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管家接过程槐笙第二次登门拜访带来的新茶时,看上去心情不算太好。程槐笙对他的态度已有预期,经过上次的不请自来,他对于沈家,应该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少爷已在书房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来到书房,沈茗染正坐在书案前等他,还是那副戴着厚眼镜的朴素打扮,见他来了,秀气的眉毛紧锁起来,不情不愿地起身作揖。
程槐笙依旧觉得他这不甘的样子很有意思,却不再如上次那般怠慢。
他这几天认真研读了从顾知泫那里借来的书,在合上书时重重吐出一口气,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舒展着。
他的书不是平凡的纸上笔墨,那铿锵顿挫的字里行间,有不折不扣的铮铮铁骨,有超脱世俗的一副灵魂。他几乎有种错觉,这书里的文字在替他层层剥去那被凡尘浸染的腐朽躯壳,把他真实的人性展露于自己面前。
他惊异于那些寻常文字在他的排列之下竟有如此力量,也羞愧于曾经冒犯这位雅士却还沾沾自喜的自己。
如果可以,他希望今天能重新以更加柔和的姿态与沈茗染结交。
“沈先生。”他作揖回礼,“上次来访多有得罪,未带上程氏茶行的新茶给先生品尝,今日特地多备了几样,还望先生海涵。”
沈茗染看了看孟管家拎过来的数个包装精致的纸包,果然上次明前茶目录中的几款招牌都在其中,便吩咐他拿去泡待客茶。
孟管家退出去后,只剩两人的书房气氛便有些尴尬。沈茗染取出一份诗稿,推给程槐笙,眼睛却不看他:“诗稿……我写好了,程老板若满意,誊一份带走便是。”
程槐笙接过诗稿,是一首题为《春茗小记》的七言律诗,钢笔写就,笔锋恣意疏朗,很有气魄:
烹泉煎茶酬知音,雀舌含香初识春。
松窗乍暖迎朝暮,碧螺舒卷浸浮沉。
翠色至纯凝玉髓,毛峰挺峭现云纹。
太和极处通禅意,龙井垂澜贯古今。
诗是好诗,对仗工整,韵律也耐人寻味,不仅把明前茶中最有特色的几款都写了进去,其小中见大的意境读起来也很是气派。可程槐笙读了两遍,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总觉得自己看漏了什么。
他抬眼去看沈茗染,没想到竟然和他对上了视线,沈茗染马上别开脸,假装在翻看手边的书卷。
诗稿果然有问题!
程槐笙又仔仔细细反复读了五六遍,终于看出了端倪——他把每句话的第3个字单独拿出来,连在一起,竟是“奸诈至极”四个字。
“……”
他傻了眼,自己见识过雪松客在仙乐楼吟诗骂寻花客,也见识了沈茗染在小说里用暗讽的手法骂日寇,没想到第三次见识到他骂人的本事时,居然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可是,为什么呢,此刻比起气愤或羞耻,他对沈茗染这个人感到“有趣”的情感竟占了上风。
他这才觉察到,在看懂这诗稿里面的玄机之前,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太幼稚了。连他自认为的“欺压”与“羞愧”都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傲慢罢了。这并不是他单方面的霸凌,而是一场双向的交锋,眼前的人果然不是甘于被他折辱的等闲之辈。
实在是太有趣了,他不由得勾起唇角。
“沈先生。”程槐笙出声,沈茗染被吓了一跳,肩膀藏不住地耸了一下,还未等程槐笙说出下文,他先行一步把程槐笙手中的诗稿抢了回去。
“这稿写得不好,我重新写一篇。”说着便把那张写好的诗稿随便地对折了两下,压到一本书下面,重新铺好了一张空白稿纸,洋洋洒洒写起来。
他写得很快,似乎早已有了腹稿,写好之后拿起来,看都不看直接塞进程槐笙手里。
程槐笙仔仔细细读了十遍不止,终于确认了这次的稿件中没再藏着玄机了。这次是一首单纯明快雅致的小诗,读起来也朗朗上口。更重要的是,沈茗染写完这一稿之后并不像刚刚那样鬼鬼祟祟地偷看自己的反应。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关于这一点,程槐笙已经了然于心。
“沈先生这首诗用词考究,意境绝佳,果然文笔不俗,还请让我在这里誊写一份。”
“……请。”沈茗染没说什么,给他让出了书案前的座位。正好这时候孟管家带着泡好的茶回来了。
是上品的明前雀舌,一进门就散发出幽幽甜香,沈茗染双眼像是钉在了茶碗上,目不转睛地一路看着孟管家把托盘摆好后将茶碗奉到自己手上,几乎忘记了书案前还有个在誊写诗稿的程槐笙。
他细细品上一口,那入口的甘爽瞬间弥漫在整个胸腔,他适意地深吸一口气,心中豁然开朗的同时,也暗暗怨恨这位程老板怎么不在第一次登门的时候就把这些茶带过来,只送来一沓干巴巴的目录。
想起那位让人郁闷的客人,沈茗染低头看向他正在誊写的诗稿。程槐笙笔速并不快,写得毕恭毕敬,工工整整,字体不像沈茗染那般苍劲有力,而是清丽隽秀的,顿笔处如蜻蜓点水,收笔处如蝴蝶振翅,整张诗稿像一幅干净细腻的工笔画,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沈茗染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待最后一个字抄完,程槐笙又从怀里取出那个锦囊,倒出来的印章却和上次大不一样,虽然还是那个小篆的印面,印墙上却雕刻上了两柄竹叶,还用楷书刻了“客从雪中来,笑看松前月”两行字。印背更是立雕了一只抱球玩耍的狮子,雕工极为精巧,转身回望的姿态活灵活现。见沈茗染呆呆看着那枚印章,程槐笙笑着解释道:“上次来得急了,仅赶制了印面,其他的雕饰是带回去让师傅继续加工的。”他在誊好的诗稿落款处落了章,又把印章细细收好递到沈茗染手中。“往后还请先生惠存,等下次我来取稿时再用。”
沈茗染一手拿着茶碗,一手捧着接过来的小锦囊,站在原地陷入迷茫。原来他上次说的“代为保管”,不是要把印章作为威胁自己的筹码抓在手里,只是拿去继续加工了。他越发看不懂这个一会儿像晴日暖风、一会儿又像刺骨寒冰的人,究竟在想什么了。
等等……下次?
