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鹿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道:“族女何出此言?我们现在不是都好好的么?”
我忍不住反问他:“现在是好好的,可若再过上几年,我们都到了该成亲的时候呢?”
阿鹿又是一愣,沉默着不再接口。
想到那个荒诞离奇的梦,我心中又泛起了一阵难言的酸涩。不知怎地,好似有一股滚烫的血流突然冲上我的脑袋,一句话便这般脱口而出了:“不如,到时咱们两个成亲吧。”
语毕,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诧不已,更别提对面的阿鹿了。
果然,他眉头紧蹙,沉默了半晌方严肃地道:“族女莫要说笑了。这男女情爱之事,只怕族女尚且不大懂得。”
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任由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忿忿地反驳道:“我怎么不懂了?我就是喜欢你!”
“族女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我倒要问问,”阿鹿一反常态,语气变得冷冰冰的,“族女与我相识了多长时间?”没等我接口,他便自问自答道:“不过一年吧。那么之前的十七年来,你我不曾相识。族女仔细想想,你难道真的了解我么?”
我瞬间哑口无言了,一时之间竟呆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鹿的气势丝毫没有减弱:“族女不知我家住哪里,从前是什么人,跟什么人来往过。唯一知道的,恐怕就只有梁某的姓名与年龄了。既然不甚了解,又谈何喜欢呢?”
原本握紧的拳骤然之间自己松开了,再摊开手掌时,已是汗涔涔的一片。
我的语气已然被削弱了许多:“这些我都不知道……那不是因为你没告诉我吗?”
阿鹿冷若冰霜的令人害怕的眼神终于褪去了,须臾间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儒雅公子的样貌。他苦笑了两声,语气竟有些无奈:“我若真的都告诉了族女,恐怕族女只会对我避之不及,更不用谈什么喜爱与否了。”
我依旧站在原地怔忪着,没有挽留,任由他扬长而去了。
我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挺立着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愈发严重了。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看来果真如此。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来找过我。我暗自发愁,只怪自己看话本看得太投入了,跟他说了那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活该惹得他一直躲着我。
这次是一个人,我心不在焉地翻着毒书,反思着自己的行为:我钻研这本书已一年有余。自诩学的精湛,然而除了毒一毒小动物外,根本没有任何施展之处。怪不得阿爹放弃多年祖传的技术,禁止族人制毒……
我忍不住抱怨自己:“若聆采采呀,你任性反抗父母,偏要学这毒术,可这和学了屠龙之术又有何区别?都是毫无用武之地……”
看着眼前小巧的毒书,我脑海里蓦地闪过几行字。
四十七,水长东。施毒于皿,饮者慕之。或慕三日,或慕一世。施者有命,自食其果,欲恋佳人,永世不得。欲另毒人,其效不然。
联想到这毒,又联想到阿鹿,我心中一个危险的念头一闪而过。
“不可!”我拍案而起,试图阻拦胆大妄为的自己。
“若聆采采,你怎能如此自私?人家不喜欢你,你便设计下毒,要害人么?”
另一个声音响起了,却还是我自己的声音,只不过比方才的要柔和上几分。“这怎么能算害人呢?我只是让他喜欢我而已……再说了,这毒的毒效不稳定,他也不一定就要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啊……倒是我,这辈子不能再喜欢别人了。真要论起来,也是我更吃亏呀。”
原本的声音正义凛然:“亏你还知道这是一辈子的人生大事?我问你,若你们已经喜结连理,他却突然有一天说不喜欢你了,你又该当如何?”
后来的声音也不甘示弱:“我会想办法让他喜欢我的!大不了,多下几次毒便是了!”
先前的声音却在气势上急转直下了,不再高声叫嚷,而是嘟囔道:“多下几次毒,这倒也是个办法……”
如此看来,显然是后来的声音赢了。
十八岁的我,愿意为了一个不甚了解的人付出自己一生。愿意相信我们会长相厮守,只因我爱他,我想余生时时都能看到他春日湖畔般的的笑,还有他深夜繁星般会说话的眼睛。当时的我,这般任性,却从没想过,这世间万事原不是我想的那般简单的。
已经过了半月有余,他似乎还在生气,迟迟不肯来找我。
不过,我也没急着去找他。毕竟手里还有更加“巧妙”的法子等着对付他呢。不知哪个多嘴多舌的先起了头,族里又议论四起了,说来说去不过是说我与他闹了别扭。我对此只好充耳不闻,毕竟人家压根儿也没说错。
早已痛下决心要下毒了,现在麻烦的是究竟该怎么下。
说来也巧,这水长东是百余种毒药中制作过程最为繁琐的。光药材就需要八八六十四种。好在我平时采的药就有身在其中的。我又下山跑了数趟,日夜为之操劳,好不容易才将这六十四种药材给凑齐了。
由于数量实在不小,我不可能一口气将六十四味药材全都磨成粉末。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辛苦一点我也不会抱怨的。
这半月以来,我每天累得要死要活,上山下山不断采集药材所花费的功夫自然是不必提了,每采上两三种,我还要先行将它们研磨成粉,等待最后诸粉混合。
看着一堆模样恐怖的粉末,我不禁感慨道:“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只需等阿鹿来了以后把它们撒到他的水里,这事儿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这个方法虽好,却不是天衣无缝:毒药掺在水中,他若是喝出异常来怎么办?我灵机一动,忙活半天做了一大桌子饭,欢欢喜喜的叫了阿鹿来吃。以免人多出什么乱子,我另给爹娘和潇潇单做了一大桌子,以我和阿鹿有要紧的事情为由把他们支开了。爹娘倒没说什么,反而还夸我懂事了呢。潇潇免不了要讽刺几句,我笑嘻嘻地敷衍过去了,没认真回答他。
整整半月未见,我心中也免不了先忐忑一番。若是他还在生闷气,连一顿饭的功夫都不愿耽搁,该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断没有再往回走的道理。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没有回绝,甚至没有半分不自在,大大方方的就答应了。说是一桌子饭,就真是一桌子饭:米饭,芋头糕,板栗糕,绿豆糕,羊肉面,空心饼,刚买来的粽子……没有一个菜。其实我们平时的主食以稻米为主,吃一次面食,实是挺奢侈的事了。
防止我们吃的太干,我特地给我们一人备了一大碗蘑菇汤。当然,水长东正是埋伏在阿鹿的汤中了。药浓汤稠,而且味道齁咸,保准他喝不出问题来。
我紧张的说不出话来,眼睛一眨也不敢,紧盯着阿鹿面前的一大碗蘑菇汤。
安静的空气中只剩下了我的心跳声:砰、砰、砰、咕咚……阿鹿终于举起了碗。
我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却似乎另一颗大石头又悬起了。
“采采,”他一开口,我只觉得我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你怎么不吃啊?”
