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向叔弥一想到马上就会收到粮食心情晴好,迫不及待地想来看看百里弘深,顺便给他降降火,让他不要将此事牵扯他人。
耿爰见他一副轻松坦然的样子,神色凄凄,沉道:“大人这番得罪的是熙国北王不是以前的富贾豪绅,他们花点银子也就算了,但北王绝不那么好说话。”
“想那么多干嘛,”向叔弥摆摆手,且行且说,“我都一把年纪了,这次又背了投降的骂名,那些个富绅哪个还敢见我。反正也是死路一条,就做这最后一次,以后延边如何与我无关了。耿兄,你我相交一世,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了,我知道我的一生是洗不掉了,只希望真能有贤主让天下百姓不再挨饿受冻。”
耿爰叹道:“大人落此地步,一是夏王贪逸,二是为百姓所累,却要背负骂名实在令人不愤。想当年我们也是通文晓礼的书生,如今却像一个土匪一样,到处打家劫舍,天理何在,天道何在!”
“耿兄还是放不下过去,”向叔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说话也有了不一样的禅机,“在其位,谋其政,只管去做,莫问身后事。身为邑宰,我对得起这里的百姓,身为臣子,我的罪就交给上天。等粮食一到,我自会以命谢罪,耿兄,我们下辈子再见了。”
耿爰一听禁不住老泪盈眶,看着他瘦得突出的颧骨有些心疼,边抹泪边叹气。向叔弥豁然一笑快步前进,心里想着他的粮食。
“里面人可有异动?”向叔弥问向看守的士兵。
“没有。听大人吩咐昨晚已放两人出城,殿下一直在里面。”士兵回答。
向叔弥点点头,示意士兵推门。
门开后,“百里弘深”背对着门而坐,三名士兵守在其则。
“殿下这么早就醒了,”向叔弥步入屋内,嘻皮笑脸地说,“果然是勤政之人。下官很感谢殿下这么体恤下官,派人去催粮。”
虽然他是为了美色,不过明面上的事总得要讲究点美名。
“百里弘深”沉默不语,向叔弥续道:“殿下也不要生气,待粮食一到,下官立马放人。不但如此还会给殿下一个说法,所有罪责下官一人承担,请殿下不要连累他人。”
仍然得不到回答,向叔弥不禁皱眉,再次试探性地喊道:“殿下可有听到下官的话?”
扮成百里弘深的甲大不敢应声,但也因惧怕紧张,身体跟着抖起来。向叔弥惊疑趋步越到他的前面,一看此人根本不是百里弘深,尖叫道:“啊!殿下人呢!?”
被发现了甲大反而不害怕,抱着必死的心纵身一跳想杀向叔弥。被突如其来的黑影吓住,向叔弥倒退几步跌坐在地,士兵反应过来连忙将甲大推开。
众甲列入将甲大几人围困中心,向叔弥被耿爰扶起,来到几人面前,气急败坏地跺脚吼:“我问你们殿下人呢!!”
“你别白费心机了,”甲大呸道,“殿下早已出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昨晚出城的人是殿下?”向叔弥看向士兵,“你们怎么守的!?”
士兵战战兢兢道:“大……人,昨晚一人昏睡看不到脸,再加上那人还被踢了一脚,小的想没人敢踢殿下就就……放了。”
一口老血呛在喉间,“噗”地一声喷了出来,向叔弥灰白的胡子上布满血珠,他颤颤巍巍地指着士兵,痛惜道:“你们误我啊!你们误我啊!我的粮食,我的百姓……都没了!”
“大人……”耿爰扶着他也是叹惜不已,劝道,“这就是命。你说只管去做还得天意成全,现在他们早已走远,此计不成也怪不得大人。”
“要是如此简单就好了,”向叔弥摇头,“要是他们不计前仇还能平安,要是心有余怒,我延边亡矣!”说完禁不住恸哭起来,耿爰也跟着哭起来。
所有士兵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个抱头痛哭流涕的老者,甲大更是不解,按理现在被发现就该杀他们了,怎么他们反倒先哭起来了。
二人哭了一会儿后,向叔弥支撑着颤抖的身体看向甲大几人,红着一双有着灰白眼珠浑浊的眼,摆了摆手,哑声道:“你们走吧,将那姑娘一并带走,看来这是天意。天要亡我啊……”
“你要放我们走?”几人不敢相信,难道不是他逼殿下的吗?
向叔弥转身躬着背颤颤巍巍地走了,耿爰对他们道:“要走便走,现在去追还追得上你们殿下。”过了边界就是绶岭邑,一晚上的功夫他们恐怕已经到了。
夏轻染与甲大他们汇合时一脸诧异,问清缘由心中疑团更甚,忍不住想见一面向叔弥,央求士兵带她去。
到了正院见向叔弥和耿爰正在一棵蓊郁的樟树下颓废而立,夏季的巳时已热气薰人,白光闪烁,叶声懒懒摇动。
“耿兄,没想到我做了这么多次土匪,这一次却栽了,这是报应啊。”向叔弥自嘲说,此刻他的语气没了之前的盛气凌人,添了几分儒气。
“这次不一样,”耿爰分析道,“以前都是些富绅,他们有的是钱粮,怕大人真的要强娶他们的爱妾自然舍财留人了。这次面对的是北王,传言他武功高强,又智过于腹,而且我们也不敢真的与他硬碰硬,自然留了几分余地。”
“唉,就这么几分余地可是要赔上延边,”向叔弥咳了几声,“若他来讨债,将我献出去以解延边危机,而且我也该死啊!”
