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定了日子,我们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的准备工作。喜字是我亲手剪的,阿鹿在这里既无亲人也没银两,只好请了几个族里的长老来写婚书。至于聘礼,就是刚猎来的几头羊。
阿鹿刚来这里时,阿爹作为族长很大方的请人建了一间木屋送给他当作住处。当然阿鹿也没让阿爹失望,很快就成了青年中干活的主力。这次成亲以后,我便要搬到那间木屋里面去住了,其实也就是换了个地方睡觉的事。虽说换地方的人是我,我们举行的却是入赘的仪式。我和阿鹿倒也没太在意这些,只想着日后彼此之间若能相互照拂、共度余生,我们便心满意足了。
其实我和阿爹阿娘早就将阿鹿当成家里的一员了,而且此后我仍能每日见到爹娘和兄长,我本可以不必如此急切的。只是这几日我心中惴惴不安的情绪始终不曾消退,总觉得这件事还是早点办了的好。
这几日,一到晚上我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来想去的,心里只有一个问题:我和阿鹿真能就此喜结连理么?
我依旧能日日看到那张依旧如春风般温柔的脸。可他越是笑的和睦,我越是患得患失。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以后再难见到这张笑脸”的感觉。每当有了这个念头,我便连忙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来转移注意。
七月初六晚,我先后见了我爹、我娘和潇潇。
阿爹喝了许多酒,笑嘻嘻地着看我,眼里充满了欣慰。“我的宝贝女儿,以后就是大姑娘啦!浮生这小子不错,爹看好他!”我挺一挺胸脯,颇为骄傲的地答道:“那当然啦,您女儿的眼光,岂会出错?”我爹醉醺醺的,已经有些答不上话来了。
阿娘正在这时翩翩走来了。和我爹大有不同,我娘更多的情绪是不舍。好在我就算是成亲了也依然能每日见到他们,否则我娘定要抱着我大哭一场了。阿娘拉着我的手嘱咐了我许多事,我都一一答应了。最后,娘翻出一个古朴的匣子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阿娘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其中闪着的莹莹光芒让我眼眸都明亮了几分。
我连忙凑上前去,只见匣子里躺着一支银簪,银簪密密麻麻的穗是柳枝的形状,既珍贵又好看,让人忍不住地心生欢喜。
阿娘将银簪十分仔细地递给我,言语间不减平日里的温柔:“这是咱家祖传的嫁妆。采采,娘真不敢相信,你已经到了要嫁人的年龄啦。从今以后,你说话办事都该更为仔细一点,你可记住了?”
我郑重其事地结果银簪,握住了阿娘温暖的手,笑道:“阿娘,我都记住啦!从今以后,您便不必再为女儿操心啦!”
辞别了阿娘,我连忙去看潇潇。虽说我们族里风尚自由,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但我这做妹妹的在哥哥成亲前便先一步出嫁了,嫁的还是他不大喜欢的人,我心里总归有点过意不去。
果然,潇潇的嘴还是不肯饶人:“新娘子不去瞧你的新郎官,来瞧我作甚?”说话时,他故意背对着我,不肯正眼瞧我。我绕到他身前,讨好地笑道:“好哥哥,你就别生气啦。我保证,不会有了夫婿就忘了家人的!而且你放心好了,以后他若敢欺负我,我也定饶不了他的!”潇潇这才稍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想来他的心结真的凭着自己慢慢解开了,这样我便不再担忧了。
这一晚,彻夜未眠。我躺在榻上,脑海中浮现出我和阿鹿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仰天躺在草地上,我凑上去探他呼吸……
“咔嚓--”
咦,是雷声!我连忙光脚跑到窗边来看。不管我多么努力地祈祷,都完全无济于事。过不多时,天空中竟悠悠飘起雨来。
我心中好生惶急:再过两个时辰,我可就要成亲了!
本就睡不着,这雨更是将我下得精神抖擞了。我回到榻上,开始认真胡思乱想起来:我们将来要不要生娃娃呢?这生了娃娃,是跟我姓还是跟阿鹿姓?嗯,既然是生在南榆族,自然要姓若聆了!要是生了娃娃,我日后下山采药岂不是要背两个筐了?一个装娃娃,另一个才能装草药--不行,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累垮的!不过这也无需担心,毕竟还有阿鹿嘛。到时他背娃娃,我背草药不就行了?我的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倒像是真的解决了一桩大事。
这般胡乱设想着,雨就停了。我大为宽慰,只觉得定是老天有眼,不忍看我为难。又过了一会儿,天就开始蒙蒙亮了。我知道寅时已经快过了,连忙起来梳妆打扮。
看着铜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我不觉有些痴了:粉面红唇,圆眼细眉,伶俐中带着几分羞涩,羞涩中又蕴含着无限欢喜,宛若山寺中四月方始盛开的桃花。
等会儿阿鹿见了我,定然也要欢喜得不得了。我一想到这儿,便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其余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虽说以后我便要搬到阿鹿的木屋里去,这拜堂的仪式却是准备在我家进行的,洞房花烛夜也是准备在我家度过的。至于我要搬家,纯粹是图我们夫妻二人日后行动方便,同时也怕碍了潇潇的眼。
阿鹿的木屋离我家不过数步之远,本不必抬轿迎接。然而为了不破坏这些礼节,也为了拜堂的仪式能拖到黄昏时分再举行,接亲的队伍接到阿鹿后特地绕了一个大圈,才千里迢迢来到我家。
忙活了一大天,终于等到了酉时。
屋内亲人相聚一堂,我在盖头下窃窃笑着,看不到阿鹿的表情,只听得礼生高声喊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我的心兀自“突突”地狂跳着,心想:“夫妻对拜”之后,这礼便算成了。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亲密无间的夫妻了。
不知一会儿掀了盖头,阿鹿看到我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反应?我猜他肯定得怔怔地呆立半天,惹得大家笑话。我一定要挡在他面前,义正言辞道:“你们不许笑话他!”那时大家准又该转过头来笑话我了:“这姑娘,真是见色忘义!”
