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泫是顾家的二少爷,也是今天这场占卜法事的主角。他虽为商贾之子,却在道观挂了名,是居家修行的正统道士。顾家每逢家族事业的重大抉择,都会让自家的这位道士来进行科仪占卜,而顾知泫的占卜天赋也是世间少有,大到家族的占卜法事,小到日常的掐算六爻,从他出师以来就从未失手过,顾家的事业能做到今天这等地步,可以说这位二少爷功不可没。
祠堂已备好了占卜法事的准备事宜,顾家人进入祠堂后便依序正坐好,程槐笙作为前来观摩的客人,坐在稍靠后一些的位置。
不多时,顾知泫出现在院子里,由四位随从簇拥着徐徐走来。他身着宽大的玄青色缎面天仙洞衣,两肩是用金丝刺绣的蝴蝶和团花,松松叠着两层流珠,连着颈上的璎珞项圈,随着步子摆动的袖口镶着一圈满绣的仙鹤与松枝,缠了乌木串珠的手腕在其中若隐若现,腰间束着一条金镶玉带,系有八卦牌吊五帝钱。银白色的头发整齐束起,压在镶嵌了玉石的莲花冠下,额下是和顾婷婷一样的鹿眼,区别之处在于那瞳仁是浅淡的天蓝色,朦胧得像是平白嵌上了一层玻璃,肤色也是异于常人的白,在玄青道袍的映衬下更是白得几乎透明——这是白化病人的特征。若是旁人有此病征,少不了让人觉得哀怜,在他身上却平添了一股凛然的仙风道骨之气。
他身后的四位随从,其中两人擎着巨大的伞盖,为不可长时间暴露于阳光之下的主人提供荫蔽,另外两人则随侍左右,分别捧着拂尘和桃木剑。一行人说不上声势浩大,远远看去,却像是迎来了一位神仙。
待他来到祠堂站定,微微笑着把视线扫过每一个人。为了这场科仪,他已提前闭门斋戒七日,与顾家人也已七日未见。待看到程槐笙时,脸上的笑意又增加了几分。
程槐笙也笑着向他点头致意。他们同岁,从小在一起玩得更多些,比起有兄长架子的顾知渊,他和顾知泫之间要亲昵得多。
仪式开始。顾知泫用随从捧过来的水盆净了手,把沾了水珠的细长手指在手巾上揩干,又接过另一个随从递过来的线香,向先祖的牌位举香敬拜后依序插入香炉。
完成这些前序步骤后,顾知渊捧过来一个雅致的木盒,里面放着一对竹制筊杯①,黑红漆面,上面有洒金的装饰。他比弟弟顾知泫高半个头,递筊杯的时候却十分谦谨恭顺,程槐笙这才察觉到,今天的求卜者竟是这位顾大少爷。以往的占卜仪式,求卜者无一例外是顾大当家,而如今顾家上下单为他办一场科仪,看样子顾知渊独当一面的时候快到了。
顾知泫捧起筊杯双手合十,闭起眼睛轻颂祷文,片刻后松手掷筊,一阳一阴,是圣杯。
程槐笙在后排也能听到顾知渊长舒了一口气,仪式还在进行,他不能过于声张,双眼仍直直盯着顾知泫手里的筊杯。
第二次掷筊,两面皆阳,是笑杯。
顾知渊的脊背倏然僵直,过于安静的祠堂里面甚至能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不过目前还未出现阴杯,并不算很坏的结果。连程槐笙都被这紧张的情绪感染到,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一些。
第三次掷筊,顾知泫捧起筊杯,在一屋子人灼灼的目光中轻轻松手。
一阳一阴。两次圣杯一次笑杯,算是很不错的结果。
祠堂里的气氛瞬间轻松下来,虽不知具体所问何事,程槐笙也打从心底替这位顾家大哥高兴。
解卦的环节是顾家人关上门讨论的,程槐笙身为外人,知趣地先行告退,来到顾知泫的跨院里等候。
似乎今天的解卦也很顺利,不到两刻钟,顾知泫就带着随从一起回来了,这回他步子迈得很大,宽宽大大的道袍罩着他清癯的身子,摆动起来似是带了一阵风。
“顾静澜,你慢着点。这天仙洞衣虽然气派,但看着就闷热,小心热坏了身子。”程槐笙笑着迎上去,走近了才看到顾知泫额上已有薄薄一层汗珠。这春季的艳阳天,对常人来说暖得舒爽,对白化病人来说却过于火热。
“让你久等了,程眠香。”顾知泫也绽开一个笑容来回应他。二人只有私下相处时会以表字相称,这习惯从成年后延续至今。“真的太热了,随我去楼上卧房吧,待我先更了衣,我们再来叙话。”
等待顾知泫更衣的期间,程槐笙打量起他卧房内的布置。他大概两三个月没来过,卧房的窗户依旧终日落着厚纱帘,遮得室内略显昏暗,不过由于开着窗,穿堂风过时,送进来院子里的白玉兰香,和室内熏的檀香缠绕在一处,倒是吹得人惬意。古籍架上的藏书又多了不少,其中两三册没见过的新书还夹着书签,多宝格架子上面的古董摆件倒是没怎么变过,大多是素雅的瓷器和玉雕,没什么张扬的物件,还是像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布置得井然有序。
“留下来吃过午饭再走吧。”顾知泫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闷闷的,伴着衣料的摩擦声。“渊哥说今天有排骨莲藕汤,我斋戒的这七日,就盼着今天这一口汤了。”
程槐笙不禁哑然失笑,他这位好友,虽然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可只有在排骨莲藕汤面前,会脱下那层仙衣,成为一介凡人。
