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时候天清气朗,到了午后,天边却压过来大片沉沉的雨云。风不大,但也不算小,吹在脸上能感受到冰冷的雨意。原本平静宽阔的江面,此刻却涌起一波又一波泛白的浪潮。
江水很混很沉,犹如一只会吞人的巨兽般,令岸上的人下意识地不安起来。
张潮顺看着船夫将东西搬至船上,又皱眉看看天,问道,“你们船老大呢?”
船夫掖了掖帽子,将一箱子搬至船上后,仰起一张黝黑的脸来,语气不好道,“上岸打酒去了!”
张潮顺先怔了一秒,随后咬了咬牙,暗道,这船上讨生活的穷酸下贱人,竟敢不给他好脸色!但转念一想,这一路上还得倚仗他们,便按捺住脾气,转口骂道,“这鬼老天,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今天下雨,真他娘的有病!”
赵氏已经被丫鬟扶至船里去了,随行的仆人劝道,“公子快别说了,今日出行不可埋怨鬼神,再说了,现在只是吹了点风,会不会下雨还说不定呢。”
张潮顺没好气道,“我就说了咋地,鬼老天,臭老天,贼老天!”
众仆人齐声劝起来,闹闹嚷嚷,纷纷繁繁。
那黝黑船夫正站在船头挽着缆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张潮顺,说道,“我说公子,到了江上还是放恭敬些,得罪了江里的龙王,小心半路翻船喂鱼!”
张潮顺身边的大仆人听见了,回头斥道,“你这船夫说的什么混话,船翻了你能逃得掉?”嫌弃地皱了皱眉,“李老大的船上怎会有你这种伙计......”
所幸那时张潮顺已经钻进船舱里去了,没有听到。
这船大得很,船舱足够宽敞,里面的陈设也应有尽有,张潮顺进去就往床上一趟,四肢一蹬不管事了。
另一边,江岸码头的一棵大柳树下,一容貌粗犷宽衫敞胸的男子拄着刀鞘,皱眉沉吟道,“张恭明的大老婆在船里?”
李老大点头道,“没错。”
那男子又道,“那个细皮嫩肉的小相公又是谁?”
李老大道,“那应该是张恭明的儿子。”
那男子点点头,摸摸胡茬,眸子里闪过一抹诡异的阴狠。
随着船夫一声吆喝,船开了,顺江而上,不出意外,十天就能到振州。
而这雨一下午没下成,到了夜间时分,才凄凄沥沥下起来,不过好在只是小雨,将将把船打湿。
此时正行到江中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远处一些零星的渔火。张潮顺睡得鼾声震天之际,江匪已经登了船,手起刀落,把几个男仆杀死,剩下几个女仆捆在一堆,又进去将赵氏提溜起来。
张潮顺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哭喊声,把眼一睁,只见面前一个高高黑黑的人影,吓得他一个激灵,瞌睡就醒了,大叫道,“你是谁?!干什么的?!”
昏暗的船舱内,两个汉子蹿上来,按住他的肩膀就把他拖了出去,他挣扎踢打道,“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汉子讥讽道,“你是圈里的死猪,江里的死鱼。”说话间已把他拖到了甲板上去,重重一丢。
张潮顺脑袋撞在甲板上,一瞬间有些茫然,不过当他看清甲板上躺着的几具男仆尸体时,他便如拔了舌的雀儿,阉了嘴的葫芦,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不敢还嘴了。
风雨渐大,船只颠簸得厉害。
冰冷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也砸在他的心上。大仆人的脖子几乎被砍断,正睁着一双白眼看着他,腥臭的血泊从他身下四散流开,顺着甲板的缝隙流下去。
舱内女人们的哭喊求饶此起彼伏。
一双脚走至他面前,张潮顺抹了把满是雨水的脸,怔怔抬头一望,和那江匪打了个照面。
那黝黑船夫踹了张潮顺一脚,啐道,“晃得这么厉害竟也睡得着,跟头死猪似的!”
张潮顺吃痛,却不敢埋怨。他又往舱内瞟了瞟,却看不见母亲,只能听到她的哭声,他颤抖道,“你,你要多少银子,我有,我给。”
那匪头并未答话,两个船夫从舱内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叠票子,说道,“头儿,这娘们儿随身带了几万两银票呢,这票干大发了。”
那匪头嗤了一声,“总兵府难道就才这点家当?那娘们儿跟张恭明吵了一架,我还以为会把半个总兵府搬走呢......”
