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少爷。”孟管家一边轻轻敲着二楼沈茗染卧房的房门,一边附耳上去听着房内的动静。
静悄悄的,沈茗染应该还在睡。每月初一的晚上他都回来得迟,第二天就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孟管家通常不会在这种早晨去叫他,可今天有点特殊情况。
“进来吧,孟伯。”第三次敲门之后,里面总算传来了闷闷的声音。孟管家应声开门走进去,见沈茗染半梦半醒地趴在床上,一条胳膊耷拉在床边,因为睁不开眼而皱着眉。“一大清早的,什么事这么急?”
“少爷,有客人,在厅堂等着呢,说是程氏茶行的少东家程槐笙。”
程槐笙?沈茗染想了想,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没什么头绪,于是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去。“叫他改天来吧,说我没空。”
“他说‘雪松客’让他来捎句话。”
“咣当”一声,沈茗染从床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到地面上。他完全清醒了,带着这三个字来见他的,前不见古人,后怕是也不会有来者。想不明白这人什么来头,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对方来者不善。
他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在孟管家不明就里的目光中,手忙脚乱地戴上眼镜、贴上假胡子,又打着滑地冲向衣柜翻找他最朴素的一件长衫。
程槐笙坐在一楼厅堂的客位上,用茶盖轻轻拨开茶沫,惬意地欣赏着楼上传来的兵荒马乱。
仙人跌落人间时,是该有这般响动的。
须臾之后,沈茗染穿着一身灰白色的长衫下楼,在最后几级台阶特地放缓了步子。他明显调整过气息,展现出一种经过粉饰的云淡风轻。程槐笙想起他昨晚在仙乐楼以一柄竹扇拒人千里之外的干净利落,果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上。
“沈先生。”程槐笙站起来作揖,露出他那副讨人喜欢的笑脸。“在下程槐笙,此次前来叨扰,是有一事相求。”
“程老板客气了,寒舍鲜有贵客光临,招待不周,有怠慢的地方还请海涵。”沈茗染回过一礼,到主位坐下。这张脸他有印象,是昨天在仙乐楼那个爱管闲事的新面孔,可自己那时是“雪松客”,他是怎么来找上身为“沈茗染”的自己的,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
“沈先生,我这个人不爱绕弯子,就直说了。”确定家仆们退到门外了,程槐笙收起了刚才那些客套,压低声音,语气强硬起来。“在下这次前来,是想求诗的。眼下正值春茶采摘的好时候,我们程氏茶行也到了不少好货,想请先生提几句诗,作为新茶的宣传。”他有意向沈茗染那边凑近了一点,“不过,要以‘雪松客’为署名。”
沈茗染心下一慌,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切入正题,还把“雪松客”这三个字轻飘飘地挂在嘴边。程槐笙打出的牌不多,却每张牌都直击要害。面对这种出其不意,他还没有准备好任何反击的策略。
“恕在下愚钝,不明白程老板的意思。”
程槐笙把那双瑞凤眼眯得更细,观赏起眼前之人这副窘态。若说踏进沈家时他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如今见了沈茗染的反应,就是十足的确信了。他不紧不慢拿出一本薄册,翻到其中一页,摊开在中堂桌上。沈茗染抬眼去瞧,是《文萃月刊》今年的一月号,沈茗染的作家专访版面上,赫然刊登着他戴着眼镜的照片,那厚实的眼镜片反着光,用照相机拍出来几乎看不清眉眼,当时因为这个还被付向铭好好埋怨了一通。
可这照片里的模样和现在的自己没什么区别,都是他在做“沈茗染”时才会有的装扮,和“雪松客”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解地抬头看向程槐笙,刚好与他视线相对。
“鄙人不才,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是看人的眼光准些。您这篇专访我曾经拜读过,昨日又有幸在仙乐楼一睹先生的风采,虽然着装上和您现在的风格不大相似,可这张脸上的神采风韵……”程槐笙用指尖在杂志上那张照片圈了一下,“瞒不过我这双眼睛。”
沈茗染听着程槐笙轻描淡写的说明,不禁哑然,他以为自己在外形上下的功夫足以瞒天过海,事实上他这样以“雪松客”的身份造访仙乐楼已有数月,从来不曾被人识破过,可这人竟单以“眼光准”就把自己的伪装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办……沈茗染从未被人从气势上如此压制,渐渐招架不住。他本就不善于经营算计,如今才明白过来自己是碰上了个狠角色,他不禁后悔起,自己怎么从来没有预想过身份暴露的一天。
“……什么仙乐楼,什么雪松客的,不曾听过。程老板想必是认错人了,在下今早还约了编辑校稿,这会儿也快到了。如果程老板没有其他要事,还是请回吧。”
明明刚才还在卧房里赖床,现在又说早上约了编辑,这是说不过,要耍赖了。程槐笙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副慌乱无措的样子,比起昨天不近人情的那位雪松客,简直真实可爱得太多了。
