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又看了季宁两眼。
季宁眉头紧锁。看起来烦躁又忧郁。
他最近猜不透季总的心思,明明以前他从来不会驳檀粟的面子,身边也从来不让人靠近,工作完便回家休息了。
可最近,那个小姑娘出现了太多次。
季宁的私生活从单调的两点一线,变成围着她转。
他已经数不清第几次,季宁偷偷等在她宿舍楼下,到半夜,太困了,又叫他把他带回去。
林颂没什么怨言,毕竟他的工作常常二十四小时待命。可是,季宁看起来越来越不安。
女孩似乎没有打算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助理把季宁送回家,檀粟的电话便打了进来。
她的铃声是特别关心,林颂接起,第一句便是:“最近你们季总有去见那个女的吗?”
助理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檀总,季总的行程我无可奉告。”
檀粟说:“好啊,小助,你别忘了,我和季宁是什么交情。”
“我是最清楚的。”
檀粟咬了咬牙,又说:“那就是个刚入职场的小丫头片子,她是我的员工,我还奈何不了她?”
助理:“……”
助理:“檀总,你最好不要冲动。”
檀粟彻底火了:“林颂,你也来教训我,我告诉你,还轮不到你来管我!”
电话挂断了。
助理看了一眼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的季宁,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关上他的门。
季宁有洁癖,房间从来不许外人进去,他也不例外。
助理走了出去,在走廊隔间里按亮屏幕,想了想还是编辑了一条短信。
“季总可能会故意激怒你,你要小心点,不要被季总当枪使了,他总是擅长干这种事。”
还没发送,檀粟先发来一条消息。
“小助,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不是冲你。”
林颂安静地看着这句话。
风吹过来一点。
林颂想起刚刚成为助理的时候,他家里很穷,讨债的人一直上门。
有一次,他脸上挂了彩,季宁没有特别关注,只是嘱咐尽快把私人问题处理好。
他在晚宴外晕了过去,高烧不退,一只柔软而带着香气的手摸上他的额头。
香味有点太浓烈了,像快要烂掉的樱桃。
他迷迷蒙蒙睁开眼,月光很浅,她逆着光,扑哧一声笑出来。
“什么啊,”她说,“还以为你死了呢。”
她放开手,把不知道从哪来的沾了冰水的帕子贴到他额头上。
“我叫医生了,你去医院挂个水吧,季宁我替你送回去。”
那帕子,林颂存了私心,一直没还给她。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一直喜欢季宁的,那天晚上,也是借着机会送季宁回家。
可是......那也没有关系。
助理的手机发出两声特别提示音。
他给檀粟的备注是一朵云,漂浮在天空,伸手抓不住的那种。
后来,他成了济宁身边待得最久的助理,荣升总助。
季宁其实不好伺候,既挑剔又刻薄,常常把他折腾得掉一层皮,可是他留下了。
债还没还完,高利贷越滚越多。
他愁眉不展的时候,一只手摘下他的眼镜。
他是高度近视,离开眼镜什么也看不清。
“喂,你还欠了债啊。”檀粟说,“阿宁查了一下,他说他身边不能有这种危险因素。”
林颂想,终于要结束了吗,眼前的身影很模糊,他忽然也不想看清她的表情。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不知道是遗憾更多,还是解脱更多。
下一秒,他的额头被人弹了一下,他捂住头。
抬头看她。
“所以,阿宁把债给你还了,哦,我也还了一部分利息。他说你之后打工还他,至于我那份,就不用你还了。”
她笑着,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只要你帮我追追季宁就好了,就当我贿赂你的一点费用,你看,是不是很划算?”
林颂别过头,过一会低下头。
“喂?你不是哭了吧?喂?”
