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气氛，在屈末寒“讨”到蟠龙玉佩的小插曲后，被推上了一个微妙的**。丝竹之声愈发婉转悦耳，身着彩衣的舞姬水袖翻飞，身姿曼妙，在殿中央旋转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百官们推杯换盏，脸上洋溢着或真或假的笑容，交谈声、笑语声混杂着酒肉的香气，充盈着这富丽堂皇的太极殿，俨然一派君臣相得、共享盛世的景象。
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的热闹之下，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依旧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御座之下那位新晋的“佩剑上殿、赞拜不名”的安王身上。他方才那看似荒唐实则透着无边恩宠的举动，像一根刺，扎进了某些人的心里。
屈末寒却似乎浑然未觉。他小心地将那块带着萧凌睿体温的玉佩贴身收好，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连带着肩胛的伤痛都减轻了不少。他甚至有好心情，对着邻座一位相熟的老将军举了举杯，换来对方一个无奈又带着几分羡慕的笑容。
终于，宴会进行到了最重要的环节——皇帝亲赐庆功酒。
大殿内的喧哗声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内侍监德忠亲自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步履沉稳地走上丹陛。托盘上，放着一把造型古拙的银质酒壶，和两只同样质地的金杯。
萧凌睿从御座上缓缓起身。冕旒轻晃，玉珠碰撞发出细碎清越的声响。他玄色的衮服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流转着深沉的光泽。他一步步走下丹陛，走向屈末寒的席位。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百官屏息，连舞姬们都悄无声息地退至两侧垂首肃立。
萧凌睿在屈末寒的案前站定。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了那把银壶的柄。殿内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执壶，微微倾斜，清澈透亮的酒液带着一股浓郁醇厚的香气，如同一条小小的银练，注入其中一只金杯，发出悦耳动人的泠泠之声。
酒满七分，他停下动作，放下酒壶。然后，他亲自用双手捧起那只斟满的金杯，递到屈末寒面前。
他没有看两旁的任何人，目光只落在屈末寒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如同耳语般传入对方耳中，带着一种区别于方才朝堂宣赏的、近乎私密的温和：
“末寒，辛苦了。这杯，朕敬你。”
没有称“安王”，没有称“爱卿”，而是那个久违的、带着少年时光印记的“末寒”。
屈末寒双手抬起，恭敬地接过那只沉甸甸的金杯。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萧凌睿微凉的手指，那一瞬间的触感，让他心头猛地一颤，如同被细微的电流划过。他抬起眼，迎上萧凌睿的目光，试图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寻找熟悉的温度。
他看到的是平静，是庄重，但在那平静的最深处，似乎翻涌着一些他无法立刻解读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情谊，有欣慰，有一丝极淡的、仿佛错觉般的痛楚，甚至……还有一闪而逝的，近乎残忍的决绝？
屈末寒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如同正午最炽烈的阳光，试图驱散那一丝莫名的不安。他双手捧杯，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坦荡与赤诚：“为陛下，万死不辞！”
话音未落，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仰起头，便将杯中那被誉为御酒极品、他盼了许久的“醉逍遥”一饮而尽！酒液甘醇凛冽，带着岁月沉淀的沉香与一股独特的灼热感，顺着喉咙一路烧灼而下，直抵胸腔，一如他每次得胜归来时，那混合着骄傲、思念与圆满的复杂心情。
“好酒！”他豪迈地亮出杯底，金杯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萧凌睿静静地看着他喉结滚动，看着他将那杯酒液毫不设防地、如同汲取生命源泉般吞饮入腹，眼神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在那瞬间，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帝王心术的禁锢，但最终，还是被他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沉寂的幽暗。
屈末寒放下酒杯，感受着胸腔里那股暖意扩散开来，驱散了连日奔波的疲惫与伤痛带来的寒意。他笑容未减，甚至带着点戏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半开玩笑般地试探：
“陛下刚才那眼神……深沉的吓人。莫非这酒里……终于舍得给臣下点‘好东西’了？”
他本是玩笑，想打破那片刻令他心悸的凝重。
然而，萧凌睿的心，却因这句玩笑话，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冰冷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的心脏，让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萧凌睿没有回答他这个玩笑。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屈末寒一眼，那目光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然后，他转过身，一言不发，重新迈步，踏着丹陛的台阶，一步步走回那高高在上的九龙御座。
他的背影在辉煌的灯火下，显得异常挺直，也异常……孤寂。
屈末寒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心底那丝被酒气压下去的不安，如同水底的暗草，再次悄然滋生、蔓延。他摩挲着空了的金杯杯沿，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萧凌睿指尖的凉意。
凌睿……
他究竟，怎么了？
而那杯被他一饮而尽的“醉逍遥”，此刻正在他体内散发着暖意，却也像是一颗被埋下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黑暗处，静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杯中之物，究竟是凯旋的犒赏，还是……穿肠的毒药？
或许，连赐酒的那个人，此刻也未必能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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