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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1984 年的春雾裹着棉纱的甜腥,在东方红纺织厂的窗棂上结了层薄霜。霜花的纹路像极了织机上的经纬,横平竖直里藏着细密的斜纹,凌月用指尖刮了下,冰碴子落在靛蓝色喇叭裤上,瞬间化成水,晕出个深色的圆点,像滴没干的墨水。她盯着那圆点发怔,忽然觉得裤料里的靛蓝在慢慢游动,像滩涂退潮后残留的水洼,要把她的影子也吸进去 —— 那影子的边缘正泛起细碎的蓝,像被海水浸过的棉线。

车间的铁门被晨雾泡得发胀,推开时发出 “吱呀” 的哀鸣,锈迹蹭在掌心,留下青绿色的印子。三十台织机正吞吐着棉线,铁梭撞击的 “哐当” 声里,混着远处海浪拍礁石的闷响,像谁在暗处敲着铁皮鼓。最老的那台 1970 年的织机总在凌晨卡壳,此刻正发出 “咯吱咯吱” 的怪响,机身上剥落的红漆沾着棉絮,像结了层冻住的血痂。凌月数过那些剥落的漆片,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块 —— 跟她的年龄一样。今早那织机旁又多了片新的漆屑,红得发亮,像滴刚凝固的血。

她的喇叭裤沾了晨露,靛蓝色裤脚扫过水泥地,带起的沙粒钻进织机底座,与经年累月堆积的棉絮缠成一团。那些棉絮是车间的光阴碎屑,有的泛着黄,是去年的;有的还带着白,是今早新落的,混在一起像团没梳开的乱发,仿佛要把这车间的过往都缠进纱线里。

凌月弯腰去捡缠在鞋跟的棉纱,看见台机柱上居然映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 —— 卷发被雾打湿,贴在脖颈处,像挂了串深色的海藻。她想起昨晚母亲用篦子给她梳头时说的话:“这头发烫得像羊毛,迟早要惹祸。” 篦子齿间挂着的几根断发,在昏暗的灯光里蜷成了小卷,像被烧卷的海带。

蒯文的机台总飘着股墨水味。不是普通的蓝黑墨水,是掺了海水的腥气 —— 后来凌月才知道,他总往墨水瓶里兑礁石缝里的水,说这样写出的字 “鲜活”。他伏在操作台上,钢笔尖在 “大生产” 烟盒上洇出蓝雾,镜片后的眼睛被织机的反光映得发亮,像藏着两片没被雾蒙住的海。他的工装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疤,是去年修织机时被铁梭划的,当时流的血染红了半张烟盒,他却把那纸片留着,说上面的字 “带了咸味,便会有了灵气”。今早那道疤泛着红,像刚被海水泡过,凌月突然想起他烟盒上写过的 “伤口会记得盐的味道”,心口猛地发紧。

凌月刚把纱锭架好,就见他手忙脚乱地往《朦胧诗选》里塞东西。那本书的书脊裂开口子,用细麻绳捆了三圈,像道没愈合的伤口。露出的书页间夹着片贝壳,内侧 “海” 字的刻痕被摩挲得发亮,边缘泛着温润的光,像块被体温焐热的冰正在融化。

凌月认得那贝壳,是去年秋潮退后,他俩在西墅滩涂捡的 —— 当时蒯文说这贝壳能装下整个大海的潮声,凌月笑他傻,却在他转身时,偷偷把自己捡的最圆的那片塞进了他的工装口袋。此刻那贝壳在书页间微微颤动,像有只海鸟在里面扑翅,她甚至能听见细碎的 “扑棱” 声,混在织机的轰鸣里,像句藏不住的悄悄话。

“又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歪诗?” 凌月故意撞了下他的胳膊,钢笔在烟盒上划出道斜线,蓝墨水顺着折痕往下淌,像条没关紧的水龙头。水流过烟盒上印的 “大生产” 三个字,把 “大” 字的捺脚泡成了模糊的蓝点,像滴悬而未落的泪。她看见烟盒内侧粘着根细纱,是从她的喇叭裤上刮下来的,正随着织机的震动轻轻摇晃,像在给那行歪诗打拍子。细纱上沾着点靛蓝染料,在烟盒上晕出个小圈,像片微型的海。