这反差让他想起沈茗染。在仙乐楼那个不可一世的雪松客,和在自己面前被迫卸下伪装的沈先生。两副面孔之下的同一个灵魂,着实有趣。脑海中浮现那双被摘下眼镜时忿忿瞪着自己的杏核眼,程槐笙嗤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顾知泫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已经换上了居家的素白对襟短衫,看上去清爽了许多,只是散开的白发还有些汗湿,齐颈长的发丝,丝丝缕缕贴在颈上和鬓边。他一边走过来,一边用一条白帕子把这些头发擦干。
佣人带着换下的衣物退出去了,卧房里只剩他们俩,顾知泫走到程槐笙坐着的竹椅旁,犹豫着往床铺的方向看了看。程槐笙读出了他的心思,主动递了话:“今天这日头对你来说毒了些,午饭之前你还是去躺一会儿吧。”
当客人的都这么说了,顾知泫便不再和他客气,他确实有些疲惫,于是大剌剌地走去床上躺下,程槐笙也跟着坐到了床边,刚一坐下便见他笑着仰视自己,伸出一条细白的手臂晃了晃,一副讨要什么东西的样子。
“别藏了,拿出来吧。”
果然瞒不住这位“神算子”!程槐笙从怀里拿出一本书,就是他从沈家离开前向沈茗染要来的那本,他最新出版的一本小说。向他索要书这件事本不在计划之内,可当时的他沉浸在完胜对手的满足感中,很想得到一件战利品。刚好他拜访顾知泫时经常为他带一些解闷的新书,便临时生出了这个一石二鸟的念头。
顾知泫接过书,看到封面上的著者名时,意外地歪了歪头。
“想不到程眠香也会看‘诡异书生沈茗染’的小说。”
诡异书生?程槐笙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看样子终日以书为伴的顾知泫对沈茗染这个作家有比自己更深入的了解,他不由得想要听到更多。
“这是他的雅号?可有什么典故?”
“程眠香可知道‘文坛新四杰’这个说法?”
程槐笙摇摇头,顾知泫便继续说明下去。“毒辩圣手常儒新、多情公子张思贤、诡异书生沈茗染、清新雅客向锦城。四位都是近年活跃在文坛的青年才俊,四人异地而居,本无交集,文笔风格也全然不同,但因为读者们的追捧,有了这个民间的合称。去年的一次文化交流会上,便由一位文学泰斗牵线,促成四人当场结为异姓兄弟,此后便常常互相邀约作序,或在报刊杂志上为彼此发文声援,算是一段文坛佳话。你带来的这本《月华乱章·错云变》的作者,就是这四人中排行第三、以志怪类小说著称的沈茗染。”
顾知泫如数家珍地讲完这些,把书翻开,给程槐笙看书的前两页,果然序言的署名处写着“常儒新”三个字。
程槐笙这才意识到,自己对沈茗染的了解仅限皮毛。在把书带来之前,他已简略通读了一遍,只觉得他文笔功力了得,却看不懂这里面的怪力乱神。
“你对这位先生这么了解,想必也看得懂他写的故事。我来之前也粗略看过,写得确实精彩,可这书里的鬼怪,最终皆惨死或遭难,我实在是读不明白。”
顾知泫看着那本书的封面,用手指摩挲着标题上的几个字,轻轻笑了。
“有那般遭遇也不过分。”他垂眼轻喃。“书里写的是鬼,说的却是日寇。”
程槐笙一惊,那个令他意外的字眼突然间闯入了他们的对话。见他不解,顾知泫把封面上的标题亮给他看。
“月华乱章——这‘乱章’二字,是说这标题里有字‘乱’了,那乱的便是‘月华’中的一个字;‘错云变’这三个字也要拆开来解,‘错’和‘变’即是说那‘乱’是因为有个字要被错替掉,而‘云’是来提示替换那字的谐音——‘月华’换成‘月晕’。这‘晕’字拆开便是‘日军’,想来吞掉‘华’来取而代之的‘日军’,不是日寇,还能是什么?”
浑身的寒毛像倒刺一般立起,便是程槐笙此时的感受。这本书虽然现在才出版,但于杂志连载时应该还在抗战期间。他用这隐晦的手法来暗讽时局,以笔为刀剑来讨伐倭寇,简直是侠士一般的风骨。而自己竟仅因看透了他的变装,就洋洋得意地上门要挟他把才华为自己所用,这和仙乐楼那个用言行冒犯他的登徒子又有什么区别?
见程槐笙愣住不动,顾知泫不解地皱了皱眉,也懒得问,直接用手指掐算起来。程槐笙呆呆看着他的拇指指尖快速在几处关节间移动,反应过来想去阻拦的时候已经晚了。顾知泫三两下算出结果,不敢置信地坐起来看向他。
“你欺负人家了?”
质问得过于直白,程槐笙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老老实实垂下头。
见他不辩解,顾知泫叹了口气,珍视地抚摩手里的书。“既结识了,那位先生便是你的善缘,你该以礼待他才是。”
这是正论,程槐笙没什么可反驳的。他终究没留在顾家吃那顿午饭,反而在离开前借走了顾知泫手里所有沈茗染所著的藏书。
注释:
①筊杯:道教掷筊占卜用的道具,掷筊时出现两面皆阳(即两个平面朝上)为“笑杯”,表示神明尚未决定,一阳一阴(即一平面一弧面朝上)为“圣杯”,表示神明同意,两面皆阴(即两个弧面朝上)为“阴杯”,表示神明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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