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终有散场时。
当太极殿内的灯火渐次熄灭，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满殿冷寂的酒气和食物残存的腻香。百官们怀着各异的心思躬身退去，低声交谈着今夜所见所闻，尤其是安王那近乎恃宠而骄的举动与陛下那深不可测的纵容。
屈末寒是被两名内侍小心搀扶着走出宫门的。五十年的“醉逍遥”后劲十足，加上他本就失血体虚，几杯下肚，酒意便如同暖融融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脸上带着满足而慵懒的笑意，怀里紧紧揣着那块冰凉的蟠龙玉佩，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陛下……陛下的酒……真好……”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靠在松软的马车间壁，任由车轮的颠簸将他带入黑甜的梦乡。梦里，或许还是那片辽阔的草原，又或许是许多年前，那个还会对他露出毫无阴霾笑容的少年帝王。他甚至迷迷糊糊地盘算着，下次立了功，是不是真能开口，试试陛下那件新做的龙袍……就穿一下下，他应该……会答应的吧？
带着这个近乎僭越却又单纯得可笑的念头，他沉沉睡去，嘴角还噙着一丝期待的笑意。
而皇宫之内，太极殿已然空荡。
萧凌睿独自一人站在丹陛之上，身后是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却也无比冰冷的九龙御座。德忠默默为他解下沉重的冕旒，又为他披上一件玄色暗纹的常服外袍。殿内只剩下几盏长明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他……回府了？”萧凌睿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德忠垂首：“回陛下，安王殿下已安然送回王府，睡下了。”
萧凌睿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丹陛下，方才屈末寒站立的地方，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捧着金杯、笑得毫无阴霾的身影。他低声问，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寻求一个不可能的答案：“他喝了吗？”
德忠心头一紧，愈发恭敬：“回陛下，安王殿下喝得一滴不剩，还连连夸赞，说……说是陛下赏的酒，天下独一份。”
萧凌睿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成型的苦笑。他缓缓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屈末寒仰头饮酒时，那毫无保留、全然信任的喉结滚动。
“他当然会喝……”萧凌睿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德忠的心上，“就算朕给他的是穿肠蚀骨的鸩毒，他大概……也会这样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吧。”
德忠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将内衫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内侍在门口跪下禀报：“陛下，林相有紧急政务求见，说……事关重大。”
殿内那凝滞的、几乎要让人发疯的气氛被骤然打破。
萧凌睿倏然睁开双眼，方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近乎脆弱的疲惫与挣扎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锐利。他眼底如同覆上了一层永不融化的寒冰。
“宣。”他转身，走向御案之后，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威严。
林相去而复返，步履比平日显得更为匆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与一丝为国事忧心的焦虑。他手中捧着一份密封的奏函，躬身行礼，语气沉痛：“陛下，老臣本不该在陛下与安王同庆凯旋之夜前来打扰，扰了陛下雅兴，实乃罪该万死。然，此事关乎国本，关乎社稷安稳，老臣思虑再三，不敢不报，不敢延误！”
他将奏函高举过头顶：“此乃北境刚传回的密报，并非军情，而是……而是关乎安王麾下几位将领，在王爷班师之后，于军中……私设宴席，言语之间，似有对陛下此番封赏‘略有微词’之说，认为陛下赏赐虽重，却未及……根本。且，据查，安王府此次受赐的仪仗规格，其中几项……已明显逾越亲王礼制，恐非吉兆啊陛下！”
萧凌睿面无表情地接过那份密函。火漆完好，带着北境风尘的气息。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用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信封表面，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薄薄的纸张，望向了殿外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
夜色那头，是那座正在安眠的、因为他主人的归来而充满喜悦的安王府。
他甚至可以想象，屈末寒此刻正抱着他的玉佩，睡得像个毫无心机的孩子，全然不知，一场针对他的、由猜忌与权力博弈交织而成的风暴，已然在这深宫之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盛世的华章似乎才刚刚奏响最为辉煌的乐章，一道无形的、深可见骨的裂痕，已在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君臣情谊之下，伴随着林相那句“逾越礼制”、“恐非吉兆”，无声而迅猛地蔓延开来。
萧凌睿缓缓坐下，将那份密函置于龙案之上，烛光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看那密函里的内容。
或许，是不必看。
又或许，是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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