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日里,我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躲着梁浮生。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我眼中确实没再出现过这个人了。然而心里和梦里,这张脸却仍是阴魂不散。
我师父逍遥半生,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我这些小心思早被她一眼识破了。
已经连续好几日了,自从梁浮生到来,我每晚都要对着铜镜有一搭无一搭地摆弄满头乌黑锃亮的长发。眼睛直直地盯着的是自己头发,心却早已不知不觉的飘向了远方,以至于身后多了一个人都浑然不觉。
“采采,既然放不下浮生,就别勉强自己。”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这是自己将心里的声音不小心说漏了嘴。
猛地回头,却是师父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只觉得脸颊发烫,铜镜里熟悉的面庞上不知何时添了两团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朵后面。我于是紧紧低下头,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闷哼来,不置可否。
见我窘迫,师父反倒笑了,意思是说:你看你,遮遮掩掩的,有什么能逃过你师父我的火眼金睛?
难堪过后,我开始仔细思索起师父方才那句话来。思来想去,仍是毫无头绪。好像无论我怎么做,都并非妥善之举。不勉强自己,那胡大哥怎么办?难道要告诉他之前答应这门亲事实属无奈之举么?
其实现在想这些,无异于痴人说梦。十年未见,他摇身一变成了有童仆相随伺候的少爷。我又凭什么认定,他始终爱着我?
我懒洋洋地坐到师父面前,垂下头来倚靠在她的肩膀上,猝不及防问她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师父,您铁了心不嫁人,又是为何?”这倒不是我想故意支开话题,而是我早就想知道却一直没找到合适时机询问的。
师父的目光变得深邃,幽幽叹了口气道:“采采,你可曾听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师父这人,倒与十年前的阿鹿颇为相似,没头没尾的就爱文绉绉蹦出一句诗来。
我摇了摇头,师父便耐心地给我解释了一番。
这是唐代诗人元稹的名句。意思大概是说,曾经有幸品尝过山珍海味,再吃粗茶淡饭时难免觉得味同嚼蜡。
她虽未明说,我却听出来了,原来她年轻时也曾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情事,也有过一个人举世无双的心上人。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终究没能喜结连理。
后来的男子无论多么才智过人,抑或是多么风流倜傥;在我师父心中,一定都比不过那人当初的回眸一笑。所以她宁愿终身不嫁,也不愿与旁人勉强。
想到这,我不禁从心底油然而生了一股敬意。若我能做到这般坦荡磊落,也就不会无缘无故伤了旁人了。只是不知那人究竟是是什么人物,竟能让我师父这样一个兰心蕙质的美人徒然思慕他这么多年?
正自胡思乱想着,师父却拍拍我的额头,笑道:“好啦,天色已然不早,快快歇息吧。”我只好躺到榻上,依旧无聊地摆弄着头发。
已经快丑时了,我转悠着眼珠子,毫无困意。这样一闲下来,我一颗脑袋瞬间就又被那人的那张脸给填满了。
此时的我稍稍冷静下来了,苦口婆心劝诫着自己:他今年也是二十有八了,说不定人家早就成亲了?就算还没成亲,他现在已是有钱人打扮,又怎会看上我这个茶馆小二?
想到这里,我从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酸苦之意来,像是从前在山上时冷不丁淋了雨,身上黏黏乎乎的叫人厌烦。
不行!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还有娘和师父,还有胡大哥和茶旅馆,怎可时时自惭形秽?我又严厉地将自己斥责了一番,用以驳斥方才的消极看法。
我强迫自己合上眼睛,不去管这些,不去想那个人。
然而入睡容易,不想那人却是十分困难的。这不,我好不容易才入了梦乡,转眼间就又在梦中见到了那张脸。
起初我不知道这是梦,我只道真的回到了十年前。
在朦朦胧胧的红盖头底下,我听见礼生清脆洪亮的声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我下意识的浑身颤抖,心想:坏了!长脸官员马上就要来了!
