!他怕我说穿!他心虚!”
“轰——!”
这句话,如同在叶凡耳边引爆了一颗凝固□□!
所有关于涟漪的思念、等待的煎熬、被误解的委屈、被轻贱的痛苦……所有积压的情绪,被“小三”这个极度恶毒、充满侮辱和毁灭性的词汇彻底点燃!最后一丝理智,瞬间灰飞烟灭!
叶凡的眼睛在昏黄的路灯下瞬间变得血红!屈奋进不仅彻底否定他的过去,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最肮脏的污水泼向他心中最圣洁、最不容亵渎的名字!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和自己粗重的喘息,视野里只剩下屈奋进那张开合着、吐出污言秽语的嘴!
“我**!”叶凡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完全扭曲。他根本顾不上身上的剧痛,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扑向刚刚撑起上半身的屈奋进!他脑子里只有一个被怒火烧得通红的念头:撕烂那张嘴!让那些污秽的字眼永远消失!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体重,从后面死死地用胳膊缠住了屈奋进的脖子和肩膀,像铁索一样勒紧,试图将他拖离这被围观的中心,拖进旁边的阴影里,阻止他继续喷射毒液。屈奋进被勒得眼球凸起,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又惊又怒。他剧烈地挣扎着,扭动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的声音,双脚胡乱地蹬着地面。
混乱中,屈奋进被死亡的恐惧和挣脱的本能驱使,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他的右手肘本能地、带着挣脱绞索的蛮力,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向后猛力捣去!
“嘭!”
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这一肘,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带着全身的重量和爆发力,重重地捣在了叶凡的左侧太阳穴和耳朵上方!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叶凡只觉得左半边脑袋像是被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中!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炽白的闪电在黑暗中疯狂炸裂!尖锐的、撕裂般的耳鸣声瞬间吞噬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像无数把电钻同时钻进了他的颅骨!一股无法形容的、天崩地裂般的眩晕感如同深渊巨口,瞬间将他吞噬。他缠住屈奋进的胳膊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松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晃了晃,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三四步,才勉强用颤抖的手扶住旁边冰冷的灯柱,没有再次瘫倒。
世界在疯狂地旋转、颠倒、碎裂。十字路口的车灯变成流动的光河,行人变成扭曲的剪影,店铺招牌上的霓虹闪烁成一片模糊的色斑。屈奋进那张因缺氧而扭曲、又因惊愕而瞪大的脸在视野里分裂、模糊、消失。单朋立惊慌失措冲过来的巨大身影也扭曲成怪异的形状。路人或诧异、或鄙夷、或猎奇的目光,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遍他全身。只有那尖锐到极致的耳鸣,持续不断地、高亢地嘶鸣着,仿佛要将他的头颅彻底撕裂。
屈奋进终于挣脱了束缚,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剧烈地咳嗽着,脸色由紫红转为煞白。他看着叶凡扶着灯柱、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眼神涣散的样子,他脸上的怒意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取代。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狠狠地、带着一丝慌乱地瞪了叶凡一眼,又扫了一眼围拢过来的几个路人,猛地一拽旁边还在发懵、想去扶叶凡的单朋立:“走!快走!”两人像逃难一样,迅速挤开人群,捡起地上的钥匙串,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道转角越来越深的暮色里。
叶凡死死抓着冰冷粗糙的金属灯柱,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眩晕感如同海啸,一波强过一波,恶心的感觉在胃里翻江倒海。他紧闭着双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灯柱上,试图用那点凉意对抗这失控的天旋地转。左耳上方被重击的地方,开始传来一阵阵越来越清晰的、带着灼烧感的剧烈胀痛,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灭顶的眩晕才稍稍退潮,至少能让他勉强分辨灯柱的形状和脚下地面的轮廓。他松开灯柱,脚步虚浮踉跄,像一个宿醉未醒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自己停放在不远处的公路自行车挪去。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头上的剧痛,而是因为屈奋进那句“搞小三”的恶毒指控,像一把沾满污秽的钝刀,将他心中关于涟漪二十年来的思念、执着、以及那份小心翼翼守护的、近乎信仰般的情感,反复切割、捅穿、再狠狠践踏进泥泞里。屈奋进,他认识了二十年、视为兄弟的人,竟然用如此下作、如此毁灭性的语言来定义他心中最不容玷污的圣地!这份被至交好友彻底背叛、侮辱和摧毁的痛苦,远比头上的重击更让他痛不欲生,心如死灰。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的公路车前。那辆线条流畅的伙伴,在昏暗的路灯光下也显得模糊而扭曲。他颤抖着手摸索车锁,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锁链滑落在地,发出“哗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街角格外清晰。他跨上车座,甚至感觉不到座垫的存在,眼泪混合着冷汗模糊了视线。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却抹不尽那彻骨的悲凉。他踩动踏板,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驶入车流渐稀的街道。晚风掠过他灼痛发烫的耳廓,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屈辱。他一边机械地蹬着车,一边无声地流泪,任由滚烫的泪水被风吹散在渐凉的夜色里。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但这繁华的夜景在他模糊的泪眼中,只是一片冰冷而疏离的光影漩涡。
