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阴恻恻的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回头去看阿鹿。这一看,我顿时如坠冰窟,周身寒冷起来。
阿鹿眉头紧皱,眼中露出凶光,似乎很是厌烦这个黑衣男子。不用他们任何人说,我也猜出来了这人是来找阿鹿的,并且来者不善。
尽管害怕,我也要努力挽回这个局面。
于是我挡在阿鹿身前,颤抖却严厉地说:“这位大哥,这是除夕夜,您要找什么人就不能改日么?快……快请回吧!”
黑衣男子不动声色,仍是目光发狠地瞪着我们。
阿鹿轻拽了一下我的胳膊,自己闪到了我的前面。他也学着那人的语气,冷冷地道:“大哥不必为难,我跟你回去便是。”奇怪,我叫那人大哥,怎么阿鹿也这么叫他?难道他俩并不互相知晓姓名?还是说,此人真是阿鹿的大哥?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阿鹿回过头来,望向了身后瑟瑟发抖的我。
他眼中的狠戾顿时消散了。我静静地等待着,他却并未跟我解释他与那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用惋惜的语气道:“采采,你等等我,到五月廿九之时我必回来迎娶你。”
我闻言一惊:这意思,我们才团聚就又不得不分开了吗?我用指节发白的手紧紧握住他同样冰冷下来的手,不敢相信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五月廿九……还有半年时间呢。
他紧紧地回握我的双手,叹了口气,语气中又添了几分惆怅:“若是五月廿九我仍未归……就莫要再等了。或是胡大哥,或是另觅良人……嫁了吧。”
最后那三个字,犹如当头一棒将我击得好生迷惘。我不知该如何挽留,但我知道无论我再做什么也终究难以留住他了。
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来,只得紧紧抱住他,感受这最后一瞬的温暖。我的心上人,好不容易才与我阔别重逢。可居然这么快,我们就又要分别了……怎么办?阿鹿,怎么办?
我知道他也决计没有办法。于是我只好咬咬牙,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的闷音来。
十年都等了,再等半年又何妨?
他也紧紧地抱住了我,然而只有一瞬。一瞬过后,他便头也不回的跟黑衣大哥走了。
只留我一个人呆立在原地。我寻思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仍觉得这是一场漫长迷蒙的梦,不多时我便会醒转,再与现实世界做长久的周旋。
然而这场梦也太长了些,我做了整整三个月才终于醒转。醒转的契机是一对来这儿喝茶的怨侣。
起初,陪赵大人来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肤白腰细的年轻姑娘,赵大人唤她“阿央”。
我本来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只道这俩人站一块简直是猪拱白菜。后来阿瑶尽数讲给我听了:“你有所不知,这赵大人是个负责征税的地方官员,二十年前娶了妻子高夫人。这高夫人呢,家里有钱得很,为人又强势,在二人成亲前就说定了不许赵大人纳妾。赵大人一口答应了,发誓今生绝无二心。两人成亲后本是你侬我侬,恩爱有加的。可惜好景不长,这几年来高夫人家里好像是遇到了点什么事,反而需要赵大人来周济她。这一来赵大人就突然变了心,不仅已经纳了两个妾室,还看上了高夫人的丫鬟阿央。高夫人发现端倪后勃然大怒,在赵大人还未有所表示时便先一步将阿央扫地出门了。赵大人却仍不死心,依旧三天两头的去与阿央私会。现在呀,咱可有好戏看喽!”
