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年的海滨夏夜总裹着股咸腥的热风,把东方红纺织厂飘来的棉纱味吹得七零八落。凌月踩着刚上脚的红塑料凉鞋往 “浪涛” 舞厅走,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 “嗒嗒” 声,混着舞厅里漏出来的迪斯科节奏,像在敲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的喇叭裤换成了米白色的确良布料的,是刘冀托人从广州捎来的,裤脚扫过路边的啤酒瓶,带起的泡沫溅在布料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白,像撒了把没化的盐。裤腰上别着的金属扣是仿金的,在路灯下泛着贼光,是刘冀的朋友江天昨天送的,说 “这叫时髦”。
舞厅门口的塑料条门帘被热风掀得哗哗响,红的绿的条子缠在一起,像串串没吹直的糖稀,歪扭着作态。其中几根条子断了半截,露出里面的铁丝,尖得像没拔的尖牙。凌月掀起门帘时,一股混合着雪花膏、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浪扑过来,把她新烫的卷发吹得乱晃。发胶的香味里掺着点煤油味——是早上给织机上油时蹭的,此刻在这香风里显得格外寒酸。霓虹灯管在头顶转得发昏,红光绿光在地上碎成星子,被皮鞋踩得咯吱响。其中有根绿灯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间,把舞池里的人影切成两半——上半身在红光里扭曲,下半身浸在绿光里发颤。墙角的电风扇缠着根红绸带,是去年开业时挂的,现在褪成了粉白色,扇叶转动时,绸带扫过积灰的音箱,发出 “沙沙” 的响声,像有人在暗处翻书。窗外,有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正对着墙根撒尿,尿液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凌月不经意一瞟,又猛地收回余光,脸不禁一红,映着头顶旋转的灯影,满身倒像是块摔碎的万花筒。
“凌月,这儿!” 刘冀的声音从吧台后面钻出来,他穿件黑色绸衬衫,金链子在变换的光里晃得人眼晕。衬衫领口敞着三颗扣子,微微露出胸口的绒毛,像团稀疏没梳开的纱线。他身边的江天正用黄牙咬易拉罐,拉环 “啵” 地弹起来,落在凌月脚边,银光闪闪的,像条被浪冲上岸的银鱼。江天家是开海鲜摊的,是东海市最早挂 “万元户” 牌子的大户,左手小指上总戴着枚金戒指,碰在玻璃杯上叮当作响,像是故意在炫耀。他今天换了条新裤子,裤腿窄得像绑腿,说是 “香港最新款”。
“刚到的橘子汽水,广州货。” 江天往她面前推了杯橙红色的饮料,杯子外壁的水珠顺着杯沿往下淌,在桌面上积成个小水洼,“比厂里食堂的酸梅汤带劲多了,你尝尝。” 他说话时总爱歪着头,唾沫星子溅在杯沿上,“昨晚跟刘冀哥去看录像,《英雄本色》,周润发穿的风衣,跟你这喇叭裤一样帅。那家伙开枪的时候......”江天拍着桌子,震得邻座的瓜子壳都飞起来了。
凌月没接杯子。吧台上堆着的 “健力宝” 易拉罐像排没合拢的嘴,拉环个个张着,闪着银光。她想起去年三月车间的小李,就是因为在宿舍床板下藏了两罐这个,被□□带着保卫科的人搜出来,当场就被剃了阴阳头,罚去清理厕所——此刻那股消毒水味仿佛顺着海风飘过来,混着舞厅里的香水味,说不出的古怪。吧台后面的镜子裂了道缝,把凌月的脸映成两半,一半红一半绿,像戏台子上的花脸。
“怕什么?” 刘冀把索尼随身听的耳机往她耳朵上戴,邓丽君的歌声突然漫过来,是首没听过的调子,软得像块化了的奶糖,“这是港版磁带,外面根本听不到。” 他的手指在她耳廓上蹭了下,带着股海鲜的腥气——刚从江天家的海鲜酒楼过来,指甲缝里还嵌着点蟹黄,“下周我让我爸托人再弄几盘,都是没公开过的。” 随身听的黑色线绳缠着他的金链子,像两条纠缠的蛇。