骑行了一段距离,临近叶凡家所在的区域时,路过了市南医院那巨大的、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的红十字灯箱。就在这时,头部那刚刚有所平息的眩晕感骤然以百倍的猛烈卷土重来!整个世界猛地向一侧倾斜、塌陷,接着疯狂地旋转起来!眼前的道路、车辆、路边的树木瞬间扭曲成令人作呕的万花筒。他不得不猛地捏紧刹车,公路车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在惯性作用下滑行了好几米才险险地停在路边。他单脚撑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在喉间翻涌。
眩晕稍歇的可怕间隙,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颤抖着摸向左侧耳朵上方那持续传来灼热剧痛的位置。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湿滑、粘腻、温热!他收回手,借着不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线低头看去,指尖赫然沾染着刺目的、尚未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血!
耳朵在流血?!
叶凡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作为内海市的土著,又因工作关系常年跑医疗口,他对市内各大医院的流程了如指掌。此刻,头上的重击、剧烈的眩晕、持续不断的尖锐耳鸣,还有这真实的、温热的出血,所有症状都指向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必须立刻就医!
他强忍着恶心和天旋地转的恐惧,推着自行车,脚步如同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市南医院那灯火通明、却永远人声鼎沸的急诊大厅。
市南医院,内海市著名的中西医结合三甲医院,其急门诊的繁忙程度,在夜晚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呈现出另一种特有的喧嚣。这里像一座不夜城,充斥着痛苦、焦虑和希望。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各种药味、汗味、甚至还有快餐食物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窒息的“医院夜场气息”。孩子的哭闹声显得更加尖锐,老人的呻吟透着疲惫,家属焦急的询问带着哭腔,护士台前呼叫器的蜂鸣声此起彼伏,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冰冷的就诊提示……各种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碰撞、叠加,形成一堵厚重而压抑的声浪墙,冲击着每一个深夜踏入这里的人的神经。挂号窗口前依然排着不短的队伍,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忧虑或麻木的等待。这里的热闹,带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底色,与家附近那条充满烟火气的、喧嚣的夜市美食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叶凡挂完号,捏着那张印着冰冷数字的小纸条,感觉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在急诊观察区嘈杂的人堆里,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着的、冰凉的金属椅子,颓然跌坐下去。金属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衣料,直刺骨髓,让他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他将身体深深地陷进冰冷的椅背里,紧闭着双眼,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从这片痛苦的汪洋中打捞出来。
他不想看头顶那不断跳跃着陌生名字和冰冷数字的电子叫号屏,每一次闪烁都像是在丈量他等待的煎熬。
他更不敢去想涟漪。屈奋进那句恶毒的“小三”,像一桶滚烫的沥青,将他心中那座圣洁的殿堂彻底污损、封死,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和灭顶的屈辱。他只想放空,隔绝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影、所有的思绪。他只想“静静”——让这该死的眩晕停止,让耳畔那撕裂般的嘶鸣消失,让心头那被彻底摧毁的废墟暂时被遗忘。在这片充斥着病痛与焦虑的深夜喧嚣里,这张冰凉的金属椅子,竟成了他唯一能蜷缩的、脆弱不堪的避难所。
时间在尖锐的耳鸣和阵阵眩晕的间隙中,如同蜗牛般缓慢爬行。半个小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头上的胀痛和灼热感依旧鲜明,但那种天旋地转、恶心欲呕的濒死感,总算稍稍退去了一些,至少能让他勉强看清对面墙壁上模糊的“急救流程示意图”。就在他稍稍缓过一口气,微微睁开酸涩沉重的眼皮时,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早已被冷汗浸得冰凉滑腻的手机,突然在掌心疯狂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嗡——!