正在我想着该怎么逃出去而焦头烂额之际,却听得耳边清清楚楚的一句:
“夫妻对拜--”
我脑海中“轰”的一声,僵立在了原地。
下一瞬,我猛地揭开盖头,眼前不是什么长脸官员,也不是令我感到温馨的闻琴阁,而是许久未见的阿爹和蔼可亲的笑、潇潇充满鄙夷的眼神、阿娘乌黑的长发、嫣儿绯红的双颊……
以及眼中清澈无暇的阿鹿。
我愣了半晌,只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上手一摸,竟是眼泪。
看到我窘迫的样子,在座的所有族人不约而同地捧腹大笑起来。
双手间骤然一暖,低头一看,是阿鹿将它们攥紧了。昏黄的落日余晖柔情地洒下,将他的脸庞在我眼中照耀得一清二楚,甚至较之从前更要温柔几分。
我听到他轻轻地开口:“你怎么这般心急?这盖头本应由我来揭的。”
十年前的记忆,此刻却是如此清晰。菜肴丰盛的酒席,耀眼的喜字,眼前人山谷清风般的笑容……我本以为,我都忘了。
我惊愕过后的第一件事是顶着一颗一团乱麻的脑袋二话不说冲到了阿爹跟前,一把扑进他怀里,呜咽着说:“阿爹,我好想你……”
这样一来,席间的族人们更是闹哄哄的停不下来了。阿爹没有责怪我,拍了拍我的后背以示安慰:“行啦行啦,都已经成过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耳畔传来潇潇漫不经心的讥讽声:“若聆采采!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哪有半分新娘子的样子?”
看到潇潇毫发无损与我拌嘴的样子,我哭得更凶了,又给他了一个拥抱,叫嚷着:“潇潇,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潇潇当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不耐烦道:“怎么,你今天没睡醒?大白天说什么胡话!”
在一大堆话尚未说出口时,我感受到一双有力的手拉了拉我的衣袖。回头一看,是阿鹿,我今日要嫁的人。
我对他不管不顾,跑到下面来径自说了这么些“胡话”,他定是等得急了。
他低声宽慰道:“采采,你不必难过,明日再见也还是来得及的。”我很想向他解释来不及了,却终究将话咽进了嗓子眼里,乖乖地把盖头重新盖好,和他站在了一处。
紧接着,又是响亮的一声:
“送入洞房--”
我感受到身子轻飘飘地被人托起来了。
我靠着阿鹿坚实的胸膛,静静聆听着他的心跳同我的心跳渐渐混为一谈,像一首和谐的琵琶曲……
嘈杂的环境越来越安静了,我被轻轻放在榻上,盖头也被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和我十年前想的一样,他果真看得痴了,竟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笑吟吟地看着。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由眼泪瓢泼大雨般的放肆地落下。阿鹿显然被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采采,你是不是还没准备好?你别哭,大不了咱们等几年再圆房……”
我努力蓄住眼泪,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已经话都说不连续了:“不是的…我准备好了…十年前我就准备好了……”
阿鹿大概觉得莫名其妙,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轻笑道:“你说什么胡话呢?咱们相识不过一年,哪来的十年前?”我不欲再解释,只是紧紧抱着他,任由眼泪浸湿他的衣襟,软绵绵地享受这暖洋洋的温度和熟悉的清香。
抱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放开他,转而仔细端详他的脸。这样的脸,这样有情有义的眼眸,这样让人心生温暖的微笑,这才是我记忆中的人。他轻柔地替我擦去眼泪,我却冲动地上前吻了他的唇。
只差一瞬,就这一瞬……
我终究没能体会到这一刻唇齿相交的柔软。
我不情不愿地揉了揉眼,发现天已经亮了。早晨的阳光平日是很珍贵也很讨喜的东西,此刻于我而言却有些残忍。
这是我第二次梦到与阿鹿肌肤之亲。
第一次醒来时,我羞得无地自容,还闹了笑话。这次醒来时,红的不是脸蛋,而是眼眶。我怔怔地望了望铜镜中已经饱经沧桑的脸,忽然发现那些眼泪原来不止在梦中流过。
这场梦之后,我知道再也骗不了自己了,也知道我不能嫁给胡大哥了。我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到胡大哥面前,已然泣不成声了。
胡大哥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就像梦中的阿鹿。
“采采,你怎么啦?”
