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殿试如期而至。
沈嗔郁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晨光微熹中,申屠玄一身玄色劲装,已经备好马车在院外等候。
沈嗔郁一愣:“兄长送我过去吗?”
申屠玄眉头微皱:“怎么,不可以?”
“可以自然是可以,只是,以兄长你的身份,会不会太过张扬?”
申屠玄嘴角微扬:“今日是你的大日子,自当风风光光地去。我给你撑场面你还不乐意了?”
见人完全没有在家里老实呆着的意思,沈嗔郁只能顺着他:“既如此,有劳兄长了。”
很快便到了宫门外。已有不少考生在此等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见申屠玄护送沈嗔郁前来,不少人都向那辆光鲜亮丽的马车投去目光。
“到了。”申屠玄勒住马,翻身而下,然后伸手扶了沈嗔郁一把:“我就送到这里,接下来靠你自己了。”
沈嗔郁站定后,整理了一下衣冠,向兄长行了一礼:“多谢兄长了。”
随着人流,沈嗔郁步入宫门。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申屠玄仍站在原地,晨光为他高大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显得格外孤独。
申屠玄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冲着沈嗔郁微一颔首。沈嗔郁也以点头回应,却仍能感到手心在微微出汗。
他抬头望向渐亮的天色,晨星尚未完全隐去,像极了此刻他心中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
沈嗔郁等一众考生随着引路太监穿过重重宫门,步入殿内。大殿上,主考官还未至,殿堂内气势恢宏的装潢便在他们眼中格外清晰。
趁着这段时间,沈嗔郁用余光悄悄打量其他考生:
右边那位面如冠玉的公子名叫阮平阳。据说此人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作策也是一把好手。文章多次流出,无不有人不叫好的,早早便受朝堂里的人注意。
他旁边那位是祁浩然祁公子,祁公子少时聪颖,脱口一首信手拈来的打油诗便让人流传至今。一路顺遂走到此处,想必这次殿试也是轻松拿下。
不仅如此,还有宗文光、宗思光两兄弟。两人出自书香门第清流人家,府上老先生是宰相也会常去拜访的人物。两人常常在自家老先生面前相互比试,想必这当堂对策的本事比其他人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这样的人在这殿堂上比比皆是。有时候沈嗔郁真觉得,自己能一路顺风顺水的来到殿试,祖坟青烟估计已经冒了有三丈高了。
在他忧心这会儿,主考官终于到场——不过不是众人心中所想的杜痴杜宰相,而是皇帝本人。
琴蜃踏进宫殿里时众人心底都是一脸疑惑:怎么是他?
宰相大人去哪了?
一旁的管着秩序的礼部官员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只能先向皇帝行礼。他们一动,其他人也跟着行礼。
“诸位平身。”
话音刚落,琴蜃便坐到最中间——也就是主考官的椅子上,樱冉则在一旁站着。
眼见情况不对,眠涯大着胆子上去问道:“陛下,如今策问在即,可知宰相大人……”
“他来不了。”
琴蜃斜眼看向他,气势骇人。
“……这样,”眠涯忽然有些不敢顶上他这吃人目光,微微低头,但话语间依旧不饶人:“既如此,那这策问是要改日……”
“改日他也来不了。”琴蜃不由分说地又把他的话堵回去。
琴蜃轻笑一声,转而看向眼前一排考生:“也不用耽误这群人了,这场策问,朕亲自来会会他们。”
虽说眠涯并不怕这位陛下,可如今不是在自己地盘。外人面前,实在不好拂去陛下的面子叫人看了笑话去。他只能“是”的一声,应下后退。
考生们顿时心底一沉,倒不是紧张,只是……陛下他行吗?
虽说陛下是由宰相大人一手带大的,可论资历论学问,不都得说一句姜还是老的辣?而且听闻,这位陛下向来是不擅长这些的,如今忽然来这么一出,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琴蜃可不管他们什么痛快不痛快的,这就点了一个人出来当开门红:“好,既如此——最左边那位,就从你开始吧。”
被点到那人上前一步,朝琴蜃拱手鞠躬。
樱冉从袖中拿出张纸,道:“这位考生,一会儿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她又看向眠涯,低头道:“一会儿还麻烦礼部从中协助,做下文书记录。”
眠涯点头:“这是自然。”随后叫了个写字快的上来做笔录。
一切准备就绪,樱冉按着纸上的问题问:“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
对方答:“回姑娘,在下名叫孟谈非,如今正是而立之年。”
“家中有几口人?做什么的营生?做的怎么样?”