舞池里的人摇得像被台风刮过的芦苇,有人的深蓝色喇叭裤扫过凌月的脚踝,布料上沾着的亮片不在意地蹭在她皮肤上,像撒了把碎玻璃扎人。那是江天的朋友,听说在码头倒腾走私货,裤腰上别着把弹簧刀,刀柄上的骷髅头在光里闪。凌月突然想起蒯文昨天塞给她的烟盒,上面用蓝墨水写着:“舞厅的灯是旋转的雾,进去了就找不到方向。” 耳机里的歌声突然断了,只剩下 “滋滋” 的电流声,像远处潮涨时的闷响。
刘冀拽着她往舞池走,绸衬衫的袖口扫过她的手腕,凉丝丝的。“别总皱着眉,” 他的下巴抵在她耳边,金链子擦过她的脖子,“我爸说了,下个月带我去深圳,到时候带你去中英街,想要什么没有?” 他的呼吸带着酒气,混着邓丽君的歌声钻进她耳朵,“那里的姑娘都穿超短裙,比你这喇叭裤时髦多了。” 舞池中央的地板被踩得发黏,不知是谁泼的啤酒,凌月的红塑料凉鞋差点打滑,刘冀拽着她的力气太大,把她的手腕捏出了红印。
凌月的脚被人踩了一下,红塑料凉鞋的带子断了根,她趔趄着往旁边倒,撞在个穿花衬衫的男人身上。男人手里的啤酒洒在她米白色的喇叭裤上,泡沫顺着布料往下淌,像条正在融化的河。“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说着就去扶她的腰,手指在她裤腰上捏了把,“这裤子真好看,是广州货吧?”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
刘冀一拳打在那男人脸上,啤酒瓶 “哐当” 摔在地上,碎玻璃溅起来,在霓虹下闪着寒光。“找死是吧?” 他把凌月往身后拉,金链子在光里绷得笔直,“知道她是谁吗?我刘冀的女人!” 江天和几个跟班立刻围上来,拳头捏得咯咯响,舞厅老板颠颠地跑过来劝架,领口的油渍沾着根头发,像条细虫子。老板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说 “和气生财”,眼睛却瞟着散落着碎玻璃片的地板,心疼得直抽抽。
凌月突然觉得头晕,扶着吧台蹲下来。米白色的喇叭裤上,啤酒渍正慢慢变成淡黄色,像块没洗干净的膏药。她想起今早去车间时,蒯文的机台空着,周姐偷偷塞给她个热馒头,“□□把他调去清理仓库了,说他写的诗是‘黄色小调’。” 周姐的手背上沾着棉絮,说话时往□□的办公室瞟,“昨晚保卫科的人在仓库翻了半夜,说是找‘靡靡之音’。” 仓库后墙根的棉纱堆里,她看见片烟盒纸,上面的字被雨水泡得发蓝:“酒楼的龙虾会褪壳,就像有些梦会碎在酒里。” 烟盒边角粘着根细纱,是她喇叭裤上的料子。
刘冀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时,她的红塑料凉鞋彻底断了,光着的脚踩在地上,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是个易拉罐拉环,银闪闪的,在霓虹下像颗白的渗人的牙齿。拉环上还挂着点橙色的液体,是没喝完的健力宝,甜腻腻的粘在皮肤上。“去我爸酒楼坐坐,”江天凑过来说。刘冀把凌月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好,让后厨给弄点海鲜,补补。” 他的绸衬衫后背汗湿了一大片,像夜幕的灯光下深蓝大海的波澜。
江家的海鲜酒楼开在码头最扎眼的位置,招牌上的 “富贵楼” 三个字金橙橙的,在路灯下亮得刺眼。穿旗袍的服务员弯腰时,领口露出的珍珠项链晃得凌月眼睛疼——兴许是塑料制品吧,跟真的一样。服务员的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上却贴着块风湿膏,药味混着海鲜的腥气飘过来,像把钝刀子在空气里割。送氧的水箱中龙虾张着螯,青灰色的壳上沾着水珠,须子还在微微翕动,虾螯上还缠着半根水草,绿得发黑。玻璃鱼缸里的石斑鱼突然撞了下缸壁,水花溅在印着 “富贵楼” 的价格标牌上,把 “富” 字的一点泡成了晕开的墨。“这玩意儿在澳洲是害虫,” 江天用指关节敲着龙虾的头,“到了咱们这儿,一只卖五十块,够你织半个月纱布。”