张潮顺听得心惊,低下头去,不敢看这匪头。看起来,这些人不是半道打劫,是早已计划好了的。
黝黑船夫将一把大砍刀掂了掂,说道,“不如把这小子和那娘们儿拿去跟张恭明要钱?”
匪头不知可否,船夫李老大说道,“张恭明又不是傻子,你们吃他的亏没有吃够?况且我听说,这母子两在张府不得宠,不如现在杀了干净。”
张潮顺打了个激灵,一向懒怠的脑子着急转起来,寻找保命说辞。
又一个矮小汉子说道,“ 上次张恭明带人围剿我们,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现在我们人手不够,哪儿能跟总兵府硬碰硬,要我说,赶紧把他杀了得了。”
黝黑船夫嘲弄道,“小六,怕死就别干这一行。再说了,我们现在有当家主母在手上,那张恭明再无情,总不至于不管她娘俩的死活吧。
“老四说得对,咱们冲总兵府要钱去,他要敢发兵,就把他娘两的人头献上!”
众人意见不一,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
听众人裁判自己的生死,张潮顺越发恐惧,趴在地上只想把自己缩成一条虫子,好从甲板缝隙里钻进去。
李老大沉吟半天,转头冲匪头说道,“江老大,咱们可说好了,拿了钱后把人丢江里完事,可别闹到张恭明跟前去。”
匪头粗犷的脸上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挥了挥手,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江老大娓娓道,”兄弟们,咱们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李老大拖家带口,还要在江上跑生活呢。你们去找张恭明要钱,不就断了李老大的退路了么?今晚能干到这一票,还要多亏他帮忙呢......咱们可不能砸人饭碗,你们说是不是?“
匪头带来的一伙人嘲笑道,“是。”
李老大心头不爽,但得了他这话,也就不计较了。
匪头眯了眯眼,危险地盯着张潮顺,说道,“那就杀了张恭明的儿子,再杀了他的女人。”
话罢,名唤老四的黝黑船夫拖刀过来,狞笑着冲张潮顺的脖子比划两下。
刀声呼呼,仿若刀下亡魂的厉叫。
张潮顺大喊道,“别,别杀我!我不是他儿子!但我能把他几个儿子都给你弄来!”
匪头眯着眼,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你不是他儿子?”
张潮顺不敢看他的眼睛,嗫嚅道,“我,我是......我是他侄子。”
匪头侧过头看了看李老大,眼睛里一点隐藏的怒火令人胆寒。
李老大忙道,“我也没见过他的儿子,以为主母带在身边的就是总兵府的公子......”
江老大哼了一声,李老大又道,“说不定这小子怕死,说出谎话来做缓兵之计,赶紧把他杀了,免得夜长梦多。”
但那匪头并未听进去,而是转过头来拍了拍张潮顺的脑袋,说道,“张恭明出兵时身边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将军,那人是谁?”
江老大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张恭明围剿他们一行人时,那少年站在一艘战船的甲板上,迎着风浪而立,一枝破风箭逆风射来,霸道至极,瞬间射瞎了摇橹船夫的右眼。待到战船追近,他如一只敏捷的海燕,蹿上贼船,一杆银花枪左冲右突,将他们一行人杀得丢盔弃甲跳船而逃。江老大吃了他一枪,跳进水中,躲在水草里才逃过一劫。
张潮顺嗫嚅道,“那,那是他儿子,张恭明最心疼他。”
江老大来了兴趣,眯了眯眼,“你能把他骗来?”
张潮顺忙道,“我们兄弟情深,肯定能把他骗来,”怕他不相信似的,又道,“别说是他,张恭明那还在喝奶的孩子我都能给你弄来。”
江老大呵呵一笑,“兄弟情深......”他摸了摸张潮顺的头,就像摸一只狗,说道,“那你要怎么把他弄来?”
张潮顺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道,“我......我还没想好,你给我点时间,明天等我吃了饭就告诉你。”
众匪徒哈哈大笑起来,江老大朗声笑道,“好好好。”
话罢,神色一狠,提刀就割了张潮顺一只耳朵,张潮顺当即痛得在地上打滚,惨叫连连。
江老大若无其事地将他的耳朵丢在地上,说道,“给他包扎包扎,明早上把这只耳朵煮熟了喂他吃下去。”顿了顿,又道,“明天早上,我要听听你的法子,如果我觉得不可行,那就不是一只耳朵了。”
迷迷糊糊中,张潮顺被拖进了船舱里面,模糊的视线里是光溜溜的女人们,那些穷凶极恶的江匪淫.笑道,“听说那张恭明有好几老婆,还有好几个女儿呢。”
“没错,咱们杀他的儿子,淫他的妻女,哈哈!”
