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太极殿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檀香、暖意与无数道视线重压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殿内金碧辉煌，百官依序端坐，鸦雀无声，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灯烛燃烧的噼啪轻响。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聚焦于从殿外逆光走入的那个玄色身影上。
屈末寒步伐沉稳，行走间带起微弱的风，肩胛的伤口在每一次动作时都传来清晰的刺痛，但他脊背挺得笔直，面容平静，唯有唇色因失血和疼痛而显得有些浅淡。他一步步走向御座之下，在那片为他一—安王屈末寒——预留的空旷区域站定。
高台之上，九龙御座之中，萧凌睿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冕旒垂落，十二条玉珠串微微晃动，在他脸孔前投下细碎的阴影，将他深邃眼眸中的情绪尽数遮掩，只余一片帝王的威严与冷寂。
屈末寒撩袍，按制单膝跪地，甲胄虽卸，那动作却依旧带着军旅的铿锵，声音洪亮，穿透大殿的寂静：“臣，屈末寒，奉旨平定北漠，幸不辱命，凯旋归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萧凌睿的声音从玉珠后传来，平稳、淡漠，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玉磬敲响，带着天然的疏离，“此次苍狼原大捷，安王居功至伟，扬我国威，辛苦了。”
“为国效力，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屈末寒起身，抬起头，目光毫无避讳地、直直地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试图穿透那晃动的玉旒，看清后面那双他熟悉的眼睛。
四目于空中交汇。
一瞬间，萧凌睿仿佛捕捉到屈末寒眼底那如同星火骤燃的光芒，纯粹、炽热，满载着得胜归来的快活、毫不掩饰的骄傲，以及一种近乎固执的、毫无保留的……依赖？他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冰凉的金属龙首硌着指腹。
而屈末寒，则在萧凌睿那看似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在他视线扫过他略显苍白的面色和微僵的左肩时；有一闪而逝的如释重负；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萧凌睿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挣扎？
萧凌睿开始照本宣科地表彰功绩，声音平稳地宣布着早已拟定好的厚重封赏。金银绢帛，田庄奴仆，加封食邑……每一项都丰厚得让两侧的百官心中暗惊，低低的抽气声不时响起。
屈末寒恭敬地垂首聆听，表情管理得恰到好处，一副恭顺臣子的模样。但萧凌睿太了解他了，能从他微微抿起的嘴角和偶尔无意识轻点地面的靴尖，看出这家伙的心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对这些世俗的赏赐根本毫不在意。
直到萧凌睿念到最后，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庄重：“……特赐，安王屈末寒，可佩剑上殿，赞拜不名！”
满殿俱寂！
佩剑上殿！赞拜不名！这是何等殊荣！几乎已达到了人臣的极致！不少老臣惊得差点捋断胡子，看向屈末寒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就在这满殿寂静，所有人都被这最后一项恩宠震住之时，屈末寒却忽然抬起头，朗声道：“陛下！臣……不想要这些！”
哗——！
如同巨石落水，方才的寂静瞬间被打破，群臣哗然！连垂旒之后，萧凌睿的眉峰都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哦？”萧凌睿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几分探究，“安王不想要这些……那想要何赏赐？”他倒要看看，这混账东西又在打什么主意。
屈末寒咧嘴一笑，那笑容带着点痞气，又阳光得晃眼，他伸手指向萧凌睿腰间，语气理所当然，甚至还带着点嫌弃刚才那些赏赐太沉占地方的意味：“臣想要陛下腰间那块蟠龙玉佩！看着水头好，莹润通透，夏天戴着肯定凉快！”
众臣：“…………”
萧凌睿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孩子气的要求。随即，那被玉旒遮挡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眼底那丝讶异化为了真实的、无奈的笑意。他摇了摇头，似是真拿他没办法，顺手就解下了那块象征天子身份的龙纹玉佩，递给身旁的德忠。
“准了。给你！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朕库里的好东西瞧不上，偏生惦记朕身上这点零碎。”那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德忠忍着笑，双手捧着那块意义非凡的玉佩，快步走下丹陛，恭敬地送到屈末寒手中。
屈末寒接过玉佩，指尖感受到那玉石上传来的、属于萧凌睿的微凉体温，心满意足地揣进怀里，还拍了拍，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臣，谢陛下赏赐！”
这一幕，看在有心人眼里，意味可就深长了。功高震主，已获殊荣，却还如此恃宠而骄，连天子随身之物都敢轻易讨要，而陛下竟也……如此轻易地允了？
林相垂眸，盯着自己案几上的酒杯，酒液微晃，映出他深沉难辨的眼神。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御史，眉头已经紧紧皱起，互相交换着不满的目光。
宴会的气氛，因这出人意料的小插曲，似乎变得活络了些，丝竹之声再起，舞姬翩跹入场。推杯换盏间，似乎又是一派君臣相得的盛世景象。
屈末寒摩挲着怀里的玉佩，心情大好，觉得这趟宫进得值了。他抬头，正好对上萧凌睿透过玉旒望下来的目光。
那目光深处，方才一闪而过的暖意已然消失，重新变得幽深难测，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屈末寒看不太懂，却莫名觉得心口一窒的情绪。
凌睿……他到底在想什么？
而萧凌睿，看着下方那个因为得了一块玉佩就眉开眼笑、仿佛拥有全世界的臣子，心中的某个角落，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这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亲近，在这太极殿上，究竟是蜜糖，还是……裹着糖衣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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