我心里又是一阵抽痛,只觉得自己到底还是辜负了人家。可事到如今,我真的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胡大哥,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了,对不起……”
我本以为胡大哥会大发雷霆地质问我,抑或是一气之下把我给赶出去,好在他都没有。他只是往常那般憨厚地笑着:“那个梁少爷,是你故人吧。”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早就看出来了。我心中好生感激,同时又觉得是在对他不住,只好重复着这一句话:“胡大哥,对不起……”我和梦中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胡大哥笑了笑,自嘲道:“你不必自责,也不用因为我而耽误了姻缘。也许我本就是孤寡终身的宿命吧……”
我哭得更凶了,更彻底地将胡大哥当成了我的家人。我只求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报答这个让我有容身之处、又在我为难时果断放手的心肠纯良的人。
我反悔了,却不是为了重新回到梁浮生身边。我只是觉得,同胡大哥成亲后心中还想着别的男人,怎么对得起人家?如今胡大哥二话不说便同意了我的悔婚,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我又有何脸面,真如胡大哥所说,厚着脸皮去找梁浮生?
梁浮生,你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要在我决定另嫁他人时从天而降?
其实说来说去,一切不过是我自作自受。恨来恨去,也不过是十年前的我自己。
那时的我太过幼稚,居然觉得这些小手段就能换来另一个人的一生一世。我当时只想着,倘若他有一天不再爱我,我再给他施一次毒不就好了?可现在呢?族灭家亡,连小毒书的尸首我都不知去了哪里。八八六十四种药材,我也只记住了最后两种。
既然当年做了如此见不得人的事,我自然是要背负后果的。后果是什么?后果是我终身不再嫁人。孑然一身又何妨?我师父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大不了我学忘尘大师,做个出家人!
正倔强的构思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杨姑娘。”
这一声轻唤,给我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根本不敢回头,因为我不想再看见梦中那张勾人魂魄的脸,更不想让他看到我失魂落魄的眼泪。
我尽力收敛了鼻音:“梁大人,怎么了?”
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惊诧:“杨姑娘,你……你哭了?”看来我的鼻音没收住。我硬着头皮,撒了一个尤为拙略的谎:“无妨,我准是着凉了,适才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梁少爷你快走吧,要是让你也感染上风寒,可就不好了。”
我本想就此支开他,却听得他幽兰般的声音自后传来:“听闻杨姑娘要将婚事作废,此事当真?”我再也忍不住,终于回过头去恨恨地盯着他。
眼前的这个人果然不是我梦中的人。我的阿鹿永远面含微笑,永远眉目含情,怎会像他这般眼神漠然?
我学着他的语气,冷冷地道:“本姑娘何时成亲,碍着梁大人什么事了?”
梁浮生眉头微蹙,再开口时,言语间竟真的柔软了几分:“杨姑娘何时成亲,同谁成亲,自然不关梁某的事,”我本以为这事总算完了,他却紧接着将话锋一转,“但梁某还是想提醒一句,胡大哥心地善良,为人本分,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若是将他错过,这样的人可就再难寻觅了……”
原来你此番前来,是来祝贺我找到了如意郎君。
“不知少爷可曾听过一句诗?”我淡淡地开口,任由心中的伤口结成痂,慢慢的不再渗出鲜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句诗是师父昨夜才吟给我的,没想到此间意境,这么快我便有幸领教了。
梁浮生的表情终于不再冷冰冰的,而是惊恐中掺杂着悲伤。我本想说:“实不相瞒,其实小女早在十年前就应该嫁人了。我那时的郎君,才是举世无双的如玉公子呢。只可惜小女家族突逢变故,我们二人本该成为一对佳侣,如今却已十年未见了。除了他,小女眼中再容不得旁的男子了。”可在他面前亲口说出这番话,简直像是拿刀在我的心口处割上一个大口子,再给他展示汩汩涌出的鲜血。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这么说。于是我咽了一口唾沫,终究是将这一大段话生生憋了回去。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一句:“我不想成亲了,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梁少爷全无干系。常言道‘好聚好散’,我和梁少爷本就是萍水相逢,便就此别过吧。还盼少爷不要再假惺惺地插足我的婚事了。”
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却不知该做些什么。眼中依旧是模糊的一片,我已再也无暇理会了。
各自爱恨,皆有因果,又何苦为君束缚此生,郁郁不得志?天高任鸟飞,只盼从此与君诀别,此生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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