他低头抿了口茶,眼睛并不往沈茗染那边看:“先生的胡子好像没贴牢啊。”
沈茗染马上下意识伸手去摸,左边右边都仔细探了探,贴得严丝合缝的,没有一点翘边。他这才明白自己被戏耍了,而他刚刚的反应恰好印证了程槐笙的每一句猜测。
瞒不过去了,他握紧拳头,气势却跌入了谷底,现在的他是砧板上的鱼肉,除了等着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来宰割,别无他法。
“沈先生放心,我除了眼光好,嘴巴也是顶严的。”见对方缴了械,程槐笙伸手过去,慢慢取下了那副挡在二人之间的厚眼镜。被手指碰到的时候,沈茗染轻轻抖了一下,却没反抗——他已经明白,继续反抗只会增加自己的不堪罢了。见到他这顺从的样子,程槐笙笑得更加满意,一边欣赏那双裸露出来、含着愠怒的杏核眼,一边暗想着,这漂亮的眼睛被遮住真是可惜了。“不过我的嘴巴能严到哪种地步,就要看先生用什么样的诗稿来堵我的嘴了。”
“诗稿……我可以写,只是,我也有条件。”
“不留真迹,对吧?”在沈茗染再度惊诧的目光里,程槐笙把手伸进西装内袋,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锦囊,放到手心上抖了抖,落在手心里的是一枚印章,封门青的青田石料雕制,印墙与印背均为素面,只印面上用小篆刻了“雪松客”三个字。“沈先生作好了诗,在下誊写便是,落款就用这个印章。只不过这印章要由我代为保管,还请先生谅解。”
沈茗染死死盯着那枚印章,他不敢置信,从昨晚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一大清早这个人的不请自来,中间不过隔了短短一夜,他不仅把自己的一切都尽数掌握,竟连印章都赶制好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沈茗染低声问道。
“不过是仰慕先生才情的一介平凡商人罢了。”程槐笙嬉笑着回答,像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了一沓纸。“这是小店新上的明前茶目录,各种春茶的口感品质,上面都记录得清楚,先生尽管拿去参考。这次来得急,没备上样品给先生品尝,是在下考虑得不周,待七日后上门取稿时一定带上几样,届时还望先生笑纳。”
这叫考虑不周?两句话的工夫,就连截稿日都被他不着痕迹地定下来了。沈茗染陷入了完全的被动,他呆呆望着那双弯得很好看的瑞凤眼,想象着虎狼在吞食兔子之前,是否也会露出这种胜利者的笑容?
要办的事情都办完了,程槐笙起身正打算告辞,突然想起一事,转过身来,目光对上颓丧地坐在椅子里的沈茗染,“对了,在下还想向先生讨要一件东西。”
——
程槐笙到达顾家大宅时,距离辰时三刻还有半个时辰。
他随着杂役进到堂屋,顾家人除二少爷外都已经齐聚在这里了。他先笑着向两位长辈抱拳作揖:“顾伯父、顾伯母,许久未见,二位近来可还好?”
“甚好,甚好。”顾大当家从小看着程家姐弟俩一路长大,对乖巧懂事的程槐笙甚是喜爱,一见他走进来便已笑得合不拢嘴,“令尊最近身体如何?听闻他最近亲自去现场监工头春茶的分筛和萎凋,还是那么闲不住啊。”
“多谢顾伯父惦念,家父身体安康。今年春茶收得不错,家父心里惦记得紧,一定要亲历亲为才行,我们这些小辈拦都拦不住。伯父今年进的货也定是极好的,打老远过来槐笙就闻到这茶香了,绝对是顶尖的品质。”
这番奉承听得顾大当家心花怒放,赶忙唤了佣人为其奉茶。
“槐笙快坐下,尝尝今日这茶怎么样?”
程槐笙应声入了侧座,同侧在座的还有顾知渊和顾家的小妹顾婷婷,一家人今天都是正统的中式打扮,四双眼睛此时齐刷刷看着端起茶盏的程槐笙。
程槐笙倒是对这份关注习以为常,他不慌不忙双手捧起茶盏,先不急着喝,垂眼闻了闻茶香。果然是上品的新茶,有这样的兴致拿新茶出来招待,看样子今天的占卜法事,顾家势在必得。他把茶盏拿近小啜了一口,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这茶香气清幽如竹林微雨,口感鲜爽似春晨甘露,茶汤清澈色泽鲜亮,一年之中也只有这初春采摘的明前龙井中的极品才能有这等色、香、味,果真好茶!”
一句话,堂屋里的气氛马上热闹了起来,顾大当家和顾夫人同时欣慰地笑笑,顾婷婷也凑了过来,她比程槐笙小4岁,如今也是21岁的大姑娘了,和哥哥不同,眉眼更接近母亲,是灵动的鹿眼,此时正眨个不停,看向程槐笙的眼中充满了崇拜,“槐笙哥哥好厉害,每次都能把品茶的感想说得出神入化,好像听你一说,就像自己喝了一杯好茶一样。”
“好好跟你的槐笙哥哥学着点吧,咱们顾家的女大学生要是品茶还品不出个门道来,说出去不怕人笑话。”顾知渊在一旁打趣,他这位大哥比顾婷婷年长了整整7岁,骄纵惯了的顾婷婷却不怕他,转头便向两位长者告状:“爹,娘,渊哥又欺负我!”
顾知渊不甘示弱,用折扇轻轻敲了敲妹妹的头:“好啊,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丫头,一口一个‘槐笙哥哥’叫得那么亲,我这亲哥哥说你两句都说不得了?”
所有人都被这兄妹吵架逗得笑起来,顾婷婷被说得脸红,可想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好笑,和顾知渊对视了一眼后,两人都笑出声来。待笑得舒坦了,顾知渊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知泫差不多该准备好了,我们先移步祠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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