不是电话铃声,是微信消息如同暴雨般密集涌入的震动!
叶凡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他几乎是带着恐惧解锁屏幕,颤抖的手指点开那个熟悉的、带着屈奋进微信头像(那个搞怪的卡通肌肉男)的对话框。
首先撞入眼帘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张异常清晰的图片。
叶凡的心脏狂跳,指尖冰冷,点开了图片。
图片非常清晰,是一张打印文件的照片。抬头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在手机屏幕的光线下异常刺眼:《意外伤害异地就医无第三方责任承诺书》。下面是一系列需要填写的个人信息栏,其中“姓名”一栏,赫然写着:屈奋进。“就医原因”一栏,打印着:2024年7月14日20时左右,在家中不慎跌倒摔伤。最下方是承诺人签字的地方,一个叶凡熟悉到骨子里的、歪歪扭扭的签名——屈奋进的笔迹。旁边还按着一个鲜红刺目的指印,像一滴凝固的、不详的血。
叶凡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20时左右?家中?跌倒摔伤?承诺书?异地医保?第三方责任?这几个关键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脑海。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弥漫全身,让他刚刚平复一些的身体如坠冰窟!
还没等他从那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中回过神来,对话框里,屈奋进的微信号(昵称“奋进哥永不倒”)紧接着弹出了几行文字。那语气,那措辞,叶凡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冰冷刺骨,充满了怨毒——绝对是侯静!
“叶凡!” (直呼其名,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寒意)
“屈奋进好心好意陪你出去散心,开导你,这还陪出祸事来了,是吗?!” (质问,将一切罪责钉死在叶凡身上)
“这被你打成粉碎性骨折了!你可真行啊!真让人大开眼界!” (直接定罪为“被打”,强调“粉碎性骨折”!语气充满了极致的讽刺和冰冷的愤怒)
最后那个感叹号,像一把冰锥,狠狠扎穿了叶凡的心脏!
轰隆——!
叶凡感觉自己的世界被一道真正的、来自地狱的惊雷彻底劈碎了!比刚才在路口挨的那致命一肘还要猛烈千倍、万倍!他猛地从那张冰凉的金属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剧烈,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嘈杂的急诊室里也显得格外刺耳,引得周围等待的人们纷纷投来惊诧或不满的目光。
“我……我把屈奋进……打成粉碎性骨折了?在家里?20点?”叶凡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荒谬感。他眼前发黑,刚刚压下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被诬陷的愤怒,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根本顾不上扶起椅子,也顾不上周围那些目光,手指哆嗦得如同筛糠,疯狂地点击手机屏幕上屈奋进的电话图标。
“嘟…嘟…嘟…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挂断,再拨!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嘟…嘟…嘟…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再拨!绝望在蔓延!