林颂的声音很低很哑,檀粟第一次发现这个看起来冷漠而不近人情的工作机器居然有这么生动的表情。
看起来既不甘又气恼。
“我会还你的,连本带利一起。”
“哦。”檀粟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撇撇嘴。
“不帮就不帮呗,至于这么生气吗。”
她站起身走了,走之前还摸了林颂的一把头发。
“小助,再见啦,你不帮,我找别人帮忙去。”
那天是林颂工作以来哭的唯一一次,半夜檀粟收到他的消息,只有短短一句。
“不要找别人,我帮你。”
他叹了口气,短信编辑又删除,似乎还想叮嘱几句什么,可最终还是垂下了手。
他靠在季宁家外的墙上,仰起头睁着眼,深深呼吸。
季宁把手机一扔,自动窗帘合拢,黑漆漆地笼罩整个空间,他靠在沙发上。
大概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他又做了那个梦。
眼前是一片巨大而荒芜的废墟,视线缩窄,房子建起一个小小的拐角,四面八方都是围城。
这是一座狭小的危楼。
没有灯光,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两个人在黑暗**享稀薄的氧气。
“别害怕,我们不会死在这的。”季宁说。
他穿着水蓝色校服,高三,声音带点哑。
季宁从倒塌的砖墙空隙里往外望,屋外空无一人。城中村荒废多时,人一样高的枯黄野草遍地生长。
手机信号一直波动,最后干脆显示不在服务范围内。
季宁的书包侧边还放着半瓶水,他坐在离夏小星很远的对角线。
夏小星看到季宁宽大的骨节,手掌纹路明晰,手腕上缠着一根黑色的皮筋。
夏小星虽然才上初二,可是班级已经有男同学早恋,举着手上的草莓水钻皮筋四处炫耀。
“我女朋友给我的!她是我的人了!”
“戴这种粉色的东西,你羞不羞耻?”
夏小星想,那这个哥哥也是谁的所有物吗?
夜晚到来的很快。
季宁在手机上发送一条又一条求救短信,拨打一遍又一遍电话,可是却一直都显示待发送和无人接听。
季宁最终不打了,手机微弱的电源在黑暗里闪烁着萤光,电量已经见了底。
他按了省电模式,焦躁地扶住头,似乎有些走投无路了。
“哥哥,”夏小星说,“你可以把石头搬开,这有个空隙,我能钻出去,出去找人。”
夏小星指的是一块狭窄的缝隙,上面还堆着几块石头,只有三十公分的宽度,即使是瘦小的夏小星,要钻过去也十分勉强。
房子摇摇欲坠,随意移动石头,不知道会不会塌下来。
季宁看着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很轻的皱了一下眉。
季宁摇了摇头:“太危险了,现在是晚上,你一个人,太不安全了。”
夏小星很坚定:“我们总不能一直困在这里。”
斑驳的光影在她身上啪地闪烁了一下,绚丽的琥珀色燃烧起来,在季宁都瞳孔里很快地亮了一下,又熄灭了。
季宁低下头,看了看对方拿在手里,一口也没有喝的水。
“好,那你先把水喝了,我们再搬石头,好不好?”季宁哄道。
夏小星点点头,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蹭上了灰尘,小猫一样。
季宁皱着眉看了看粗糙的石头边缘,突出来的尖锐的钢筋。他拿起皮筋,绑住夏小星草一样凌乱的头发。
他不是很会绑,小心翼翼地,怕拽疼了她。
夏小星身上有一种很淡的甜味,雨水裹着辛辣的薄荷,季宁觉得他们靠得太紧,近得能看清夏小星那双泛着冷光的眼睛。
“哥。”他的耳朵里被人塞上一只耳机,女孩打开mp4,随便调了一首歌。
她的手凉凉的,他感觉自己的耳后被冰了一下。
周围一片安静,空隙里飘进两只亮闪闪的萤火虫,在季宁眼里也只是两团微微发白的光源。
夏小星却说:“你看,萤火虫,这说明我们一定能出去。”
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但是季宁还是配合的嗯了一声,夏小星跟着哼了起来,一首歌很快结束了。
季宁靠在墙边,很安静地听完了。
夏小星结束的时候,季宁按了一下放在校服外套里的手机,结束了录音。
夏小星看着季宁,忽然伸过手摸了一把,血腥味蔓延上来。
“你受伤了。”
夏小星一点一点把季宁锁骨的血迹擦干净。
她实在是个冷漠的人,明明看到季宁的伤,却依然要按原计划行事,即使季宁的伤口有可能会因为搬动重物而开裂。
“来吧。”夏小星说。
“好。”季宁说,“你先去旁边躲着。”
他蹲下身,挽起袖口,试探着搬起第一块石头。