在包间,江天往凌月碗里夹了块蟹肉,金戒指在瓷碗上划出细痕,“尝尝,比你带的咸菜窝头强吧?” 蟹肉的腥鲜味混着料酒的气味钻进鼻腔,凌月突然想起母亲腌的萝卜干,咸得能下饭,此刻却觉得那味道隔着万水千山。江天的金戒指在灯光下晃,凌月发现那戒指内侧刻着个 “利” 字,笔画里嵌着油污,像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江天吹嘘他爸的酒楼时,嘴角的唾沫星子粘在下巴上,“万元户” 的派头里透着股“荒”,凌月突然想起张姐说的:“暴发户的钱像泡沫,太阳一晒就没。”
刘冀给她倒了杯红酒,杯子里的液体红得像血,“这是法国的,我爸托海关的朋友弄的。” 他举杯时,金链却蹭进了杯口,啤酒漾起圈涟漪,“等去了深圳,我给你买条铂金项链,比这玩意儿亮十倍。” 凌月抿了口酒,涩得舌尖发麻,突然看见墙上的日历——六月中旬了,离厂里评 “青年突击手” 就剩三天,□□上周还拍着她的肩膀说:“只要你安分点,名额就是你的。” 他说话时,手指不经意地在她的工号牌上蹭来蹭去,那枚铁皮牌子被磨得发亮,在胸口没有半点生气。
“蒯文又来找你了?” 刘冀突然用牙签剔着牙,“那酸秀才昨天在车间门口堵我,说让我离你远点,还念他那破诗,笑死人了。” 他往地上吐了下口水,不屑一顾,“他说舞厅是‘堕落的温床’,我看他是疯了,来过舞厅吗,享受过上等人的生活吗?” 江天在旁边拍桌子笑,震得碗碟叮当作响,“那小子上次在舞厅门口跟我们叫板,被我推了个跟头,眼镜都摔碎了,还捡起来往脸上戴,镜片上全是裂纹,像块稀碎的啤酒瓶底。” 他说这话时,夹菜的手在抖,不知是得意还是余恨未销。
凌月的筷子突然掉在地上,象牙白的塑料柄滚到桌腿边,像根遗落在野地里狗啃过的骨头。她望着窗外的海面,雾又起来了,把码头的灯晕成一团团黄,像谁在宣纸上泼了一团没干的淡墨。有艘货轮正往外海开,汽笛声闷闷的,像头受伤的野兽在哭。货轮的探照灯扫过雾层,在海面上投下道惨白的光,照亮了远处漂浮的塑料瓶和大片海带阴影。浪拍礁石的声音比平时沉,像谁用拳头在擂鼓,凌月突然觉得那声音里掺着棉纱断裂的脆响——跟车间里织机卡壳时的动静一模一样。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面的咸菜干硌着髀骨,像母亲在隐秘处盯着她的眼睛。上周六回家时,母亲正把她穿旧的蓝布工装改给邻居家的小妹,缝纫机 “咔嗒” 声里,突然说:“海里的浪花看着好看,卷走人的时候也不打招呼。” 凌月当时没有听懂,此刻看着刘冀脖间晃悠的金链子,突然觉得那链子像条粗蛇,正顺着她的大腿往上爬,缠住了她的腰。
走出酒楼时,江天把攥在手里没吃完的龙虾扔进海里,青灰色的壳在浪里翻了翻,沉下去时带起串气泡,被呜咽的海水吞噬了。凌月的米白色喇叭裤沾满了酒渍,刘冀掏出块印着英文的手帕给她来回地擦,却还是黄的像尿液。她认得那手帕上印的是英文“Love”。手帕上的香水味太浓,盖过了海风的腥咸。
“浪涛” 舞厅的霓虹在雾里晕成团模糊的光,像块化了的水果糖。凌月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舞厅门口的修鞋摊还没收,老大爷正用锥子给只皮鞋钉掌,“叮叮” 声敲在铁砧上。他抬头瞥了眼凌月,又低下头继续敲,锥子穿透鞋底的瞬间,凌月突然觉得那声音像蒯文钢笔尖断在烟盒上的脆响。她快步走着,抬眼一看,却是蒯文站在路灯下,手里捏着本《朦胧诗选》,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只海风里不断拍翅的鸟。他的眼镜片裂了,其中一只镜片用胶布粘着,看起来滑稽又可怜。后颈的红痕还没消,是昨天扛棉纱时勒的,此刻在路灯下泛着青紫。口袋里的烟盒被捏得发皱,上面写着 “潮声会记得每粒沙”,是今早清理仓库时,在积灰的织机底下发现的,当时还觉得是句好话,此刻对着凌月的米白色喇叭裤,突然觉得那字迹像串烧红的炭块般灼热,使人窒息。