对方答:“家中父母健在,还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弟弟,算上在下共四口人。父母在城西水驿站载人运货,在下有些时候也会去帮忙,或是给人写字抄书赚些散碎零钱,日子还算顺遂。”
“可有做过什么文章?得过什么赞誉奖赏?都是谁给的?”
“三年前作过一篇《边防论》,得书院先生赞誉。后得张校书郎赏识,推荐在下入朝效力,为国为民。在下考过两次……”
“好了,”樱冉打住他:“这些旁的就不必多言了。”
她接着问:“可受过什么责罚?罚款、关押、挨板子,都是因为什么?”
孟谈非摇摇头:“没有。”
“你可想好了,”琴蜃开口:“这里是这皇宫大内,可不是随口说说就过了。你若是在这糊弄了朕,那就是欺君罔上,砍头都是罪有应得。”
“——我再问一遍,可受过什么责罚?”
言尽于此,孟谈非忽然跪下,但依旧坚定到:“不敢欺瞒陛下,但在下确实奉公守法,尚未有过责罚。”
琴蜃点点头:“好,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起身吧。”
前菜过后,就是正餐了。琴蜃开口就是人情世故那一套:“朕问你,若是你入朝为官,得上司吩咐要去和其他人合力办件事。可那人好吃懒做,非但不协助你,还耽误你办事,偏偏你还找不到他的错处去向上司告状,你该怎么办?”
着一个长问题下去,非但孟谈非愣了,周围一众人也愣了。
这是个什么套路?
按理说不是应该问些古今中外的政事、战事什么之类的吗?
身为官员那一群人也觉得这问题有些超乎常理,但是从情面上来说也算合理,并且对这个问题深有体会……
以及,陛下什么时候他们懂这一套了?
孟谈非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口中也吐不出半个字……半响,他才想出一句说辞:“在下、我……自、自然是要先将事情办好,不耽误上司功夫。日后再小心些,同那人离远点,小心共事就是。”
琴蜃在心底里暗暗偷笑:看来底子里是个吃苦耐劳的老实人。
杜小老头筛选过的居然还有这种人?他还以为今天费尽心思过来是纯怼人看垃圾呢。
可惜这种问题,怎么答都总是会有些漏洞的。他语气放轻了些:“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孟谈非实在想不出,低下头道:“没有了。”
琴蜃开口找出他的漏洞:“你这话也有些道理,这事这么做也不算错。可这样是不在理,和姑息养奸、为虎作伥是一个道理。”
“你也要想,上面人既然要你和其他人办这事,说的好听是体贴你,说的难听就是看不上你的能力。且不说你一个人能不能成事,就算成事,这事还是上面要的样子吗?”
“再者,这就是那个好吃懒做的一个人的错?大家既然能进到大内,那多少都是有些本事的。兴许是你有些行事作风惹得人不快了,而对方刚刚好想治治你的缺点。这般,你还要疏远他,岂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你这般又怎能留在皇宫里做事?”
说着说着,孟谈非已经羞愧难当,连忙下跪:“是在下才疏学浅,让陛下看笑话了。”
琴蜃摆摆手:“无妨,退回去吧——旁边那位,到你了。”
后面基本都是一样的步骤:先由樱冉问些基础的问题,再由琴蜃亲自出道和上面类似的难题。多数人和孟谈非的反应差不多,那些答案总有几个漏洞能让琴蜃狠狠杀杀他们的威风,然后让人老实退下去。
下面几个考生则跟如临大敌一般,还没到自己,手就已经开始在冒汗了。
谁传的陛下不学无术的?谁说的陛下贪图享乐的?
这对官场之道不是信手拈来吗?
主要琴蜃讲的实在太露骨,有些连在场官员都不好意思听,给他们这群准备进到大内的新人们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但也是痛并快乐着:能扩展这样的见识,对他们这群好学分子来说,已经比有一个好官职强太多了!