看来阿瑶说的没错。估计赵大人连屁股也没坐热呢,传说中的高夫人就气势汹涌地冲了进来,目光锐利地盯着那两个人,却并不作声。
阿央的脸上登时浮现出惶恐之色,赵大人本来喜气洋洋的脸则是迅速阴沉了下来。
顷刻间,本来在吃茶的众位客官连同我们这几个店家小二,全都放下手中的茶杯或抹布,有一个算一个的驻足观看着。嘈杂的空气霎时间便鸦雀无声了--都在等着看赵大人家里的笑话。
赵大人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估计是当着这么多人实在不好发作,只得沉声道:“别丢人现眼了,我跟你回去。”说罢便站起身来。高夫人却动也不动,仍呆呆地立在那里,对赵大人的话充耳不闻。
周围的看客议论纷纷,我们几个伙计面面相觑,阿央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赵大人的脸色吃了苍蝇般的难看。
高夫人面色悲苦,两行清泪愣愣流了下来。
赵大人忍无可忍,厉声道:“哼,你道老子有多稀罕你呢?若非你家里有两个臭钱,我怎会与你这黄脸婆成亲?现在倒好,还得老子自掏腰包伺候着你们!你还不知足,三天两头找事儿,你真当我不敢休了你么?”
高夫人这时反而止住了眼泪了,一时间面如死灰。在她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丝名为“绝望”的情绪。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这三人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窘迫中。然而,谁都没有在再说些什么了,都像木雕的小人儿一般,静静地立着。隔了足足半晌,赵大人镇定十足地拉起了阿央的手,大庭广众之下不急不徐的迈出了茶馆的大门。阿央满脸通红的低着头,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屋里的议论声沸腾更甚了,高夫人仍是面无表情,久久伫立在原地。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只好提起嗓子高声喊了一句:“行啦行啦,都散了吧!大家都别看热闹啦!”
众人这才该散的散,该吃茶的继续吃茶了。
我又踱步到高夫人跟前,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不料高夫人却眨眨眼,“扑通”一声直直倒在了我的脚边。
我们几个伙计都被吓得大惊失色了,连忙七手八脚地找了一间屋子,将高夫人扶到了床上。
七个店伙计中,我家三人是懂医术的,其中我师父的本事最为高明一些。她给高夫人把了脉,沉吟道:“看来她是悲愤过度以至于神志不清了。倒也不要紧,过两个时辰就该醒了。”
此言不错,高夫人果然在两个时辰后醒转了。
醒来后,她依然面色惨白,嘴唇发紫。我给她找了些吃的,可她既没接过也没讲话,仍是呆滞地盯着前方。
我忍不住出言相劝:“高夫人……”不料刚一开口,她就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冷冷地道:“别叫我高夫人!”我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改口道:“高姐姐,高姐姐!”见她脸色略有缓和,我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是想说,你万万不可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啊!你若是病了,那赵大人岂不更为得意?”我拉过她的手来,却无意间瞥见了她腰间的荷包。荷包上款款躺着一幅优雅的鸳鸯戏水图,绣得甚是精巧美丽。
高姐姐稍微思索了一番,似乎觉得我说的有理,便轻轻点了点头。见我盯着那荷包,她轻轻笑道:“妹子,这鸳鸯可好看?是我亲手绣的。”我吃了一惊,想不到她还有如此好手艺。称赞过一番后,我继续安慰她:“伯父那边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也得撑住了呀!”
高姐姐脸上的表情终于稍作缓和,可转眼再看时,却已泪流满面了。
她握紧了我的双手,凝望着我说:“妹子,谢谢你……你不知道,这十年来,赵府就连下人也是对我冷眼相欺。他们就是看准了那个姓赵的不稀罕我,我也没个撑腰的……”说着,啼哭声越发凄苦。
我心疼她得紧,却也没有办法,只得轻抚着她的背部,柔声安慰道:“姐姐不必难过,那赵府你不回去了便是。大不了以后住在这茶馆,跟我一样干些活计养活自己,不也挺好的吗?”
