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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掌骨春秋

暮色沉沉压下来,像一块浸透了脏污油渍的灰布,沉沉裹住了城市。街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里晕开,模糊了轮廓,也拉长了影子。叶凡把自行车往那棵老槐树下一靠,车轮发出一声疲惫的“吱呀”,仿佛也累得不愿再多动弹一下。他仰起头,目光吃力地向上爬升。槐树实在太高了,庞大的树冠在昏黄路灯和远处霓虹的映照下,显出一种虬结狰狞的暗影,枝杈横斜,直指上方屈奋进家卧室的窗户位置。这棵树的树干,他目测过很多次,直径足有八十厘米开外,树皮沟壑纵横,深深浅浅的裂口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刻满了岁月的沧桑。第一次来屈奋进家,屈奋进就指着这棵树说:“喏,就这儿,看见没?这棵老槐树就是路标,我家就在它头顶上。”

叶凡记得,这棵老槐树曾因为长得太过高大茂盛,遮住了楼上住户的阳光,被强行修剪过一次。那次修剪仿佛砍掉了它半条命,如今残留的树冠带着一种倔强的、不平衡的姿态,硬生生地托着屈奋进家那扇窗户。此刻,那扇窗户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漆黑一片,了无生气。光滑的玻璃表面冰冷地映着街边路灯的微光,像一只巨大的、毫无感情的眼睛,漠然俯视着树下渺小的叶凡。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初春夜晚特有的潮湿和尘埃味道钻进肺里,非但没能清醒头脑,反而更添了一丝滞涩的沉重。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橘红色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了一下,随即,辛辣的烟雾涌入口腔,短暂地麻痹了紧绷的神经。他大口吸着,仿佛要将这夜色里所有的烦闷都吸进肺腑,再狠狠吐出去。

一支,又一支。烟头在黑暗中划过微弱的弧光,最终被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摁在粗糙的老槐树皮上。“嗞——”一声极轻微的灼响,伴随着一股细微的焦糊味飘散开来。每摁灭一个烟头,那饱经风霜的树皮上就多出一个丑陋的、焦黑的斑痕。新的覆盖旧的,很快,树干靠近叶凡身侧的这一小片区域,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同溃烂的皮肤,又像叶凡此刻被无数焦虑、担忧和隐约的不安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时间在烟雾和焦糊味里缓慢地爬行。手机屏幕幽暗的光线映着他紧蹙的眉头。就在这时,“嗡”的一声震动,屏幕猛地亮起,一条微信消息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是屈奋进发来的。叶凡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点开了那张图片。

一张照片占据了屏幕。一只手臂,裹着层层叠叠、白得刺眼的纱布。纱布缠绕得极其厚重,在手腕上方一点的位置,突兀地鼓起一个坚硬的长方形轮廓,显然是某种金属或硬塑的固定夹板,将手臂强行维持在一个僵直的状态。那白色,在手机屏幕的冷光下,显得异常冰冷和脆弱。

叶凡的呼吸瞬间窒住了。图片无声,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在他的心口上。侯静——屈奋进的妻子——那带着哭腔和愤怒的、反复强调“粉碎性骨折”的声音,此刻尖锐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拼命地回想着几个小时前混乱的争执场面,汗味、叫喊、推搡……每一个碎片都在脑海里飞速掠过,但他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一个清晰的画面——自己的手,究竟是在哪个瞬间、哪个角度,重重地落在了屈奋进的手臂上?

这徒劳的追溯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庆幸感猛地涌了上来,瞬间压倒了所有混乱的回忆。幸好!幸好不是头!侯静口中那令人心惊胆战的“粉碎性骨折”,没有发生在要害的头部,而是这只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臂!这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短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切,立刻点开了屈奋进的微信头像,按下了那个绿色的通话按钮。

“嘟……嘟……”单调的等待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焦灼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然而,“嘟”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无情的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拒接!