蒯文的耳尖红得透紫,像刚出锅的海蟹螯。手指揪着烟盒边缘,把硬纸壳揪出细碎的响,“没、没什么。” 他把烟盒往书里塞时,纸片 “哗啦” 散了一地,最上面那张飘到凌月脚边 —— 是首没写完的诗,字迹被汗水泡得发虚,有些笔画晕成了毛边:“你的卷发是未干的浪 / 在雾里蜷成漩涡 / 我是滩涂的贝壳 / 等潮声把秘密吐给你”。诗的末尾画着只海鸟,翅膀张得太大,几乎撑破了烟盒的边缘,笔尖戳穿的地方透着光,像个没说出口的惊叹号的圆点。凌月忽然觉得那海鸟的眼睛很亮,正盯着自己裤脚的沙粒看,那些沙粒竟顺着裤料往上爬,痒痒的像要钻进她的皮肤里。

凌月的指尖刚触到烟盒,就被织机的震动惊得缩回手。陈国建的搪瓷缸子在车间那头 “砰” 地砸在铁架上,茶水溅在 “工业学大庆” 的标语上,洇出个深色的圈,像块没擦净的污渍。标语是用红漆刷的,年久失修,“庆” 字的最后一笔翘起来,像片要飞落的羽毛。

“蒯文!上班时间写这些歪诗,想当资产阶级文人?” 他的声音裹着棉纱的飞絮砸过来,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撞在窗玻璃上,留下几片带灰的羽毛。那些麻雀总在厂房梁上筑巢,巢里垫着从织机上叼走的棉纱,有时还会落下几根鸟毛,粘在刚织出的白布上,像谁不小心撒的几缕星云。今早的鸟毛格外多,凌月数了数,正好七根小绒毛,落在她的织机上,排成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像句没写完的诗 —— 她突然意识到那是蒯文昨晚写的 “雾在海风里织网”,笔尖的划痕还清晰可见。

蒯文慌忙把烟盒拢成一团,塞进工装口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红,像攥着团会烫人的火。凌月看见他的手背被烟盒边角硌出红印,四四方方的,像枚盖了戳的印章。突然想起上周他塞给她的那块贝壳 —— 当时她正蹲在仓库后墙外礁石堆旁,看寄居蟹驮着彩壳爬,那些彩壳有红有绿,像被谁撒了把各色碎糖漂浮在海面上。他的影子突然罩过来,手里的贝壳沾着潮汽,内侧刻着清晰的 “岸” 字,笔画刻得太深,几乎要穿透贝壳,像风穿过黑夜的私语。那天的雾也像今天这样浓,他的眼镜片上蒙着白汽,凌月没看清他的眼睛,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浪拍礁石还响。后来她把那贝壳压在仓库的棉垛下,却总觉得夜里能听见它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声一声,像涨潮时的浪。

“凌月,过来!”陈国建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带着点黏糊糊的笑意,像潮退后滩涂的淤泥。他站在新换的日本织机旁,那机器的铭牌上 “昭和” 字样被白漆涂了又涂,却总在阴雨天泛出青灰色的底,像晨雾里化不掉的冰一样模糊。他手里举着个印着 “先进工作者” 的搪瓷缸,白瓷上的金边在雾里闪,“这缸子配你,比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强。” 缸沿还沾着茶叶渣,像没刮净的胡子,是他常喝的那种粗茶,泡出来的水总带着股焦味。凌月记得这缸子,上个月厂里表彰大会上发的,当时陈国建把它举得老高,阳光照在金边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 她还看见缸底映出自己的影子,卷发被拉得老长,像条要缠住什么的蛇。

凌月没接。她的目光越过陈国建的肩膀,看见晾纱场的棉布在风里鼓成帆,有片被铁丝勾住的白纱垂下来,在雾里晃啊晃,像条没系牢的帆蓬。张姐说过,1974 年有个技术员就是被裹着棉布批斗的,红色液体在白布里渗出,像朵烂在雾里的花。那技术员总穿件的确良衬衫,口袋里装着本英文字典,后来字典被当众烧了,纸灰飘了整个厂区,落在织机上,混进棉纱里,织出的布带着点灰,像蒙了层永远晒不化的雾。此刻那片白纱上沾着点红,是铁锈还是别的什么,凌月看不清楚,只觉得那红色在慢慢晕开,像当年的血 —— 突然想起今早周姐说的,仓库后墙根新刷了红漆,“像谁连夜泼的红色魔咒”。