“嘟…嘟…嘟…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冰冷的、机械的女声重复着,像钝锯子反复切割着叶凡的神经。无人接听!为什么不接?!屈奋进到底怎么样了?粉碎性骨折?在哪里?哪家医院?侯静那冰冷的指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微信语音通话!叶凡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颤抖的手指狠狠戳向那个绿色的语音通话图标。
屏幕显示:对方忙线中…
再拨!对方忙线中…
再拨!对方忙线中…
一次次的“忙线中”,像一次次的重锤,将他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砸碎。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浑身冰冷刺骨,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不行!必须找到他们!
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疯狂地戳点着,在对话框里输入文字。因为手抖得厉害,打出的字扭曲变形,充满了错别字和混乱的标点:
“你们在哪!!!”
发送!
“哪家医院?!!”
发送!
“奋进怎么样了?!!回话!!!”
发送!
“接电话啊!!!求你了!!!” (“求”字泄露了心底的绝望)
发送!
“说话!!!”
发送!
他像一台失控的刷屏机器,疯狂地发送着几乎相同的内容。对话框瞬间被他自己发送的、充满惊恐、问号和绝望的绿色气泡填满,一条条向上滚动。然而,无论他发送多少条,刷屏的速度有多快,对话框的另一边,始终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他自己发送的那一串串文字,像一个个无声的、坠入深渊的呐喊,悬浮在冰冷的屏幕上,得不到任何回应。那属于屈奋进头像的位置,一片漆黑,仿佛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的焦急、恐惧和呼喊。
巨大的无助感和被世界抛弃的冰冷感,像一只巨手,死死扼住了叶凡的咽喉。他猛地抬起头,眩晕的世界似乎被这股强烈的求生(或者说求解)本能暂时压制。他看不清急诊室里那些忙碌的白色身影,看不清那些痛苦或麻木的面孔,他的目光穿透了这片混乱压抑的空间,死死锁定了市南医院大门外那片被城市灯光映照得光怪陆离的夜色。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必须马上找到屈奋进!弄清楚这该死的“粉碎性骨折”和那张诡异的《承诺书》!
他踉跄着,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出急诊观察区,像逆流而上的鱼,穿过拥挤嘈杂的门诊大厅,朝着医院大门的方向狂奔而去。眩晕还在,耳畔的嘶鸣还在,但他此刻只有一个燃烧的念头:取车!去桃园街!去屈奋进家!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的战场!
冲出医院大门,夜晚微凉的空气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他冲到自己的公路车前,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这一次,开锁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孤注一掷的急切。他一把扯下锁链扔在地上,迅速将手机卡在自行车把上的手机支架里,屏幕调到最亮,常亮模式,界面死死锁定在那个沉寂得如同坟墓的、屈奋进的微信对话框上。他不能错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回复,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
他跨上自行车,眩晕感在身体运动的瞬间再次汹涌袭来,视野晃动扭曲,左耳上方的伤口在夜风吹拂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忘记了头上的伤,忘记了耳朵的血,忘记了身体的极限,更忘记了屈奋进那些伤他至深的话语。
心中只剩下一个疯狂燃烧的念头:飞奔!用最快的速度!去桃园街!找到屈奋进!撕开这笼罩在暮色中的、名为“粉碎性骨折”的惊雷真相!
他猛地蹬下踏板,公路车如同离弦之箭,带着破开夜风的锐响,冲入了城市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之中。轮胎摩擦着微凉的柏油路面,发出持续的嘶嘶声。风在他耳边呼啸,却压不住那持续不断的、撕裂般的耳鸣,更吹不散心头那团巨大的、名为恐惧、愤怒和未知的、比夜色更浓重的阴云。他的身体在车上绷成了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服,眼泪混杂着汗水在布满灰尘的脸上肆意流淌。他疯狂地蹬着车,向着桃园街的方向,向着那个可能颠覆一切、也可能埋葬一切的真相,亡命般地飞奔……城市霓虹闪烁,夜色如墨,耳畔惊雷的余威未消,新的风暴已在车轮卷起的夜风中,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作者:赵同
斜杠青年,朝三暮四,比上不足,笔下有余,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怕折腾,才是人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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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暮色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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