叶凡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地沉了下去。那点刚刚升起的庆幸,瞬间被更深的焦虑和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无力感所取代。他死死盯着屏幕上屈奋进的名字,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几秒后,他用力按下语音键,声音因为急促而微微发哑,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求:

“你们俩现在在哪儿了?你告我一下儿,我现在手机快没电了,我害怕一会儿联系不上你。现在告诉我你们在哪儿了?” 他的尾音在空旷的树下显得有些干涩,迅速被粘稠的夜色吞没。

等待的几分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他背靠着老槐树粗糙的树干,焦躁地踱着步,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仿佛要将它看穿。每一秒,手机的电量百分比似乎都在无情地向下跳动一格。终于,屏幕再次亮起,屈奋进的头像旁出现了那条语音信息的小红点。

叶凡几乎是扑过去点开,将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

屈奋进的声音传了出来,语调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念一份与己无关的通知:“不用找我,到时候儿报医药费就行。”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彻底的疏离和冰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叶凡心上。

他不甘心,或者说,那二十多年积淀下来的情谊不允许他就此沉默。他再次按住语音键,语速更快,声音里的焦虑几乎要满溢出来:“不是,我手机快没电了,你赶紧的啊,我在这儿着急呢,我看看你怎么样了!”

指尖松开,那条语音带着他所有的焦灼发送出去。回应他的,是另一条更短、更冷硬的语音,只有四个字,却像四把淬了冰的刀子:“不用联系,到时候转账。”

“转账”……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叶凡最柔软的地方。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混杂着更深的不解和担忧,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我担心你呀!”

话音出口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冲动支配了他的手指。他迅速退出聊天界面,点开微信钱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输入了2000这个数字,指尖在确认键上重重落下。

转账成功的提示几乎在同时跳出。紧接着,手机屏幕上方出现一行小字:“屈奋进已收款”。

快得不可思议。那“已收款”三个字,在叶凡此刻的眼里,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冰冷的句点。对方似乎就在手机那头等着,专门等着这转账的“叮咚”一声。

叶凡盯着那行小字,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从心底蔓延开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他手指僵硬地重新点开聊天框,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带着最后一点残存的、近乎卑微的期望:“你们在哪呢?” 发送。

时间再一次凝固。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五分钟后,熟悉的提示音终于响起,依然是屈奋进的语音。

这一次,他的声音似乎稍微多了一丝“人气”,不再是纯粹的机械通知,但内容却像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叶凡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不容置疑的无奈和损失:

“嗯,到时候我会把看病的单子给你发过去。” 一个短暂的停顿,像是在整理措辞,或者仅仅是换口气,紧接着,更长的、带着抱怨和计算意味的语音又跳了出来:

“我今天先去的桃园医院,然后人家说这个看不了,让我去的内海医院,然后做的正骨,一开始说要动手术,我不愿意动手术。” 叶凡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对方皱着眉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现在这个事儿已经耽误我干活儿了,人家说一到两个月,我这右手根本动不了,没法用键盘跟鼠标。嗯!我最近这活儿其实就跟电脑有关。”

叶凡的手指悬在回复键上,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组织任何语言,又一条语音紧跟着追了过来,像生怕他误解似的补充强调:“三天后我还会去复诊。”

所有的语音,所有的字句,指向一个核心,一个冰冷坚硬、不容置疑的核心:你不必来,不必看,不必关心,更不必照顾。我只需要钱。钱到位,其他都是多余。

屈奋进!这个名字在叶凡心底重重地砸下。这不仅仅是认识四分之一人生的同学,更是从少年时代起就并肩同行、历经岁月淘洗后仅存的四个铁杆好友之一!他是那四分之一的重量,是叶凡生命版图上无法抹去的一块基石!

二十六年前的画面,带着阳光暴晒后的灼热感和军用水壶铁皮特有的冰凉触感,猛地撞进脑海。军训场上,毒辣的日头像是要把人烤干,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高温中模糊飘散。就在他几乎要一头栽倒的时候,一只绿色的、漆皮剥落露出点点锈迹的铁皮军用水壶,带着沁人的凉意,塞到了他滚烫的手里。他抬起头,看到的是屈奋进那张同样被晒得通红、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却咧着嘴对他傻笑的脸。“喝吧!看你丫快挺尸了!”