细小的碎屑从天花板上落下来,沙沙的声响让季宁停了一下,他浑身都肌肉绷紧,一块一块小心地移动石头。
夏小星看着天花板,星星在闪,小碎石落下来,有些落在季宁的身上,头发上,他显得有点狼狈,季宁擦擦额头上的汗,呼出一口气。
几块最大的石头都搬了出来,剩下的都是些碎石,夏小星便也过去帮忙一起清理。
觉得似乎又有沙砾落在头上,夏小星仰了仰头,磕到男人的下巴,一种热意从对方身上蔓延开。
他的手扶了一下夏小星的腰,手掌宽大,却非常迅速地松开了。
“没事吧?”季宁低声说。
“嗯,没事。”夏小星说,她腰部的肌肉变得有些敏感,滚烫的有些生涩,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很轻地皱了皱眉。
她蹲下身,看着那个狭小的洞口,又回头戒备地看了季宁一眼,季宁说:“没事的,这里很暗,你狼狈我也看不清楚。”
夏小星盯着季宁,对方的眼睛温热又无辜地落在她身上,他比她高很多,看起来很强势,可肢体动作却很收敛。
夏小星说:“你转过去。”她知道自己爬出去的姿势一定不好看。
季宁却说:“不行,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两个人僵持不下,最后季宁叹了口气。
“好吧,我闭上眼不看你,这样可以了吧。”
夏小星已经蹲下要往外走了。她手脚并用,一点点试探着往外走,季宁在她身后,推着她的腰,他尽量减少触碰她的范围。
他压根没闭眼,他更需要关注周围的情况,保证彼此的安全。
过程持续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夏小星满头是汗,季宁也累的喘气,只要绕开前面的钢筋,他们就成功了。
身后季宁忽然发出一声闷哼,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夏小星感觉有人攥住她的脚往外推了一把,下一秒,整个房子轰然倒塌。
她倒在连天的芦苇丛中,灰尘和粉末扬起来,她挡住脸,沙尘四起。
眼前只有一片倒塌下来的废墟。
“哥!”
夏小星看着那堆钢筋石块,慌张起来,她大口大口呼吸,焦急地四处张望,“有人吗,有人吗!!救命啊!!!!!”
“来人啊!!!有没有人!救命!!!!”
回应她的只有夜色。
刚刚一定是有石头落下来了,季宁用身体给她挡了一下,他一定被砸到了。
那块竖在洞口的钢筋,如果不是季宁,一定会砸到她的小腿里。
夏小星僵住了,静止几秒后拔腿往光亮处跑。
荒草丛太高了,盖过她的头顶,她在草丛中被淹没,手臂被割伤,细小的锯齿擦过侧脸。
她一边跑,一边喘气。
这样废弃的房子,怎么可能只有那一根突出的钢筋,如果……如果……如果是脖子,是要紧的动脉,她不敢再想下去。
夏小星继续跑。
她脑海里被急切和焦虑占据,眼睛盯着那出光亮,跑直线,跑直线。
她想,这样才能记得回去的路。
她的视线忽然下沉,膝盖重重跪到地上,咚地一声,夏小星感觉不到似的,猛抓一下泥泞地面,又站了起来。
她一瘸一拐,步伐没有放慢,嗓子里挤出些颤音——
“救救他,”夏小星终于跑到了,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有人被困在废墟下了,救救他。”
“小朋友,你别着急,谁被困了?”店员接住站不住瘫软下去的她,看到她的腿上鲜血淋漓的伤口。
骇人的伤从手臂到膝盖。眼下一道横着的伤。
她像是憋着一口气终于可以呼吸。
血从眼尾滑下来,一直流到太阳穴。
夏小星指着她来的方向,呼吸不均匀,喘息剧烈:“城中村,一直往里走,被砸在废墟下了……”
夏小星的眼泪哗地下来了,她崩溃大哭,头发乱糟糟的,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这时她才有点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她什么都听不见了,黑漆漆的眩晕钻进她脑海里,鼻腔中充斥上铁柱和烟尘的味道。
两个店员对视一眼,抓起应急药品,拨打急救电话,飞奔出去。
夏小星整整一天没吃饭,只喝了一口水,剧烈的奔跑、恐惧以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浓墨重彩的,强烈的无助感。
季宁醒了,每次午夜梦回,他都跟着夏小星,看着她跑出那片草丛。
他的锁骨很痛,手腕很痛,他记得视线尽头手被钢筋贯穿的痛苦,也记得女孩的手按住自己的锁骨,消毒湿巾刺痛又轻薄,缓缓渗透进他的伤口。
