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乐楼的一楼主厅布置了一个小台子,姑娘们在台子上弹琴唱曲,下面就是看客们的桌椅板凳了,若单看这主厅,不像是青楼,倒像是个戏园子。寻花客们一般在这欣赏演出,选到自己心仪的姑娘了,就带着到楼上的厢房,关起门来做些私密事。今天倒没几个急着上楼的,全安安静静在这台子下坐着,或直接或闪躲地把目光投向这位来客。
雪松客已经习惯接受这种注视了,甚至可说有些享受。他不急不慢地走向第一排的座位,却在看到顾知渊的时候,滞住了步子。
顾知渊狡黠一笑,直直看进那双杏核眼,任凭那双眼疑惑而审视地打量自己。这场对峙持续不过数秒,雪松客转了个方向,到与他们间隔一桌的位子坐下了。
程槐笙正疑惑,只听后排有人小声嘀咕:“前排那位老板这是把雪松客的专座给占了。”
他恍然大悟,微张着嘴转头看向顾知渊,顾知渊也看向他,得意地笑笑。
就为了让这个“仙人”多看自己两眼——这狐狸一样的男人,果然一举一动都是有设计的。
人既已落座,便不好再盯着看。程槐笙正打算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台上的表演,余光却瞥见一人,犹犹豫豫地从后排走过来,往雪松客的位子一点点靠近。
顾知渊又用扇子挡住嘴凑过来:“这人一看就是第一次来的,等着看好戏吧。”
程槐笙脸上附和地笑笑,心里却忍不住想,这姓顾的今天兴致可有点太高了。
后排的人磨蹭着站到雪松客面前,雪松客中途就注意到他了,微微抬眸,慵懒而傲慢地直视进对方的眼睛,嘴角勾起一点弧度,他的眼神仿佛射得出寒刺,不但能刺进人的眼睛深处,还可在一瞬之间把那里冻得透骨。
来人已是涨红了脸,似乎想说点什么场面话,又开不了口地咬着嘴唇,索性笨拙地直接抬手,伸向沾在雪松客肩头的紫色花瓣。
这是想帮他把花瓣拂下来。程槐笙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目光就定在这两人身上了,或许的确如顾知渊所说,一场好戏要来了。他小声吞了吞口水。
眼前这两人虽然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畏畏缩缩,坐着的却高高在上,活像一条盘卧的蛇盯着一只僵直的蛙。眼看那只手快要伸到雪松客的肩头来了,雪松客却全然不为所动,然而当那粗笨的手指仅差毫厘就要碰到花瓣时,竟“啪”地一下被他的竹扇挡住了。
竹扇是什么时候挥过来的,在场没有一个人看清,连这困窘的登徒子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被一柄细白的竹扇挡着,在一股无声的强力下被缓缓推开。雪松客空着的左手伸出拇指和中指,自己把那花瓣捻了下来,右手的折扇收回来后展开在胸前摇了摇:“公子莫不是被这仙乐楼的花丛迷了眼,竟到我这来采上花了?”