紧接着,是二十六年前开学那天的混乱。他像个没头苍蝇,在陌生的街道上乱转,怎么也找不到新搬的校舍。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辆破旧的、前后都带着大铁框的“二八”自行车“嘎吱嘎吱”地骑到了他前面。骑车的背影有些熟悉。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跟了上去,七拐八绕,那辆破自行车最终停在了一栋崭新的校舍门口。屈奋进跳下车,回头看见他,一脸惊讶:“嘿!你小子跟了我一路?够贼的啊!”

最清晰的,是二十五年前那个初夏的傍晚。篮球架下,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他偷偷望着不远处那个叫涟漪的女生,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手心全是汗,喉咙发干,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屈奋进不知何时溜到了他身后,猛地在他后背用力推了一掌!力道之大,让他踉跄着直接冲到了涟漪面前,差点撞上。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对上涟漪清澈又带着点惊讶的眼睛,脸“唰”地红透。屈奋进在身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怂货!帮你一把,不用谢!” 就是那背后突如其来的一掌,笨拙又莽撞,却阴差阳错地推开了他懵懂青春里最重要的一扇门。

那个曾经在烈日下递来军壶的手,那个用破旧自行车引领他找到方向的手,那个在他最怂的时刻用力一推、改变了他命运轨迹的手……如今,被厚厚的白色纱布裹着,被冰冷的金属夹板固定着,成了侯静口中“粉碎性骨折”的载体,成了微信照片里一个需要“报医药费”的冰冷凭证。

叶凡只想看看他。看看那伤究竟有多重?看看那个曾经生龙活虎、笑骂由人的老朋友,此刻是怎样的神情?他只想说一句“对不起”,发自肺腑,带着二十多年情谊的重量。他只想表达一份关心,一份迟来的、沉重的、无法用“转账”二字替代的歉意和挂念。

然而,所有的通道都被那冰冷坚硬的“钱”字堵死了。

他别无选择,只能背靠着这棵见证了他们最初相遇、也即将见证某种东西碎裂的老槐树,继续等待下去。夜色更深,寒气像蛇一样钻进单薄的衣领。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橘红色的火点映着他疲惫而执拗的眼睛。烟头一次次摁向树皮,新的黑斑覆盖着旧痕,无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和希望的渺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久。叶凡的腿已经站得有些麻木,烟盒也彻底空了。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望的等待和冰冷的夜耗尽所有力气时,远处街灯的尽头,两个相互搀扶的蹒跚身影,终于模模糊糊地出现了。

距离还很远,但叶凡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那个走在稍前的身影,发福的体型在路灯下拖出笨重的影子,走路的姿势带着一种熟悉的、微微摇晃的节奏。旁边那个瘦削佝偻的身影,紧紧依偎着他,一只手还小心翼翼地托着对方那只……

那只手臂!裹着厚厚的、在昏黄路灯下异常醒目的白色纱布!长方形固定物的轮廓在纱布下清晰可见!

是他们!绝对是屈奋进和侯静!

叶凡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像一枚被点燃的炮仗,猛地从倚靠的树干上弹射出去,朝着那对身影狂奔而去!脚下生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呼啸的风声。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中那半截尚未燃尽的香烟,在狂奔的颠簸中,早已从松脱无力的指间滑落,带着一点微弱的火星,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几十米开外的冰冷路面上。

“你没事吧?!” 叶凡猛地刹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着,拦在了夫妻两人面前,声音因为奔跑和急切而嘶哑变调。他急切的目光在屈奋进裹着纱布的右臂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来回扫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冰原般的死寂。屈奋进那张圆胖的脸,在路灯惨淡的光线下,像是戴上了一层僵硬的面具。没有痛苦,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彻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眼皮都没抬,视线似乎穿透了叶凡,落在虚无的前方,嘴唇翕动,吐出的话语比这初春的夜风还要刺骨:

“不是说了么?”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把钱给我就行了么?我只要钱。” 那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天经地义的真理。