“拿着吧,”陈国建把缸子往她怀里塞,手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手背,粗糙的茧子刮得她皮肤发疼,那些茧子是曾经握扳手磨的,边缘硬得像礁石。“刘厂长都夸你机灵,说供销科的位置给你留着呢。” 他往蒯文那边瞥了眼,嘴角撇出个冷笑,那笑纹里还嵌着去年吃年夜饭时沾的酱油渍,“总比跟着酸秀才写那些没用的诗强。”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是检查织机时乱摸蹭的,凌月忽然觉得那黑泥像极了蒯文烟盒上晕开的墨水,连流淌的纹路都一模一样。

蒯文的钢笔尖突然断了,蓝墨水在烟盒上漫开,把 “潮声” 两个字泡成了模糊的蓝团,像片被浪打湿的沙滩。他弯腰捡笔帽时,凌月看见他后颈的红痕 —— 是昨天被陈国建罚他去扛棉纱勒时的,粗麻绳在皮肉上勒出的印子,横七竖八,像条没解开的锁链。他总说扛棉纱时能听见棉纱说话,说的是被织成布前的心事,凌月以前不信,此刻看着那红痕,突然觉得那些棉纱的心事,都刻进了他的皮肉里。今早他扛过的棉纱堆旁,散落着几根细纱,乱成一团,却隐约拼出个 “疼” 字,被风吹得微微发颤,细纱边缘还沾着点蓝墨水,像夜晚大海波澜里的蓝眼泪。

雾突然浓了,车间的灯变得昏黄,织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一群弯腰驼背的海浪。灯泡的钨丝 “滋滋” 响,仿佛随时会断,光线下的棉絮看得格外清楚,在空气中慢悠悠地飘,像无数个没落地的梦。凌月把搪瓷缸往陈国建怀里一推,转身往自己机台走,喇叭裤扫过蒯文的烟盒堆,带起的纸片在地上打着旋,有张飘到刘冀脚边 ——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花衬衫的领口敞着,金链子在灯雾里晃,像条不安分的蛇。那衬衫是香港货,袖口绣着极小的英文,凌月认得那词,是 “自由”,她查过英汉字典,上周在废品站的画报上见过,画报上的女人穿着跟他一样的衬衫,背景是片蓝得发假的海,海面上飘着个喇叭裤形状的白色汽艇,正往雾里钻。

“别理那个书呆子。” 刘冀捡起烟盒,看都没看就揉成一团,往墙角一扔,纸团撞在织机底座上,弹了下,滚进棉絮堆里,像只受伤的海鸟。“晚上带你去个体户市场,有香港走私过来的磁带,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比这破诗好听十倍。”

“听邓丽君的歌!那不会被抓起来?”刘冀听了咯咯地笑起来:“那是陈主任的老黄历了!”他往凌月兜里塞了块奶糖,锡纸在布料里响,“我爸说了,只要你跟我好,让这厂里的女人羡慕死你!” 奶糖是橘子味的,包装纸上印着个卷发女人,笑得像朵向日葵,凌月突然觉得那女人的卷发,跟自己烫的很像,发梢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 就连那糖块包装纸边缘的褶皱,都和她昨晚梦见的一模一样有韵味。

奶糖的甜腻味混着蒯文的墨水味钻进鼻腔,凌月突然觉得头晕。她看见蒯文蹲在地上捡烟盒,手指把皱巴巴的纸片捋平,蓝墨水晕染的地方被他用指甲小心刮着,像在抢救沉进海里的船帆。他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的睫毛上沾着棉絮,像落了层雪。远处的潮声顺着窗缝钻进来,混着织机的轰鸣,竟像首没谱的歌,唱着烟盒上没写完的诗,唱着搪瓷缸里没凉透的茶,唱着她裤兜里那块似化未化的糖。窗台上的蛛网沾着片棉絮,被风吹得摇晃,像在给这歌声打拍子,棉絮突然破了个洞,露出后面的玻璃,玻璃上竟映着蒯文的影子,正往烟盒上写着什么,笔尖的蓝光在光晕里闪。