高姐姐渐渐停止了哭泣,脸上的泪痕却久久不干。半晌过后,她摇摇头叹口气说:“妹子,你不明白。我倒是想一走了之,可我家里呢?他们再受不到赵府的接济了,这还算小事,毕竟那个姓赵的本来也没给我们几个子儿。但我若是真的离开赵府回到高家呢?岂不是让我们一家跟着我蒙受此等奇耻大辱?我有什么脸,让一家人这样受我拖累呢……”
我愣了愣,才想到我此前居然从未考虑过她的家人。这下不仅她自己开始了新一轮的啜泣,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才好了。
我不再替她担心,而是转而反思起自己来:这二十八年来,我说话做事何时考虑过旁人?哪次不是只顾着自己一时的欢欣?时至今日遇得高姐姐,才知一人做事本该考虑家人,考虑长远的后果。
高姐姐在茶馆里休息了不过几番日落,便重新回到了偌大却孤寂的赵府。临走时,我拉着她的手说:“高姐姐,你日后有甚不顺,尽管到茶馆中来讲给我听便好。”她点点头,我心中不住地泛起苍凉之感。从此以后,她只怕犹如身陷囹圄,再也无法窥见天明了。我很同情她,却同她一样完全束手无策。
依据阿瑶的描述,高姐姐年轻时该是个张扬肆意的姑娘,就像身在南榆族的我。她在无限风光地嫁给赵大人时,哪能想到,这是亲手将自己送入了地府?只怪世事变迁,家族衰落不是她能决定的,赵大人变心也不是她能决定的……能不费吹灰之力摆弄花草虫鸟的人,在苍天面前居然如此渺小。
我好想帮帮她,可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潇潇早就对我说过外面的人不够淳朴善良,从前我是不信的。十年来,接触了形形色色许多的人,我才终于渐渐相信。
茫然间,那个人的轮廓在心中愈发清晰了。阿鹿,你对我的欢喜可是真的?恐怕也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离五月廿九愈发近了。我每天都坐立不安,心不在焉。阿娘对此忧心忡忡,总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早该知道,什么事也瞒不过师父的一双慧眼。
大约在谷雨时节,天空中又连续飘了几天的小雨。我就伫立在一从月季花前,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看着粉色月季花娇嫩的花瓣上渐渐挂满了水珠,晶莹剔透的,像未施粉黛的十六七岁的小美人儿,比之平日更惹人喜爱了。我忽然有些庆幸:幸好下的不是瓢泼大雨,不然它怎么挺得住?
“采采。”
我缓缓回头,是撑了一把小伞立在雨中的师父。她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倒和这雨夜挺相宜的。见她来了,我咧开嘴一笑:“师父,你来啦?”不知她有什么不快意的事儿,并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一口气。不过我也习惯了,师父和潇潇一样,是个的多愁善感的人。
我本以为她是没什么好说的才叹气的。可再望去,又总觉得她好似有好多话堵在嘴边似的。
“采采,你有何不快?”她轻声询问道。
咦,唉声叹气的人明明是她,怎么她反倒问起我来了?我刚想摇摇头,她就说道:“因为浮生,是不是?”我低头无声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过她这句话是不准确的。阿鹿待我那么好,一心一意想要娶我,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不高兴,纯粹是因为我自己。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再次抬头看她。这次的眼神又不一样了,里面竟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怨悲哀。
我想,她一定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爱慕过的那个人。
连师父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佳人,竟也要受这痛入骨髓的相思之苦么?
她为何对那个人只字不提?又为何固执地不肯嫁于旁人?难道说,那人也如赵大人一般,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阿鹿,你呢?这二十九年中,你我日日都能相见、整日欢声笑语的时光,竟然才占了一年零一月。到现在,你到底是何人、家住哪里、都与什么人来往……我竟依旧全然不知。
我没再同师父讲话了,而是重新低下头来,观赏着挂满水珠的月季花。至于日后该怎么办、阿鹿会不会如约来找我、如若真的来了我又该不该真的跟他走……这些问题,我已不愿再去想了。
人生的转折就是这样来的不声不响。譬如我在采药时遇到了奄奄一息的阿鹿,又譬如在我拜堂时闯进了一大批朝廷的人。
再譬如,我偶然间听到了两个茶客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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