可偏偏,天上的雨停了,别的不测风云又来了。
我在盖头里侧耳聆听着,却始终没等来那句“夫妻对拜”。等来的,是几个相熟的族人哀求的声音:“官爷,您看要不等一会儿呢,我们族女正拜堂呢……”
顷刻间,外面变得嘈杂不堪。我的心猛地震了一下,我知道出事了。
我慌忙地将盖头扯下来,刚扯下来便看到一个官员模样的长脸人领着一帮士卒闯了进来。阿爹见状悄悄地走开了,却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阿鹿看了一眼那人的穿着,脸色立即变了。他攥紧我的手,附到我耳边轻轻说道:“他们是朝廷的人。”我当时也无暇去想他何以认识朝廷的人了,只觉得双腿发软,连吸气都有些困难,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那长脸官员取出一道圣旨来,冷着脸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南夷人私占公家青山,数年间擅自采用公家药材不计其数。今收回国之山河,遣散众夷。钦此--”
语毕,屋内霎时鸦雀无声。这般煎熬备至,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在身上食我的肉,饮我的血。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觉得坐立不安了。
长脸官员冷笑道:“圣上仁慈,给了你们一条生路。各位快快收拾东西,各奔东西吧。”
第一个站出来反驳他的,是潇潇。潇潇用平日那般冷若冰霜的语气道:“这山是我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怎地就成官府的了?我南榆族虽已采药卖药为生,可从未办过一件昧着良心的事。我们的药,向来价格低廉,为的就是让老百姓们都能吃上药,治好病!官府无缘无故便要收了这些山,为的又是什么?官爷真当我们心里不清楚么?”
刚才还鸦雀无声的屋子里,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呐喊声。我们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可我们到底是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区区黎民百姓,又如何能够和朝廷里的人相提并论?
那官员使了个脸色,几个官兵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挟制住了潇潇,他们的手里握着长剑。潇潇的脸上丝毫没有惧色,人群却在这威胁下再度安静了。
那官员得意极了:“我奉劝大家别自讨苦吃。还是赶紧收拾东西下山去吧,免得以后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被挟制住的潇潇冷笑一声,轻蔑地道:“你以为我很想吃你的“好果子”么?告诉你,我早就不想活啦!”我感到了不妙,用全身的力气大喊道:“潇潇!别做傻事!”
可是已经太晚了。潇潇最后看了我一眼,脸上居然是带着笑的。下一刻,他冲那官员恶狠狠地喊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放过狗皇帝的!”
虽然我早就猜到他要做什么了,但当他将自己的身体扑到长剑上时,我仍是不能接受。眼睁睁地看着他睁着眼睛笔直的倒下,我刹那间便没了力气,及目所见也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哐”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阿鹿见状慌忙地俯下身去欲将我扶起,可我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任由他怎么拽我都起不来。
潇潇的二十年中,有十一年都是在痛苦中度过的。我不知上天为何要如此残忍,为何在他本该最快乐时偏要赐予他莫大的阴霾?又为何在他好不容易快要好转时狠心将他的生命带走?为何他已这般如履薄冰,你还是不肯放过他……
阿娘用沙哑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着:“儿啊!娘……娘来找你啦--”说着,竟是要往墙上撞去。我大喝一声,想冲上去抱住她却仍是使不上劲儿来。
阿爹不知何时回来了,眼疾手快地拉住了阿娘。“阿曦!”阿爹大喊一声,面露痛苦地望向阿娘已经麻木了的双眸。“官爷,”他语气仍是沉着冷静的,“可否让小人一家吃完这最后一顿饭,再行收拾?”
长脸官员神色颇为不耐烦的点了点头。这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不知我爹要做什么。他却面不改色,找了个桌子径自坐下了,还顺势捧起酒杯来喝了一盅。
我和阿娘不明所以,但仍是跟着坐下了,只是浑身软绵绵地互相搀扶着,既不动筷也不举杯。
阿爹不紧不慢地说:“喝呀!”我和阿娘仍是不明白他的意图,只好顺着他各自喝了一盅。看到这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我重重一愣,仿佛才想起--原来今日,本应是我大喜的日子。
要是朝廷的人没有来,爹娘也应该同现在一般正在喝喜酒吧。而我和阿鹿,应该已经入洞房了。
阿爹缓缓说道:“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就是把尸骨留在这里,也不会踏出这山半步的。”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荡气回肠。
他特地把我们叫到这里,其实我已猜到了三分。我又喝了一盅,铿锵道:“阿爹,这也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您要殉族,采采绝不苟活!”
阿爹忽然笑了,眉目间尽是平日里不曾见到过的温柔。他缓缓抬起手来,最终将那只有力的手掌落在我的脸上,仔细地抚摸着:“好!不愧是我若聆青山的女儿!”
我意识到了什么,正要喊出声,却突然喉咙一紧,眼前也越发模糊了……不好!是断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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