话音未落,屈奋进脚步未停,似乎连多看一眼叶凡都是浪费,身体微微侧转,就想和侯静一起,径直从叶凡身边绕过去,走向那黑洞洞的单元门入口。叶凡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了通路,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自己身旁擦过。一股浓重的消毒药水和隐隐的血腥味混合着屈奋进身上熟悉的汗味,飘进叶凡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怔了一秒,随即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默默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空洞地回响。屈奋进的略显沉重拖沓,侯静的细碎而急促。叶凡的脚步声则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像一个不被欢迎的幽灵。三楼到了。屈奋进掏出钥匙,金属碰撞的“哗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防盗门向内打开一道缝隙,泄出屋里一丝微弱的光线。屈奋进半个身子已经挤了进去,反手就要关门,动作快得没有丝毫犹豫。

叶凡的手几乎是本能地伸了出去,在那扇沉重的、冰冷的铁门即将合拢的瞬间,一把拉住了门边!

“砰!” 一声闷响。门框的震动清晰地传到了叶凡的手掌上。他能感觉到门板另一端传来的、抗拒的力道——屈奋进在里面,也在用力关门!

“不是说了么!” 屈奋进压抑着怒火的声音隔着门缝挤出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暴躁,“我要的是钱!” 他再次发力,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门缝又缩小了几分。

叶凡的手指死死扣着冰冷的金属门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屈奋进那带着厌恶的“钱”字,像无数根针扎在他心上。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而艰涩,带着最后一点期望:“我能跟侯静说句话么?” 他想起了今天最初那三条来自侯静、字字如刀、充满了斥责和愤怒的微信留言。他欠她一个道歉,一个正式的、面对面的道歉。

门内的力道顿了一下。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屈奋进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依旧,但似乎默许了:“嗯,行!那你站门外面别动,别进来!” 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的警告。接着,他朝门内喊了一声:“静静,你出来吧。站在这儿,听他说。”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侯静的身影出现在门内的光晕里。她比叶凡记忆中的样子更瘦削单薄了,穿着件洗得发旧的深色毛衣,脸色在屋内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憔悴苍白。她没有完全走出来,就站在玄关和客厅的交界处,离门口还有两三步的距离,身体微微侧着,目光低垂,看着地面。

叶凡站在门口,楼道里昏暗的光线勾勒着他有些狼狈的轮廓。他看着几步之外的侯静,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真诚:

“侯静,对不起。” 他开口,目光试图捕捉她的眼神,“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冲动,没控制住自己,才害得奋进……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顿了顿,看向屈奋进那条刺目的、裹着纱布的手臂,喉头滚动了一下,“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真的,我……我特别后悔,特别内疚。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但请你们相信我,我绝对没有伤他的意思!我……”

他急切地表达着,脑中能想到的所有道歉的词汇和解释都一股脑地涌了出来。他紧紧盯着侯静的脸,试图从她的表情、眼神里捕捉到一丝反应——是愤怒的余烬?是悲伤?还是哪怕一丝一毫的松动?

然而,他什么也看不清。侯静始终低着头,浓密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叶凡只能看到她瘦削的下颌线微微紧绷着。当他的目光过于直接时,她甚至会下意识地侧过脸,或者突然弯下腰,去整理玄关鞋柜上根本不需要整理的东西——一个空的购物袋,被她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她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那个塑料袋,指节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

叶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困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这……这和几个小时前用屈奋进微信、以她名义发来那三条措辞激烈、字字控诉、充满了愤怒和指责文字的女人,是同一个人吗?那个在文字里咄咄逼人、恨不得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侯静,此刻却像一只受惊的、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兔子,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她的沉默和躲闪,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让叶凡感到一种无力的窒息。

客厅里,屈奋进靠在门框边,双手抱在胸前,那只裹着纱布的手臂格外刺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雕像,目光越过侯静瘦弱的肩膀,落在门外叶凡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催促的意味。那眼神无声地传达着:说完了吗?可以滚了吗?

叶凡喉咙里的话,在对方冰冷的目光和侯静无声的回避中,变得越来越干涩,越来越苍白。所有的歉意和解释,似乎都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上,被无声地反弹回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多余和可笑。

就在这时,屈奋进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他直起身,向前一步,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搭在了门把手上。他看也没看侯静,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叶凡脸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终结性的力量:

“行了。”

话音落下,他那只搭在门把手上的手,猛地用力向后一带!