赵氏的哭喊求饶之声淹没在众女仆的哭声之中,夜色从未如此沉重过,连月亮都害怕此间的黑暗躲了起来。
翌日,张潮顺在众匪的逼迫下写了一封信,信中道:
吾弟忘尘:
家事不和,高堂决裂,为兄甚悲。奈何家主嫌介,张府难安;而振州遥远,非吾故土。况勾栏之地,有吾良人;梨园之所,知己多存。吾不忍离而去之,遂弃母留之。汝乃吾亲之信之兄弟也,勿告他人。吾有一事,有托与你,望成而全之,吾房中有一白玉镯,美玉当配美人,汝且将其送至春香院外,江水之畔来,吾在那儿等你。勿告他人,切记。
为兄手笔。
写完后,江老大提起来看了一遍,说道,“识字的看一遍,有无纰漏。”
李老大识得几个字,接过来看了一遍,说道,“没问题,派人送过去吧。”
于是,众匪挑了个行动迅速,手脚麻利的人将信送去。那人在总兵府西园后门外等了老半天,才等到一个人出来,是个麻子老仆妇,那匪料她不识字,便将信封递给她,说道,“小将军的朋友有封信给他,你快拿进去交给他罢!”
那老仆妇点头称是,立即将信拿进去交给了温忘尘。
温忘尘看了信后大吃一惊,隐隐有些怀疑。不过他又一想到,凭张潮顺那荒唐劲儿也不是干不出这种事情,遂还是照做了,将信随手放到了桌子上,就去了张潮顺院子里。
此时的张恭明正在屋内品茗看书,赵氏虽然走了,但他的心却总无法宁静。
不多时,赵管家进来了,说道,“老爷,刚刚小将军去了三公子的院子,找仆人要了钥匙,进去后拿走了一只白玉手镯......”
张恭明讶异道,“他去老三的院子?”
赵管家点点头,张恭明不可置信道,“他拿走白玉镯干什么?”
赵管家道,“我想去院子里找小将军问个明白,他人却不在,但他的亲随却在他屋子里找到了这封信.....”说罢,将那封信呈上。
张恭明看后,额头青筋几乎要跳到头顶上去,哼了一声,骂道,“孽子!”又道,“他要弟弟给他送白玉镯,怎么不叫我给他送银子去?把大郎二郎叫来,我这就带着他的两个哥哥给他送去!”
话罢,配上宝剑,唤来大郎二郎共两个亲随一同赶去。赵管家抹抹冷汗,张潮顺是他看着长大的,未毕做不出这么荒唐的事来,但毕竟是自家小姐的亲骨肉,总不能让老爷两剑把他劈了罢,遂也跟着赶了去。
温忘尘一向机警,但没有明面上的仇家,很难料到自己会被贼人暗算。春香院后边是条狭窄的城中小河,两边酒楼茶肆,鳞次栉比,酒楼妓院里人声嘈杂,天上又挂着许多帷幔酒旗,环境十分繁杂。
他走到河边,只见一个小童过来说道,“是小将军吗?公子在船上等你,他有些话跟你说。”温忘尘不疑有他,遂跟着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楼船,刚进船舱,就被闷头一棒。
船已发出去,那江匪探出舱门来往外看了看,却正好和赶来的张恭明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是一惊。
江老大赶紧吩咐道,“快!回芦花湾!”
张龚明本来是来砍儿子的,没想到和“老熟人”打了个照面,心中立时明白了什么。
立即拨马沿岸追逐,命令道,“二郎回去传信给李忠,叫他立即带兵发船赶往芦花湾,大郎去找水防将军,叫他在上游拦截!”
两个儿子听了,还算麻溜,立即拨马跑了。
赵管家道,“老爷,你不如先回去吧,万一他们在岸上还有同伙呢......”
张龚明此时心急如焚,哪管得了那么多。
此时顺风顺水,那楼船顷刻便发出去老远,出城后,冲入了宽阔的平江地带,更是如龙入水,灵活迅捷。
张恭明一直在岸上追逐,最终只得无奈地看着船走远,满江雾霭中只能看见一只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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