沈茗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单方面约了稿。这个人总是把一些不得了的事情轻描淡写地掺在话语里,沈茗染跟不上他的思路,忍不住有些懊恼。
他瞪向程槐笙,那人却像个主人一样赖在书案前,不慌不忙拿起自己那碗茶,慢条斯理地啜饮起来,看上去悠然自在。
“程老板何出此言,我不记得约定过还有下次。”
“在下这不就在和先生约定着?”程槐笙笑得灿若骄阳,直直回视进沈茗染的眸子,若单看他这一边,仿佛他们在进行着一场开怀有趣的对话。“一年四季,每季上新茶时,都请先生为程氏茶行作诗一首,我亲自来府上誊写,就如今日这般,先生意下如何?”
沈茗染惊异于这个人的厚脸皮,却不甘于收回目光,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一个噙着笑,一个瞪着眼,都不做声,似是在暗中较着什么劲。
“如果我不写……”先松动的是沈茗染,他攥紧手里那个锦囊,艰难开了口:“程老板就准备把‘那件事’说出去,对吗?”
碍于孟管家在场,沈茗染不能说“雪松客”三个字。
“关于这件事,先前的条件我撤回。”程槐笙站起来,他比沈茗染高一些,起身后仰望就变成了俯视,沈茗染惊慌地后退了半步,视线却仍倔强地锁着对方的眼睛。程槐笙收敛了一些笑意,语气变得认真:“先生若想保守秘密,我也打算守口如瓶。此次约稿,不是让先生来堵我的嘴,而是诚心想与先生结交。”
结交?
这个人在说什么?
沈茗染一头雾水,程槐笙的每句话都不在自己的预期之内。他甚至不确定,现在自己继续这么瞪着对方是否合适。
程槐笙也不急于走下一步棋,他细细赏味着沈茗染的每一个反应。在名利场上与人结交时,程槐笙一向是用自己擅长的话术和笑脸,让人如沐春风地走入他布好的城池。而今天这种剑走偏锋的方式是他不曾用过的,只因为对方是沈茗染,是那位不屑于俗世的雪松客,他想冒险一次,想看看他还会给自己展现怎样有趣的一面。
“呵。”
程槐笙怀疑自己听错了,沈茗染居然笑了。
可事实上沈茗染真的在笑,那双眼睛仍在盯着自己,眼神却陡然尖利起来。他把手里的东西一并放在书案上,顺手连眼镜也取了下来,另一只手轻轻提起长衫下摆,大步迈向程槐笙。
两人之间本来就没有多少距离,眼看沈茗染迫近,程槐笙躲闪不及,又退无可退,被逼得坐回了椅子里,沈茗染却进一步欺上来,再度从高处俯向程槐笙。
“结交?好啊,我今天就承了程老板的好意,交了你这位‘朋友’。”他语气轻缓,“朋友”两字却咬得极重。仅露出裸眼,便已让程槐笙回想起雪松客的凛然。“只是你每年四度来向我讨诗稿,我自然也有条件要提,这样才算得上公平。”
“先生请讲。”气势被压住了,程槐笙却忍不住期待他的下文。
“仙乐楼,你不得再踏入一步。”
的确是一步好棋,若切断程槐笙与仙乐楼的联系,哪怕他之后把雪松客身份的秘密说出去,也会显得站不住脚,反而会让他手中的诗稿真伪存疑。程槐笙心中暗暗赞赏着这套对自己攻过来的“杀招”。
他的眼神明亮起来。
两个人在极近的距离对视着,都在笑,一个人的笑里藏了针,另一个人则藏了难以参透的一份幻。
“看来我不得不答应了,毕竟沈宿仙先生觉得我‘奸诈至极’啊。”程槐笙不知什么时候变出一张纸,在沈茗染面前徐徐展开,竟然是他方才胡乱塞在书下的第一份诗稿。
诗里藏的“谜语”被当面拆穿,沈茗染气势瞬间弱了一半,耳朵微微泛红,从压迫着对方的态势上退开。
待程槐笙重新站好,沈茗染才惊觉他刚才叫了自己的表字。
是从哪里……沈茗染恍然想起,这个人看过自己的作家专访,那本杂志当时确实是连自己的这些个人信息都完完整整印上去了。
他郁郁地端起茶碗,好好的一碗雀舌茶,已经有些放凉了。
程槐笙也有心事。他回忆着刚刚沈茗染低头俯视自己的时候,那微微垂下的左眼眼睑里面,似乎藏了一颗小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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