周姐端着饭盒从旁边走过,饭盒里的咸菜味钻进凌月的鼻子。“小凌,陈主任没为难你吧?”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眼角的皱纹里沾着棉絮,“刚才看见他在仓库门口跟保卫科的老王嘀咕,说要查车间的‘靡靡之音’ —— 三车间的小李就是因为藏了盘磁带,前些时候被剃了阴阳头,头发茬子扔在垃圾堆里,黑的白的缠成一团,像你织机上的棉纱。” 周姐的饭盒盖上刻着个 “忠” 字,是□□时刻的,笔画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污,像层化不开的迷雾。

凌月想起自己藏在仓库角落的半张磁带卡纸,卡纸上的邓丽君正对着她笑,笑得像颗奶糖。凌月似乎听见磁带转动的 “沙沙” 声顺着墙缝钻进来,混着周姐的话,像句被掐住的呻吟,却绵延不绝。她轻蔑地一笑:“‘靡靡之音’?吓谁,老黄历了吧!”

午休铃响时,雾稍微散了点,露出晾纱场铁丝上的冰棱,像串没有吹成型的玻璃糖。冰棱折射着光,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凌月蹲在织机旁吃午饭,窝头硬得硌牙,就着咸菜嚼出满嘴的苦咸。蒯文从对面走过来,手里捏着个烟盒,往她面前一递 —— 是首新写的诗:“雾是海的手帕 / 擦着车间的锈 / 你的裤脚扫过我的影子 / 像潮扫过滩涂”。字迹旁边画着两只贝壳,壳口对着壳口,像在亲吻,贝壳内侧还用红墨水点了两个小点,像对眨着的眼睛。凌月把烟盒折成小方块,塞进喇叭裤的侧兜,那里贴着皮肤,能感觉到硬纸壳的凉凉的温度 —— 她感觉烟盒突然动了下,像有只小螃蟹在里面爬,她猛地按住,却摸到纸页间夹着的细沙,顺着指缝往下漏,在裤兜皱褶里堆成个微型的沙丘。

下午的织机格外吵,铁梭撞击的声音里总混着点别的动静,像有人在哭。陈国建的搪瓷缸子摔在了地上,搪瓷碎成了两半,白瓷片上的 “先进工作者” 字样裂成几截,像断裂的岩块。他没捡,铁青着脸走了。凌月看见他的脚印留在水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刚退潮的滩涂上,每个脚印里都积着雾蒙蒙的海水,映出车间顶灯昏黄的光。他留下的一个脚印里漂着片烟盒纸,是蒯文写过的,上面的 “浮” 字被水泡得发胀,笔画里还缠着根红纱线,像条流血的脉络。

下班时雾又浓了,浓得化不开,连织机的影子都变得模糊。凌月走出厂门,听见蒯文在身后喊她,声音被雾滤得发飘,像从很远的海面上飘来的。他手里捏着片贝壳,跑得太急,眼镜滑到鼻尖上,露出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滴没被雾蒙住的海水。“这个给你。” 他把贝壳往她手里塞,掌心的汗沾在她手背上,像海水一样沁得皮肤直起鸡皮疙瘩,“我在礁石缝里捡的,能听见潮声。” 他的声音在发颤,不知是跑的还是别的原因,“你把耳朵凑上去,能听见我没说的话 —— 昨天我对着它说了一夜。”