耿爰万分触动,忍不住流泪,失声道:“大人对延边百姓已是恩大于天,岂能还让大人丧命?试问有谁做官做到夫人饿死,儿子病死,孑然一身还要假作土匪抢富人美妾以换粮食?纵然曾经因此误害人命,该尝命的话也轮不到大人。”
夏轻染闻言惊骇不已,怔怔地看着前面站立的两个瘦弱身影。阳光暴哂在地上反射出白色的光在他俩旧得发白的长袍上,蓊郁的叶并没挡住强光,他们的头上落下点点碎影剪裁出不同形状的光阵。
“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人,城里的富人早就恨死我了,有些能搬的都搬了,做了这么多次抢人美妾的戏码终于遇到一个强者。也罢,我的罪数都数不清,只希望能用我的血让延边少些伤害。”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与大人共存亡。”
“大人,”夏轻染且行且说,“命没了什么都没了,与其惴惴不安等别人决定命运不如放手一搏。”
二人转过身,向叔弥惊疑:“不是放了你吗,你还没走?”
“刚刚二位大人的话我都听到了,”夏轻染没正面回答他的话,“小女有些疑惑还望大人解释一二。”
“你想听什么?”
“大人以匪行威胁别人拿来的钱粮去了哪里,若是为救百姓总不能年年灾害?若真有灾害,窾城不知道吗?当初大人投降是否为百姓?你们愧疚的事又是什么?”
向叔弥看了看她,沉默不语。耿爰一看他不想说,知道这些事他再也不想提起,于是站了出来。
“姑娘你可知夏王不理朝政,大人送上去的奏文如石沉大海?延边东邻沙漠,不易种植,南接熙国又多有争抢。五国鼎立以来,争斗无数有几时安宁?自十年前那场浩劫后夏王不再理朝政,夏国大城小邑多是自养。延边情况特殊不像别的城池能够供养,一旦有天灾**还要被邻城邻邑抢夺,上城不管,人口不增又怎么成护卫军?”
“大人每每将粮食让给百姓,夫人在灾害年更是骗大人说自己吃过了以致于饿死,小公子生病疏于照顾,最终命逝。在上不愧天,下不愧民的情况下,大人选择愧礼愧德,以曲计拿来钱粮助延边过了一年又一年。而今年的倒春寒异常寒冷,百姓所种的麦黍畸穗严重,大人预料难得收成,如果再打战只有死路一条才开门投降。正苦于今年怎么度过,没想到却送来了大礼,遂拘北王假抢姑娘以得粮食度饥荒。”
“至于误害人命的事,”耿爰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早就因愧低下头的向叔弥,如剖伤疤一样将它们展露出来,“唉,那是一位烈女子。那年大人用她逼她的未婚夫缴粮,她的情郎因为怒气袭胸引发咳疾,当晚就死了,她得知后愤恨自缢殉情。这是大人永远的罪过,从未有过一刻忘记。我们救了千千万万的人却也害了不少的人,到如今,已分辨不出我们是该死还是该活?”
他的话如刺鞭一样鞭笞着夏轻染的身体,她脾颤心震,全身的骨头都在痉挛。她的国家她的子民正处在水深火热中,他们盼不到上城的救助,只能一点点悖了自己奉行的仁礼?
为什么她敬仰的父王不理朝政?为什么夏国的朝臣尸位多年就没有一个敢站出来的人吗?窥一邑而知全貌,其他的城邑又是怎么过的?他们是否麻木浑浊地看待一次次天亮,再等来一次次天黑?
“玄英,安一人与安百人孰胜?”
当初师父问她这句话时,她说是的安百人胜。师父却说:“不能安一人如何安百人?安一人死一人,安百人死百人。若安成千上万的人背地里又有多少人成为这成千上万人的垫脚石?是你,你愿意做吗?”
她沉默了,直至今日还是没有回答师父。她不确定她是这成千上万中的一个还是垫脚石中的一个。踩在高峰的人和蜷在沟壑的人他们永远都不能感同身受,他们仇视对方,无休无止。
向叔弥不能安他夫人一人却安了无数百姓,他安了无数百姓却也拉了不少的垫脚石。世人论功论罪向来凭心凭迹,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心迹从来相悖。
她能想到的有关向叔弥的词此刻只剩“奸智”和“匪臣”二词了,身为公主,她的臣民没有做错,身为受害者,她也曾经想过要杀他。
“你走吧,”向叔弥突然开了口,“你既是北王的人就不必留在这里等死。”
“向大人,”夏轻染摇了摇头,心中的惊骇与震撼慢慢被她消化,缓缓走向他们,“北王已经逃走,他若来复仇延边亡矣。他若不来复仇,从今以后延边还是自养。你要如何应对?”
“将我献出去以熄熙国怒火。”
“大人未必想得太简单了,”夏轻染冷笑,“熙国若真能容下夏国又怎么会攻打夏国?他们熙国已是大国却还是容不了夏国的存在,又怎么会在乎这小小邑城。”
“你不是北王的人吗?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是窾城人,以为熙国会善待我们才跟在身边。既是夏国的劫难,理应一起面对。”
向叔弥没想到她一个女子尚能如此大义,不过他又怎么能再多连累一人,叹道:“多你一人也无济于事,何必再添罪孽。”
夏轻染高抬下巴,神情倨傲,眸底是深不可测的冷意,睥睨他俩,重声道:“我乃夏国长……”
长宁公主还未说出口,一位士兵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大声嚷嚷:“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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