一个一个轮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沈嗔郁。他提起精神,上前一步行礼。
樱冉开始问了:“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
“回姑娘,在下名叫沈嗔郁,今年二十有三。”
“家中有几口人?做什么的营生?做的怎么样?”
“父母早早离世,家中只我和兄长两个。兄长是朝中正三品的左武卫大将军申屠玄,在朝尽忠职守,无不用心……”
“武卫军左将军?”琴蜃难得在这里插话:“就是街坊中常常称赞的那位小将军?”
就是那个这几天处处都碍着我那个?!
沈嗔郁应道:“是,正是家中兄长。”
好,记住了……琴蜃看向樱冉一眼,示意她继续问下去。
樱冉接着道:“可有做过什么文章?得过什么赞誉奖赏?都是谁给的?”
沈嗔郁回:“在下愚钝,并无什么知名之作,只是一直受家中请来的先生教诲。”
“可受过什么责罚?罚款、关押、挨板子,都是因为什么?”
“在下克己复礼、警言慎行,未曾受过责罚。”
接下来,重头戏来了。琴蜃深思熟虑,对着他问出了一个极其缺德的问题:“沈公子,若有一日,你发现你的兄长与你所行之路背道而驰势不两立,而他又偏执己见不肯与你为伍,你当如何?”
沈嗔郁闻言霎时如鲠在喉,不敢再想下去。
“若、若是如此……”沈嗔郁吱吱唔唔,整理不出思路。
相比前面几个问题,这个其实算是简单的了。有道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只要一口咬定,心向百姓,怎么也不算错。
沈嗔郁是个读书人,自然知道这个理。要是旁人他当然可以理所应当的训斥,可这人要是自己仅剩的家人……
他一咬牙,像是做出什么改变命运的决定一般,沉声道:“当应守孝悌忠信,持礼义廉耻,厌其恶而离远之,择其善而效仿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固我国之繁盛。”
琴蜃听我,微微一笑:“好,知道轻重,识得大局,还懂得去粗取精,沈公子往后必是可塑之才啊。”
退回去后,沈嗔郁心底深深的愧疚掩盖过其他所有的声音。他自己像被孤立出来,不知所措。
兄长的那些事,他并非全然不知。而陛下所问,也正可能是他们往后的结局。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宫殿里退出来的了……
申屠玄就在宫门外一直等着沈嗔郁,也自然目睹了皇帝进去的场面。见到沈嗔郁出来,申屠玄松了口气:“怎样?殿试还好吧?陛下没为难你吧?”
见到亲近的人,沈嗔郁才终于找回些实感。身体逐渐回暖,之前在宫殿里的压迫感也就越发清晰。
“陛下……好可怕……”他由衷地发出一句真心实意的感慨。
申屠玄安慰他:“别操心了,反正入殿试者不落,只分排名。最多只是名次排到二三甲再过一次朝考,总归是有出路的。我们先回家吧。”
沈嗔郁点点头,心里已经十拿九稳自己肯定还得来一回朝考了。
宫殿里,考生全退下后,琴蜃从礼部官员手中要过记录,果断回了寝宫。一切板上钉钉后,他悄声向樱冉道:“去,让人撤下吧。”
樱冉领命,往宰相府行去。
此时此刻,墓啼领着兵在宰相府外站着,守得是密不透风,连一只蚊子也别想进去或出来。
就在两天前,他这个上校都尉原本还应在北关地前线征战杀敌,忽然一道军令把他调回营帐,莫名其妙。和巫白娑一对,才知道,原来是陛下要人来了。
墓啼立马来了抱怨:“上面这群家伙果然不懂咱们这些下面干活的苦,正打仗呢,那里有人多出来能给他使唤?”
巫白娑尴尬地抿抿嘴,解释道:“其实,陛下先前还来过一封信,问我们战况如何。我看着如今局势大好,眼见要也要收尾等着谈判了……就,回了个好消息回去。”
“所以陛下就过来要人了?”墓啼一口老血要吐出来。
有时候他还真不知道,跟了这样一个实诚的人是好是坏。
即便如此,墓啼仍不甘心:“那为什么非得要我回去?我看素明浊那小子就很合适啊。”
“他就是个救人的,领什么兵啊。”巫白娑摆摆手,叹气道:“而且,陛下要办的事不小。”
“陛下要人,是要围住宰相府。”
宰相府啊……多少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啊……自己居然就这么水灵灵地围了,这说出去可是能让人顶礼膜拜的程度啊!自己这辈子算是有了。
墓啼哭笑不得,这么一出张扬过后,自己怕不是会被宰相大人惦记上。
什么前线大捷在即,切不可离了主帅丢失军心、什么反正自己也辛苦冲锋许久了,正好回来休息休息……他就是怕自己成活靶子!