沉重的、冰冷的、墨绿色的防盗铁门,带着巨大的惯性,发出“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朝着叶凡的面门,猛地合拢!

叶凡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门扇带起的劲风刮过他的脸颊,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冰冷味道。最后一线来自客厅的昏黄光线,被那扇冰冷的铁门无情地吞噬、切断。

黑暗,彻底的、浓稠的黑暗,瞬间降临,将他完全包裹。楼道里声控灯那点微弱的光芒,在巨大的关门声之后才迟钝地亮起,昏黄的光晕仅仅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四周的黑暗反而显得更加深邃,更加无边无际。

叶凡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走了灵魂的石像。耳朵里还残留着那扇门关闭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金属撞击声的回响。眼前只有那一片冰冷、厚重、隔绝了一切的墨绿色门板。门板光滑的表面,映着他自己模糊、扭曲而苍白的倒影。

沟通?关心?道歉?二十六年共同走过的时光?那烈日下的军壶,破旧的自行车,改变命运的一推……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扇门彻底地、无情地关在了外面。

他只剩下自己,和这片骤然降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叶凡才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机器人,一步,一步,沉重地踩在冰冷的楼梯上,向下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空洞地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他麻木的心上。

老槐树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像一个巨大的、无言的见证者。叶凡推起那辆同样沉默的自行车,链条发出干涩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机械地跨上车座,双腿沉重地蹬动踏板。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驶入沉沉的夜色,将他单薄的背影一点点吞噬。

回到自己那间同样冰冷、同样空荡的屋子,叶凡甚至没有开灯,直接将自己摔在了床上。身体接触床铺的瞬间,一种巨大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将他淹没。然而,精神却像被架在火上烤灼,异常亢奋,无数个念头、无数个画面、无数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地翻腾、冲撞。

“粉碎性骨折……” 侯静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只要钱。” 屈奋进平板冷漠的语调。

“哐当!” 那扇隔绝一切的防盗门关闭的巨响。

还有那层层叠叠、白得刺眼的纱布……那只被固定得笔直的手臂……

纷乱的思绪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他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脸埋在带着淡淡洗衣粉味道的枕头上。就在这时,一个被极度焦虑和愧疚感压抑了许久的细节,像沉在水底的石头,突然浮出了水面,清晰地撞击着他的意识!

不对!

叶凡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黑暗中,他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睁得极大。他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抬起右手,指尖带着一丝颤抖,摸向自己左侧的耳廓。就在耳垂上方一点的位置,指尖触碰到一阵清晰的、被遗忘的钝痛!那里明显肿起了一块,皮肤温热,轻轻一按,尖锐的痛感立刻窜上神经!

耳朵!他的耳朵!

这个被忽略的、属于他自己的伤处,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几个小时前那混乱不堪的争执场面,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一幕幕重新在他眼前清晰地展开!

是在屈奋进家那个狭窄的客厅里。空气里弥漫着烟味、酒气和某种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争吵声越来越高,屈奋进的情绪像一壶烧开的水,彻底沸腾了。他红着眼睛,唾沫星子横飞,身体因为激动而大幅度地前倾着,手指几乎要戳到叶凡的鼻尖上。叶凡试图解释,试图让他冷静,但换来的只是更激烈的咆哮。

就在叶凡试图再次开口时,屈奋进像是被彻底激怒的野兽,毫无征兆地,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不是推搡,是极其凶狠的一拳!带着风声,目标直指叶凡的左脸!

叶凡完全是凭借本能反应,在拳头即将砸到脸颊的瞬间,猛地向后一仰头!动作仓促而狼狈。他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带着巨大力量、裹挟着汗味和愤怒的坚硬物体——屈奋进紧握的右拳!——带着灼热感,几乎是擦着他左侧的耳朵尖,狠狠地扫了过去!

“砰!” 一声闷响。不是打在他脸上的声音,而是拳头擦过耳廓、带起的风压和撞击感!耳朵瞬间嗡鸣,火辣辣的痛感立刻炸开!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屈奋进发出的一声极其短促、压抑的痛哼:“呃!”