“跟我回去。” 他的声音比海雾还凉,眼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在厂里贴了通告,说要查舞厅的人,上周三车间已经抓了三个。” 他往她的手里塞了个东西,是片贝壳,内侧刻着 “岸” 字,笔画深得要穿透贝壳,“别再待在这里了,这里的光虚幻。” 贝壳上沾着沙,是礁石缝里的粗沙,硌得凌月手心发痒。
凌月推开贝壳。她看见自己的米白色喇叭裤在路灯下泛着米黄的晕光,跟蒯文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比起来,像两截不同的时光。“你管不着。” 她的声音发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激动的,“刘冀说要带我去深圳,那里没人管你穿什么裤子,还是听什么样的歌。” 她的脚趾蜷起来,断了带的凉鞋卡得脚底板生疼。
“他是骗你的!” 蒯文似乎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心全是汗,带着股墨水味,“他爸在厂里作威作福、贪得无厌,你跟他混在一起,迟早会出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烟盒纸,上面用红墨水写着:“泡沫再亮也是水做的,浪一冲就没了。” 红墨水晕染的地方像片血迹,看得凌月心口发紧,但她不由得嗫嚅道“书呆子!”。
这时刘冀和江天跟过来,江天看见他们拉在一起的手,突然笑出声,“哟,酸秀才又来拽诗了?” 他推了蒯文一把,“撒泡尿照照自己,穿件打补丁的工装,还想跟刘哥抢女人?” 蒯文没还手,只是捏着拳,眼中喷火地盯着侧边的刘冀,胸口起伏得厉害,像台喘不过气的老织布机。
“你他妈找死!” 刘冀一拳打在蒯文脸上,眼镜飞出去,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镜片里映着旋转的霓虹,不,是被摔碎的彩虹。江天上去踹了蒯文一脚,“让你多管闲事,也不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蒯文趴在地上,嘴角渗出血,滴在《朦胧诗选》上,把贝壳上的 “海” 字染成了红的。他爬起来去捡眼镜,手指被碎镜片划破,血珠落在地上。
凌月突然尖叫起来,她看见蒯文的血染上了自己米白色的喇叭裤裤脚,像暗夜里朵突然绽开的红梅,发出幽魅的色彩。突然,刘冀拽着她的手往舞厅里拖,她的红塑料凉鞋掉了一只,光着的脚踩在地上,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还是个易拉罐拉环,银闪闪的,在霓虹下像颗尖锐的牙齿。血珠顺着脚跟往下淌,滴在台阶上,似乎发出 “滴答” 的轻响,像计算着时间的漫长。
舞厅的迪斯科还在响,震得人胸口发闷。凌月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刘冀正用纸巾擦她脚上的血。拉环划破的口子不大,血珠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地上掉。“都怪那酸秀才,” 他骂骂咧咧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等会儿让江天找人揍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多嘴。” 随身听里的邓丽君还在唱,可凌月觉得那声音像在哭,每个字都裹着泪。她望着舞池里摇晃的人影,突然觉得他们都像被风吹的芦苇,看着绿意盎然,根却扎在淤泥里。周姐早上塞给她的咸菜还在裤兜,硬邦邦的,硌着皮肤,像块没化的冰,她现在得把扔了。