贝壳内侧的刻字被雾水浸得发胀,“岸” 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海边那条走不尽的路。刻痕里还嵌着细沙,是礁石缝里的那种贝壳揉碎沙,凌月摩挲着,沙粒硌得指尖发疼,像有只小螃蟹用钳夹她。她把贝壳凑近耳畔,果然听见细碎的声响 —— 不是潮声,是蒯文的低语,混着钢笔划过烟盒的 “沙沙” 声:“雾散了就去滩涂,我藏了片最大的贝壳,刻满了想对你说的话......” 声音忽远忽近,像被浪推着的船,贝壳内侧的刻痕突然发烫,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把贝壳塞进裤兜,触到刘冀给她的奶糖,硬邦邦的糖纸硌着弯曲的壳,像两个在暗处较劲的影子 —— 其中一个甜得发腻,一个咸得发苦。裤兜深处,蒯文写的烟盒纸贴着贝壳,仿佛正有字从纸上渗出来,钻进贝壳的刻痕里,跟 “岸” 字缠成一团,那些笔画在布料下轻轻蠕动,像滩涂上蛤蜊刚探出的柔柔有着凉意的触角。

海风吹过来,喇叭裤鼓起来,灌满了雾和潮声。布料贴在腿上,像层会呼吸的皮囊,凌月觉得自己像条被浪托着的船,随时会飘向深海。她回头望,看见蒯文还站在厂门口,手里的《朦胧诗选》被风掀得哗哗响,书页间的贝壳闪着光,像颗在雾里眨着的眼睛。他的身影在雾里越来越淡,只有那本书的暗红封面,还看得真切,像团烧在雾里跳动的火 —— 突然有片纸从书里飘出来,在雾里打着旋,她认出那是蒯文画的海鸟,翅膀上写着 “等你”,墨迹被风吹得旋转,却固执地往她这边飘。

她突然想起他烟盒上的句子:“雾会散,潮会涨,我们会在海岸上开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酸酸的,带着点咸,像刚吞了口没过滤的海水。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舌尖还留着窝头的苦味,可裤兜深处的贝壳却越来越烫,烫得她腿肚子发颤,像揣了块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煤块。

远处小商品市场的灯亮了,昏黄的光在雾里串成线,像条引着人往海里走的路,其实那是山尽头的拐弯处。灯影里有人影在晃动,是穿着喇叭裤的青年,是挎着录音机的个体户,他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邓丽君的歌声,甜得发腻。突然,有个声音飘过来,是《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旋律,那是陈主任口中的“靡靡之音”,被雾泡得发黏。凌月突然觉得那旋律里掺着蒯文的诗,每个音符都拖着蓝墨水的尾巴。

凌月摸了摸兜里的贝壳,转身朝光亮处走去,喇叭裤的靛蓝色在雾里慢慢隐去,融进那片越来越浓的暮色。只有她自己知道,裤兜深处,那片贝壳正轻轻颤动,把蒯文没说出口的话,混着潮声,一点点刻进她的骨头里 —— 那些话像贝壳里的珍珠,裹着沙,带着疼,却在光阴里,慢慢延伸。

她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见纺织厂的烟囱在雾里晃,像支没蘸墨的笔。忽然听见身后有细碎的声响,回头一看,是只寄居蟹,背着彩壳,正顺着她的脚印爬,壳上沾着片烟盒纸,是蒯文写过诗的那种,蓝墨水在雾里泛着光,是句没有被潮水冲掉的诗句。她蹲下身,看见烟盒纸上的字:“潮会带我们回家”,字迹被海风舔得发泡模糊,却字字清晰,像刻在心头的纹路。又是那位浪漫的诗人遗落的诗句?

寄居蟹突然停住,彩壳对着她的裤兜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凌月笑了笑,摸出那片刻着 “岸” 字的贝壳,放在地上。寄居蟹犹豫了一下,慢慢爬近,贝壳的弧度刚好合它的身,像量身定做的家。它背着贝壳往滩涂爬,带着蓝光的贝壳在雾里一闪一闪,像提着盏小灯笼。

雾又开始浓了,把纺织厂的灯光晕成团模糊的黄。凌月继续往前走,喇叭裤的裤脚扫过路边的礁石,带起的细沙粒落又落在了贝壳碎成的粗砂砾上,发出 “沙沙” 响,像有人在她身后,轻轻念着诗。她知道,明天天亮时,雾会散,潮会涨,而滩涂的礁石上,兴许会留下两个靠在一起的贝壳,一个刻着 “海”,一个刻着 “岸”,中间缠着根靛蓝色的棉纱,像条不会断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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