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在高姐姐于夫家抬不起头时,在我迷茫彷徨之际,两个人赫然出现了。
这两个人不是什么响彻天下的大人物,亦非我久未谋面的故人,而是两个寂寂无名的茶客。
她们一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另一个是四十来岁的妇人,二人大概是母女关系。
只听那母亲似乎满腹担忧地说:“你一个人,这怎么行呢?”
那姑娘十分爽朗地一笑:“娘,您莫要为我担心啦!我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有何不可?”
细看那姑娘的眉眼,才发觉她一双眼虽不大,却极有神采,滴溜溜地转来转去,显得犹为灵巧。我忍不住便将耳朵放于此处,想听听这位姑娘有何抱负。
她甜甜一笑,对她母亲说:“清欢镇可真是个好地方。娘,您说这么好的事儿,怎么偏偏不在咱们高粱镇呢?”说着双手托腮,好似在思索着什么。
我实在遏制不住一颗好奇之心,便凑上去问道:“不知二位所说清欢镇的好事儿,是什么事儿呀?”
姑娘兴奋地站起来起来,兴高采烈道:“姐姐你没听说么?清欢镇最近来了一批商人,做的是布匹生意,现在他们那儿正缺人做手艺活呢!姐姐,你去不去?”她眨巴着眼睛望着我,似乎甚是期待。
我瞬间心念一动,心道:高姐姐倒是可以去干这个活计,这样便不用再看赵府上下的脸色了。
然而下一瞬,心中的这团火就熄了。
万一她不愿呢?人生在世,本就是冷暖自知。她就算是能自己赚几个铜板,又怎比得上赵府的银两?至于我自己,我还得照顾阿娘和师父,而且胡大哥他们待我们这么好,更何况……我要是走了,五月廿九那日阿鹿来找我了怎么办?
我略显惋惜地说:“姑娘,我就不去啦,多谢告知,这一路千万多加小心。”姑娘有些失落地点点头,重新坐回了原处。
没坐多久,她们便离开了。离开时,姑娘的娘亲依旧唉声叹气的,似乎很是不舍。那姑娘自己却总是发出清脆的笑声,没有一点即将要到异乡去的不舍。
这世上虽则巧事多,不巧的事倒也真不少。母女二人上午才走,高姐姐下午就来了。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痕,我被吓了一跳,却也隐约猜出来了。
“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他不要我也就罢了,连我含辛茹苦养大的一儿一女也不让我见!姑娘,你说我该如何是好!”我本想出言安慰,却被她的下一句话彻底惊住了。
“我爹把我赶了出来,再不许我进家门了……”高姐姐言语凄厉,泪珠不断滚落。
赵老爷会无情休妻,这我早就想到了。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高大人竟会如此狠心,为了颜面不惜丢弃自己的女儿。
我用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她不知何时已变得瘦骨嶙峋的手,另一只手轻柔地替她拂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姐姐莫慌,我听说清欢镇正缺人做女红呢,你到那里去不就好了?”
高姐姐果然停止了哭泣,迟疑道:“这倒是个法子。不过,我一人……万一路上遇到了图谋不轨的登徒子,可如何是好啊?”
见她面色惊慌,我忍不住也开始担心起来。同时,我还有点惋惜:要是她早点来就好了,还能和先前那个姑娘结个伴。二人一路相互照拂,总好过一个孤身女子。
我咬了咬牙,斩钉截铁道:“不打紧的,我陪你去便好!”
高姐姐连忙推辞:“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茶馆里事儿还多着,我怎好意思麻烦你?”我风轻云淡地一笑,道:“姐姐不必担心,我将你送到清欢镇便回来。才几日行程,想来不打紧的。”高姐姐思索了一番,低头道:“那便麻烦姑娘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简单拾掇了几件衣物、一把小伞和一些盘缠,我这便告别家人同她一起上路了。
清欢镇离高粱镇不算近,对我们这种步行之人本是毫不容情的。好在沿途时不时的出现一些茶馆之类可以歇脚的地方,天黑了也有旅店可住。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的,行了整整三日,方到大名鼎鼎的清欢镇。
路途虽长,好在这三日都是大晴天。不过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马上就要到五月了,天气开始燥热起来,我们时常才走一会儿便热得满头大汗了,不得不经常停下来休息。
其实此次前来,我还有另一目的。当年阿娘和师父二人带着我一路狂奔,几日几夜才到了这高粱镇。当时山多夜深又极为匆忙,与族人走散了也是情有可原。
在这的十年里都没看到其他族人,想必他们是逃到了别的镇里。只是不知……这清欢镇中,是否会有我的旧识?
到了清欢镇以后,我们张开四只眼睛竭力找寻着纺织院。
不想还没找到地方,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姐先跑了过来,热情道:“呦,两位娘子是来做女红的吧?那可真是找对地方啦!你们是从外头来的,想必对这里不甚熟悉。那也不要紧的,让我钱娘子带你们逛逛好啦!”
这位钱娘子身材丰腴,笑起来眼角堆满了皱纹,看上去倒挺和善。
她很自来熟地拉起我们两人的手,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给放开了,转身寻了两匹布来,笑道:“我钱娘子爱收徒弟,却不爱收笨徒弟。二位娘子……不妨先露一手?我要是看着尚且过得去,就收了二位,如何?”