这嗓音脆亮干净,夹了一层戏谑的味道。
周围的寻花客有几人终于忍不住笑喷出来,有人开始起哄:“公子快坐好吧,这位爷可是出了名的碰不得,何必自讨没趣。”
若这丢人现眼的家伙是新来的,起哄那些人,应当就是冲着雪松客来的常客了。程槐笙暗暗估了估这些“常客”的数量,心里咂摸着。
顾知渊正要凑过来再悄悄说句什么,只听台上的琴声里面“当啷”地混进一声杂音,随即乐声戛然而止。起哄的人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把目光转向许久没关注的台上。抱着琵琶的是个长相平淡的姑娘,穿着素白带祥云暗纹的改良旗袍,虽是青楼女子却看不出多少风韵,此时正坐立难安,为刚才的失误尴尬着。
来烟花柳巷的人说到底是爱看热闹的,有那么几个客人坏心眼地喝起倒彩。大部分客人沉默着不出声,可如果细看这些不作声者的眼神,却会发现他们眼里闪着比吵闹的人更兴奋的光,像是在期待什么。
顾知渊潇洒地把扇子甩了一下又摇回到身前:“今天新来的不少啊。”
他这句话甚至没有用扇子挡嘴,程槐笙不明白他在洋洋得意个什么劲儿,正要发问,那张嘴又藏在扇子后面靠过来。
“记得我说过,雪松客每次来只找一位叫‘柳梦蝶’的女子吗?”他朝前抬抬下巴。“台上那位就是。八成是光顾着看‘相好’的了,手上乱了套。”
程槐笙愕然。纵使从没来过这烟花地,他也知道如果有固定时间来的常客,指定的姑娘都会等着接客,是不会被叫到台上表演的。这台子上的节目,说白了不过是让姑娘们开屏展翅,供没有特定对象的客人们挑选的。
难道那倩娘让柳梦蝶上台弹琴,不过是为了把这雪松客留在主厅多耽搁一会儿,好供其他客人看个痛快?进门时只觉得她庸脂俗粉,如今看来,果然是个实实在在的商人。说不上是佩服还是厌恶,程槐笙用食指关节抵住下巴,一个想法正在慢慢成型。
“忽闻弦声停,琴客意未平。”
一道响亮的脆嗓撕裂了起哄者的嘈杂,所有人都不出声了,齐刷刷看向说话人的方向——有人惊讶,有人偷笑,更多的人像顾知渊一样惬意地欣赏着,像是就在等这一刻。雪松客吟着诗,一节一节展开手中的竹扇。那扇子上的雕花极为精巧,按理说这般小巧的折扇更适合女子使用,可在他身上不显阴柔,反而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雅士之气。“嘲哳扰清夜,清商①乱人心。”
一首五言绝句,听着风雅,骂得也狠辣。程槐笙细细品着,此人出口成章,果然有着仙气和才情。目光一偏,却看见倩娘正拿着笔飞快地在纸上誊写,写完了又抬头看向雪松客,手里备好了新的一张纸。
果然,待雪松客的竹扇完全展开,他从容起身,悠然地踱起步子。
“轻抚琵琶邀新月,泠泠忽断宫商。座中喧哗谓疏狂。曲高和自寡,何怪郊原狼?
夜雾将浓惹怅惘,琴音暂歇何妨。乐如金樽韵为酿。弦停人未散,良言解愁肠。”
又是一首《临江仙②》!好一句“乐如金樽韵为酿”,好狠的一句“何怪郊原狼”!
雪松客一边吟词一边迈着步子,竟径直走到了台上,见他走近,柳梦蝶脸上的表情也恢复平静,盈盈笑着看他,雪松客一伸手,她便温顺地把琵琶递了过去,俨然老夫老妻一般的默契。待最后一句落地,雪松客抱着琵琶转身下台,柳梦蝶也心照不宣地跟在他身后——这是要去楼上的厢房了。
再看其他人,刚刚吵闹的那些庸人个个涨红了脸,却都老老实实坐着不敢声张。倩娘在一旁快速地记录这首新作。那些看上去是“常客”的人,不是在笑着回味这两首诗词,就是和结伴而来的人一起小声品评。
程槐笙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此人果然不是凡夫俗子!顾知渊在一旁笑得心旷神怡:“我说什么来着?见到这世间罕见的宝贝,程老板作何感想?”
果真是宝贝。程槐笙由衷感慨着,可又有个疑惑挥之不去。
先前第一首诗已是骂得痛快,想不到又来了首更毒的词,骂那些人吵闹还不算完,非要把他们骂成野畜生才消气。这英雄救美倒是演得开怀了,可来这地方消费的人非富即贵,他难道不怕得罪人?
似乎是猜到了程槐笙的疑问,顾知渊高深莫测地笑笑,压低了嗓音,“不瞒程老板,出了这仙乐楼,还没人在别的地方见过这雪松客。”
“此话怎讲?”