什么陛下好歹替咱们拿来了兵符,这个人情是要还的——要还人情怎么不自己来啊?拉我这个不知情的干什么?
这以后还怎么干活啊……
铁甲兵刃守在门外,乍一看确实是吓人。眠涯见状愣住,思量再三,最终还是没敢上去敲开宰相府门。
原来是被围住了,难怪宰相大人来不了,难怪陛下如此有恃无恐张扬跋扈……
不一会儿,樱冉过来,同这里领头的说了几句,这些士兵才全都撤了下去。眠涯抓着时间,立马便钻身进了宰相府内。
墓啼警惕地回头一眼,竟然也只能抓住对方一片衣角。
外面已经跟大难临头一般,杜痴在屋里却悠哉悠哉地又钓起了鱼,有种天塌下来都能面不改色的老成稳重。
眠涯拱手上前:“下官拜见宰相大人。”
“嗯,起身吧,我想你是要来的。”杜痴慢条斯理道:“今日考场我没到,没出什么事吧?”
“大人放心,陛下才思学敏、应对自如,在场考生无不信服的。以及——”眠涯拿出一沓纸张:“这里是陛下策问时各位考生的对策记录,您看……”
杜痴忽然笑一声:“这些东西给我干什么?既是陛下接过着殿试,那排名也当由他说了算。”
眠涯闻言出神一瞬,又立马反应回来:“是,既如此,下官告退。”
竟然也知道以彼之身还彼之道了。
只是,就算是让你赢得了几个人,又能怎么样呢?
“就这样?”
“就这样。”
将排名一事交由琴蜃后,眠涯总算能真正松一口气。
“宰相大人说了,这事交由陛下,他是放心的。礼部一众自当协助陛下选贤任能,任凭陛下差遣。”
琴蜃疑心地看向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惜他说不上有什么不对劲。
“既如此,你回去等着名单就是了,今晚朕便让樱冉送过去。”
眠涯拱手退下:“是,有劳陛下了。”
眠涯走后,琴蜃心底的疑虑越发深重。
总觉得有些太顺了……这次科考是,上次兵符一事也是。他甚至都生出杜痴是个好人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来。
但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他当初看书是以主角视角看的,自然觉得小老头罪无可恕。可他又不是主角,反而是和小老头站一边的炮灰……搞不好,站在璠国这一边看,杜痴还真是个好人?
嗯……但不管怎么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吧。
过几日,殿试出榜,考生们闻迅而来看结果,其中最耀眼的便是一甲三名。
而沈嗔郁,不上不下。虽并未名列前茅,但也没有落到二三甲榜去。名列一甲榜上第三名,摘取探花。
沈嗔郁在府内兴高采烈,激动得像是要把屋里的屋顶给掀了!相比之下,申屠玄倒是一副怎么也琢磨不透的神情。
据申屠玄所知,这份名单完完全全是由陛下排的。他原本以为怎么着也得再来一轮,放宰相那也是一样的。没想到这回直接给沈嗔郁上岸了。
陛下、难道……不知道自己干的那些事吗?
申屠玄难得对谁生出点愧疚。
沈嗔郁不知道他那些小心思,只是一味欣喜的靠上去:“兄长,我们去揽月楼吃酒吧!”
见到他明媚的那张脸,申屠玄便暂时把这些琐事都抛至脑后:“得了名次,讨要起好处也理直气壮起来了?”
“什么讨要?这不是我应得的嘛!”沈嗔郁给他驳了回去,一面手上又拉着他站起来:“快走快走,回头等任官文书下来了,我俩恐怕就很难见面了。”
……
在沈嗔郁看不到的地方,申屠玄脸色忽然又沉了下来。
是啊,他要是这么闹下去,早晚要和这个家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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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下才子聚一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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