当时他的心里被无数事情压着,可那点微薄的情愫却旺盛地生长起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可能因为十八岁以前,他的人生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情,所以就连这点微薄的善意,都能把他勾得魂牵梦绕,此后的数十年靠着点微薄的希望去寻找。
不知道住址,不知道身份,只知道,她叫星星,挂在天上的那种,独一无二的星星。
第二天,季宁提前出院,他在病床上看了夏小星很久,久到眼睛干涩。
她的妈妈一直握着她的手,嘴里说着“星星”,眼睛熬的通红。
季宁什么话也没说。
医生说:“右手手腕贯穿伤,你现在出院,会落下病根的,你现在高三了吧,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你不能不保护你的手。”
季宁说:“我没有钱。”
他最后看女孩一眼,低着头,手腕上缠着纱布,他完整的那只手拎着袋子,里面是纱布和消炎药。
他推门走了。
季宁想,夏小星醒过来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梦里他陪在夏小星床边,夏小星醒过来的时候,身旁另一个床位已经空了,夏小星转过头,窗户外面的风涌进来,白色的纱制窗帘飘扬起来,季宁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这个人从始至终都不存在一样。
这样也好,他没有那种资格。
夏小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银行的。
她目前还拥有较高的自由。
于是一整天,都在现金区外面,站在大堂里,问要不要办个养老金。
她觉得自己是缩成一团的茧,在这个城市里,只能堪堪选择一个挤压而单薄的驻足地。
“请问您办个人养老金了吗?”
摇头,客气地说办过了,不理夏小星。
“请问您办个人养老金了吗?”
“不办,不满意,别给我推销。”
“请问您是办个人养老金了吗,我们可以送您……”
“不用了。”
“不好意思。”
“可以啊,办一个吧。”终于有人愿意,夏小星按耐住兴奋,一步一步操作,扫描身份证,人脸识别,问瑶瑶要营销码。
最后显示已经在其他行办过了。
之后又有两次,也是同样。
夏小星到最后都不想递码了。
夏小星还是没有办出去。
瑶瑶不再教她,很少跟她说话。
她浑浑噩噩回到宿舍,缩在床上,窗外的海浪声拍打着。
她想,没关系,还有机会。
她走出房间,中间房间的门也开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最近遇到续萌妈妈的次数多了起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续萌能和她妈妈挤在那么小的一个房间里。
“工作怎么样?”
“还不错。”
妇女笑了笑:“续萌都想辞职了,她说她们那很多人都想辞,工资也少,太累了。”
“哦。”夏小星想原来哪里都是这样。
妇女说:“你要是辞职,可千万先和续萌说一声啊,毕竟也是舍友了。”
夏小星没当回事,笑了笑。
她其实很不喜欢每次出房间对面跟着走出人来,像是专门在等她似的。
而且她总觉得这个阿姨在盯着她些什么。
她洗漱完,又回到房间。
她明明说着不需要季宁了,却还是点开季宁的朋友圈,他发现季宁对她不再是一道冷漠的横线,他的朋友圈放开了。
虽然也只有一个置顶,置顶是一颗星星。
她看了看发布时间,六年以前。
夏小星怔怔看着,哦,很喜欢研究星星。
她盯着手机,她想问,你朋友圈置顶怎么回事?
可打出的字不知道要如何发出去。
新消息弹了出来,夏小星眼睛睁大一点,点开,又立刻暗淡了下去。
Q市湿漉漉的,像是整个城市沉入一片溺水的海洋。
“我说,你到底能干好什么?”瑶瑶发了条语音过来,几乎是在愤怒地咒骂“今天一整天你办的养老金成了一笔吗,没办就别耍我玩,你脑子有问题吧?”
夏小星皱起眉,沉闷地呼出一口气,把手机关机,扔到一边。
手机还在持续振动着,她把头埋进被子里,无力地攥了攥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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