我一愣,才发觉自己太过紧张而忘记吃饭了。还好,他只是觉得奇怪,也并未看出破绽来。
我连忙顺手拿起一块板栗糕来塞进嘴里,结果立即就被噎到了。我忙不迭端起另一个只有汤而未施毒的碗来,猛地灌了两口蘑菇汤,嚯,果然好咸……
为了缓解尴尬的氛围,我主动开口道:“阿鹿,那天的事……”
“那天的事,”阿鹿从此刻起才浮现出一丝惊惶之色,他不知为何打断了我,说出的话比之那天更要令我惊掉下巴:“是我不对。是我太不知好歹了,也是我把这件事想得太复杂了。这些天我仔细想了一下,若是族女愿意,我也愿意一直陪伴在族女身旁。”
我愣在原地,刹那间心花怒放。想不到这毒药见效竟如此之快!我嫣然一笑:“是我不对,是我太唐突了。不过既然你已经想开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此后的数日里,我和阿鹿都是几乎寸步不离的相互陪伴着,我们之间总有讲不完的话,关系比之前更要紧密了几分。
这一切的美好与幸福,对我来说简直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生怕这梦境哪天一不小心就会支离破碎,只好时时刻刻将它捧在手心里,用尽全部精力仔细呵护着。
我不再研究制毒了,反倒真的学起制药来。至于那本小小的毒书,我把它在藏了原先我发现它时的地方,只盼旁人不要发现。
阿鹿那天说得对,我确实不够了解他。
在一个平静的午后,我们并肩坐在一条潺潺的小溪旁,如往常一般听鸟鸣、享清风。当时正是在这条小溪旁,我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才有了后来的这一切。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阿鹿,你儿时的事什么时候能给我讲讲?”看他面露难色,我连忙改口道:“我瞎说的,你不想讲就不讲嘛。”
阿鹿确实没有讲,不过他莫名其妙地给我吟诵了一首诗,是《诗经》里的一首。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诗表达的意境,我当时尚且不能完全理解。不过我挺喜欢它的,因为其中出现了我的名字。我见阿鹿仍是不愿说出自己的往事,也不想勉强他,便换了个话题,随口说道:“你会吟诗啊,再吟一首嘛。”
我们祖祖辈辈都已卖药为生,自然是用不到这些诗词歌赋的。突然来了这么一个风雅之人,实在是稀奇。
阿鹿思考了片刻,道:“我最喜欢的词人,是南唐后主李煜。”
“南唐后主李煜,那是谁啊?”我一头雾水。
阿鹿耐心解释道:“他是南唐最后一位皇帝,本无意参与朝廷纷争,怎奈何终究还是做了帝王。在政治上,他无所作为,耽于声色;在作词方面,他却是百年难遇的才子。后来国破家亡,他的词更是凄美哀伤,教人听了不免断肠。”
我点点头,心中暗暗为这位词人感到惋惜。“嗯,那你给我念一首他的词可好?”
阿鹿脸上立时呈现出悲戚的神色来,吟诵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生长恨水长东,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脑袋中“轰”的一声,半晌呆若木鸡--我终于知道,毒药水长东的名字因何而来了。
没有任何征兆的,我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深深的不安。
我忍不住拉起了阿鹿的手,感受着一股温暖正往身上传送,不知怎的,眼眶就红了。阿鹿见状十分惶恐:“采采,你怎么了?”
他问我怎么了,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只觉得有一股莫大的恐惧向我袭来,仿佛眼前的幸福会在须臾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颤抖着声音说:“阿鹿,我们成亲吧。”
我这个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当初平白无故的说喜欢人家,现在又急着要成亲,实在是没分寸。
可阿鹿却没有恼火,他笑得春风和煦的,温柔道:“好,那我们便挑个好日子吧。”
听到他没有一丝犹豫就答应了我,我心中的不安稍稍缓解了。我们相视一笑,彼此仿佛心意相通。我只盼我的日子一直是这般细水长流,这般安乐无忧。
翌日一早,阿鹿便请了富贵大叔来替他说媒。阿爹和阿娘都欢喜地同意了。我怕潇潇会不高兴,特地找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阿鹿的好。潇潇只是不时讥讽两句,竟也没有反对这门亲事。
我们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了七月初七--也就是仅仅五日之后。一切进展如此顺利,这反倒让我又添了几分惶恐。
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到庙里去烧香,反反复复求的不过一件事--我们成亲之日能够风雨无恙。
然而我却忘了,这姻缘本就是我用了卑劣手段才促成的。遂了我一段时间的愿,让我所爱之人全部伴我身旁,这已是上天开恩。我又有何颜面,乞求事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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