当时场面太混乱,叶凡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自己耳朵的剧痛和即将爆发的更大冲突所占据,屈奋进那声短促的闷哼,如同投入怒海的小石子,瞬间就被滔天的争吵声浪彻底淹没了,根本没有引起他丝毫的警觉。

“右手……第五掌骨……” 叶凡喃喃自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他像着了魔一样,猛地扑向床头柜,一把抓起刚刚被他随手丢下的手机。屏幕冰冷的亮光瞬间刺破黑暗,映着他惨白而震惊的脸。他颤抖着手指,疯狂地向上翻动着屈奋进发来的那些信息。找到了!那张诊断证明的图片!

他用力点开放大,几乎要将屏幕戳穿。白色的诊断书上,打印体的字迹冷酷而清晰:

【诊断结果:右手第五掌骨基底骨折】

下面一行小字补充着影像学描述。

“拳击手骨折……” 叶凡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这个带着血腥气的医学名词。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猛地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体育新闻,那些拳击手在擂台上挥拳猛击对手头部时,由于姿势不当或发力过猛,自己的第五掌骨(小指根部连接手腕的那块骨头)反而承受不住巨大的反作用力,导致骨折!这种骨折,在创伤外科,有一个再形象不过的俗称——拳击手骨折(Boxer's Fracture)!

真相,如同漆黑的夜空中骤然劈下的闪电,惨白而刺眼地照亮了一切!

根本不是什么叶凡打伤了屈奋进的手!是屈奋进在暴怒失控之下,挥出那记凶狠的右直拳要打叶凡的头脸!叶凡在千钧一发之际本能地躲闪,屈奋进的拳头擦着他的耳廓落空!巨大的冲击力无处宣泄,反而作用在了屈奋进自己挥出的拳头上,导致了他自己右手第五掌骨的——基底骨折!

侯静口中那骇人的“粉碎性骨折”,那层层叠叠的纱布,那冰冷的固定夹板,那“一到两个月不能干活”的损失……根源竟然在于屈奋进自己那记打向叶凡的、落空的愤怒之拳!而叶凡耳朵上那块此刻才被忆起的、依旧隐隐作痛的肿伤,就是这铁一般事实最直接、最冷酷的物证!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荒谬、委屈、愤怒和悲凉的复杂情绪,如同火山熔岩般在叶凡的胸腔里猛烈地翻腾、冲撞!他想立刻抓起手机,想立刻拨通屈奋进的电话,想对着话筒吼出这个真相!想质问他!想让他知道这一切根本就是咎由自取!想撕破他那副冰冷的、只认钱的受害者面具!

然而,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

叶凡颓然地靠回冰冷的床头。黑暗中,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充满了苦涩和自嘲。没用的。现在去说?屈奋进会信吗?侯静会信吗?在他们眼里,这只会是叶凡为了逃避责任、为了赖掉医药费而编造出的、卑劣又可笑的借口!是“狡辩”!是“倒打一耙”!是“毫无担当”的体现!只会让那扇已经关闭的门,焊上更厚的铁板,加上更多的锁!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幽幽地亮起,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震动。依旧是屈奋进发来的微信。这次是两张图片。

叶凡麻木地点开。第一张,是黑底白影的X光片。冷冰冰的影像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只右手骨骼的轮廓。在靠近手腕、小指根部的位置,一道斜斜的、不规则的黑色裂隙,狰狞地割裂了白色的骨影——第五掌骨的基底,确确实实地断裂了。第二张,是那张诊断证明的清晰照片,冰冷的诊断结论再一次映入眼帘。

图片下方,没有任何文字说明。这无声的影像,像一份来自被告席的、冰冷的最终判决书。

叶凡死死盯着屏幕上的X光片和诊断书,牙齿深深咬进下唇里,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许久,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地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指,在对话框里,敲下了两个同样冰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字符:

【收到。】

发送。

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他眼中那片彻底熄灭的、深不见底的寒潭。窗外,城市的夜依旧喧嚣,霓虹的光芒在远处无声地流淌,却再也无法照亮这间被冰冷真相和彻底绝望所吞噬的斗室。

作者:赵同

斜杠青年,朝三暮四,比上不足,笔下有余,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怕折腾,才是人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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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掌骨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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