“他也算是个文坛侠士了,每次来仙乐楼必留下诗作,可从不留真迹,全是当场吟诵,让人誊写下来,也不带走,就扔在仙乐楼。倩娘把这些全都收下,当个珍藏一样展示出来供客人品读抄写。抄写的人多了,他的诗作慢慢流传开,仰慕他的才情而特地来见上他一面的大有人在。可即使他如此出名,却从未听说有人在外面遇到过他。”
说到这,顾知渊故作神秘地顿了顿:“有人猜测他是真的天仙,也有人猜他是动物变的,听上去都有点玄乎,传言里面最像真事的是——”顾知渊的扇子斜过来,把口型挡得严严实实,“是某个大人物饲养的金丝雀,每个月放他一晚自由。谁能猜得到养了这么一号人物的大人物该有多‘大’,因此,没人敢得罪他。”
“……”
金丝雀——囚禁起来的情人。程槐笙表面跟着顾知渊的话轻轻颔首,内心却觉得一阵恶寒。对这样一个不俗之人,世间竟有如此恶俗至极的猜测。
见雪松客无意在这主厅多待,其他客人也三三两两站了起来,有要带着姑娘上楼的,也有招呼倩娘打算再点两首曲子的。程槐笙见状也向顾知渊拱手抱拳:“既已开过眼界,槐笙这就先告辞了,诚谢顾兄款待,我们改日再叙。”
顾知渊笑笑,“程老板慢走。”想想又加了一句:“三日后在寒舍祠堂,舍弟要做占卜法事,辰时三刻,程老板若得闲,届时还请莅临观摩。”
提到顾家二少爷,程槐笙脑海中浮现那张淡泊恬静的脸,脸上的笑容也更柔和了些。“好,三日后必当亲赴府上。”
告别之后,程槐笙起身打算离开。抱着琵琶的雪松客和紧随其后的柳梦蝶正在往大门附近的楼梯走,程槐笙也走向大门的方向,刚好隔着几步的距离,走在两人身后。
他闷闷地望着那两道背影,心里说不上痛快。明明想法已经逐渐清晰了,却只差那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等一下,仙乐艳客!”一道干巴巴的声音陡然响起,“敢,敢请您与在下一叙!”
说话人是刚刚妄图亲手帮雪松客取花瓣那位登徒子,想必是流言听得一知半解,竟拿“仙乐艳客”来当面称呼雪松客。不解风情到如此地步,着实有点烦人了,连顾知渊都“啪”地合上折扇,有意地重重咳了一声。
雪松客猛地停住步子,转身时眼中明显带着愠怒,却在看到那狂妄之徒前,视线先扫到了站在他身后的程槐笙。视线交汇的瞬间,那瞳孔里的锋芒便收敛了许多。他认真端详着这张脸,似乎在思考什么。
程槐笙也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位雪松客正面对视——果然是在男子中难得一见的好容貌,可不仅如此,他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似是不久前,又似是在更久远的过去。
雪松客对程槐笙的兴趣并没持续多久。他重新挑起眉毛,欲上前迈出一步与那不入流的家伙理论,程槐笙此时却反应更快一步,抢在雪松客之前转身走向那个人。
“公子这话唐突了。若公子有与文人雅士结交的兴致,该去茶楼诗社,而不是这烟花柳巷。若公子来这是想找个红颜知己互诉衷肠,这仙乐楼如花似玉的姑娘数不胜数,就更不该拦着这位雅客,扫了人家的兴致,您说是不是?”他牵动唇角,展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还有,下次想与人结交之前,还是先打听清楚对方的称呼秉性,再出口也不迟。”
几句话怼得那人哑口无言。程槐笙语毕,看到了不远处望着自己的顾知渊,那双狐狸眼微微弯着,眼神中带了些赞许。
转过身来,那雪松客脸上的怒气也消了不少,甚至有了点笑意,眼神依旧是冷艳而疏离的。
“多谢。”他低声留下这么一句,干脆利落地转身重新走向楼梯。程槐笙突然注意到,那怀中的琵琶大而沉重,他却始终替柳梦蝶抱着,倒是和柳梦蝶本人之间,总隔着些体面的距离。若不是在这烟花之地,他们倒更像是一对朋友。
那张脸……他回忆着刚刚的惊鸿一面,脑海中却有另外一张面孔在悄然与之重叠。
程槐笙走出仙乐楼时,夜雾果然更浓了,可他心中那团雾却轻飘飘地散了。他露出一个真正属于商人的微笑。
棋局已成。
注:
①清商:原指清商乐,古代汉魏六朝的乐府音乐,后泛指清越哀婉的乐曲。
②临江仙:词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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