刘冀往她嘴里塞了颗话梅,酸的直泛酸水,“下周我们去深圳,我爸已经联系好了车。” 他从钱包里掏出张照片,是中英街的牌坊,“到了那儿,你想要多少磁带多少裙子,随便挑。” 照片边角已卷了毛,上面的字被阳光晒得发淡,那阳光显得很遥远,却诱人吮吸。凌月的目光落在照片角落,有个穿喇叭裤的姑娘正往镜头外跑,裤脚扫过地上的易拉罐,拉环在阳光下闪,像颗要爆的火星子,她似乎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突然想起蒯文碎在地上的眼镜,镜片里的霓虹像迷离的调色盘。仓库后墙的棉纱堆里,那片烟盒纸上的字突然模糊起来:“当你的影子开始喜欢霓虹,就离岸越来越远了。”
“我想去趟仓库。” 凌月站起身,米白色喇叭裤上的酒渍干得像朵开败的花,“我有东西落在那儿了。” 仓库的铁门被雾泡得发胀,推开时发出 “吱呀” 的哀鸣。她在棉纱堆里摸到个硬东西,是蒯文送她的另一本《朦胧诗选》,封面沾着血,书页间的贝壳还在,内侧的 “海” 字被血浸得发红,像颗跳动的心脏。棉纱里混着根不长的头发,黑中泛黄,大概是蒯文落下的。《朦胧诗选》的扉页上,除了蒯文的血,还有片干枯的海英菜,是去年秋天夹进去的,边缘卷得像朵皱巴巴的花瓣。她抖了抖书页,掉出粒细沙,落在手背上,凉得像蒯文刚才抓住她时的指尖。
她往回走时,看见舞厅门口的那个易拉罐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在这一条走来走去也走不尽的路上翻滚。有个影子在路灯下晃,是蒯文,他正弯腰捡地上的碎镜片,手指被划破了也没察觉,血珠滴在镜片上,白色的路灯下像颗颗红色的暗星染在忽明忽暗的夜幕上。凌月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在烟盒上写的诗:“你的眼睛是没涨潮的海,等我用脚印写满告白。”
她摸了摸裤兜,那片刻着 “岸” 字的贝壳硌着皮肤,像块烧红的烙铁。舞厅的霓虹还在转,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雾里。凌月深吸了口气,把诗集和贝壳掏出来,扔在蒯文脚边,转身往舞厅走。红塑料凉鞋踩在拉环上,发出 “咔嚓” 的脆响——割破了夜色中的梦。
刘冀在门口等她,金链子在灯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想通了?” 他往她手里塞了个易拉罐,“庆祝一下。” 凌月拉开拉环时,由于过于激动,金属边又划得手指流血了,可她一点也不在乎,任由血珠滴在白色的铝制罐顶上并滑落,像朵瞬间绽放又凋零的花。她跟着刘冀走进舞厅,迪斯科的节奏撞得心口发疼,隐约听见贝壳里有个声音在雾里喊她的名字,一声一声,像退潮时失去活力的海浪。
仓库的方向,蒯文握着那片刻着 “岸” 字的贝壳,血珠落在刻痕里,把“岸”字染上了血红。“海”“岸”......笑话!海岸已渐行渐远。他望着舞厅的霓虹,突然觉得那光像片烧红的烙铁,正烫在大海的皮肤上,而那些绸缎一样的平面,一旦被烫坏,就再也补不好了。海雾越来越浓,把纺织厂的烟囱吞了进去,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像判官没蘸墨的笔,在夜空里写着死亡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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