我心道:这有何难?高姐姐的手艺从荷包上便能看出。我又早在南榆族闲来无事时便习得一手刺绣的好手艺了。
于是我大剌剌地撸起袖子来,决定给钱娘子露一手。谁料我们俩刚动了没几下针,还完全没展现出我们的厉害来,钱娘子便笑着阻止道:“好啦,我看出来了,二位娘子都是极为手巧之人!那么,便跟我来吧!”
钱娘子话都没说完就急着站起身来,领着我们不知往哪走。我和高姐姐丝毫没起疑心,只以为遇到了好心人。
行不多时,她领我们走入了一个偌大的的院子中,院子里有几间屋子,每间屋子都是房门紧闭,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走过了一条长长静静的游廊,她掏出钥匙缓缓打开屋门,请我们来到了一间黑压压的屋子里。放眼望去,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密密麻麻坐了一大片妇女,个个都面无血色。每人面前放着盛针线的器皿和画着各种花里胡哨图案的纸,还有一摞摞布匹。
她们手里拿着的是极为贵重的织锦,正低着头在其上认真地刺绣呢。
直到此时,那种深深的不安才迟迟自心底涌出,让我从脚到头都忍不住地发麻。
不行!现在挣扎肯定已经晚了,反倒会引起钱娘子的注意。
高姐姐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正待要说话,却被我捏了捏手腕,立即将话咽回了肚子里。我拿定了主意,回头对钱娘子笑道:“您放心吧!我们一定绣出最漂亮的花儿来!”
钱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和顺的笑容瞬间变得阴险狡诈。见我们没有闹事,她一扭一扭地回去了。
高姐姐皱眉问道:“你也看出她不对劲来了,为何还不跑?”我只怕钱娘子还未走远,故意压低声音道:“要是这么容易跑,这里怎会有这么多人?”
高姐姐既惊且惧:“那怎么办?”我沉声道:“先将计就计,一会儿再伺机而逃!”高姐姐点了点头,我们便找了个空隙坐下了。
果不其然,还没等我们坐稳,只听得“咔哒”一声,是房门上了锁。奇怪的是,这一屋子人对我们的到来和方才的讨论声全然充耳不闻,像是完全习惯了。
我心神不定地拿起一段织锦,在看到左首边一人时登时面露喜色。
这人竟是我三日前见过的那位姑娘。她一见到我,原本苍白的脸蛋立即变得红润了,面露喜色道:“姐姐,怎么是你?”旋即又流露出不解的神色:“你不是在茶馆干得好好的么?怎么也来这个鬼地方啦?”
我尴尬地一笑:“这个说来话长,日后再跟你解释。我想先请问姑娘,这钱娘子究竟是什么人物?”那姑娘白净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惶:“我昨晚才到的这里,就要被这婆娘给折磨死啦!姐姐你看!”她撸起袖子来,一条长长的狰狞的红印便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忍不住惊呼道:“她打你了?”
那姑娘委屈得快掉下泪来:“可不嘛!她不光用手打人,她还有棍子呢!不光如此,还有好几个壮汉给她做帮手呢!我们一旦干活慢了、绣得歪了,她就打我们!还不让我们出去……”
说着说着,她的委屈越来越强烈,晶莹的泪珠早就打了几个转。我把一头雾水的高姐姐也叫了过来,给她俩互相介绍了一番,沉吟道:我倒是有一法子,不过真要实行起来,多少有些困难。”
二人齐声催促我:“是什么法子?你快别卖关子了!”
我一本正经道:“二位有所不知,杨某的看家本领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而下毒害人。
“但若真想下毒,倒也有些难办:一是没有机会,二是没有药材供我制毒。这我也想好了,我首先需得在这混上一段时日,且在你们众人中表现出鹤立鸡群的觉悟,彻底取得钱娘子的信任。
“然后你们之中有一人,要装作大病不愈。这时我便站出来,坦言自己学过医术,求钱娘子放我去买药。她允了我自然是最好,不允我也无妨。我便给她写几味药材让她差人去买,她又没学过这些,哪知这是毒是药?”
我话还没说完,二人便齐声点头道:“嗯,这倒是个法子。”我接口说道:“只是……这个法子也不是十全十美之计。一来,我不一定真能混到让她十分信任我的地步。二来,她不一定会为了救一个随处可见的刺绣女冒这个险。而且让她发现咱们是装的可就完了。三来……”
那位年轻的姑娘打断了我:“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咱们只好按你说的办了。第二个问题也好解决,干脆这个生病的人也由你来扮好了。你现在,只需完全取得她的信任。”
我点点头,又担忧道:“可这也并非易事。我首先得把活儿做成最快最好的。可我只在年少时学过一点皮毛,根本没这么厉害……”
那姑娘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笑道:“姐姐你姓杨么?那便有缘分了,我叫柳依依。杨柳依依,岂不是妙得紧么?”
本来忧心忡忡的我也不禁被她逗乐了,心想:她果然还是个孩子,明明刚才还处于水深火热的危险中,现在就突然想起这桩小事来。
一旁的高姐姐忍不住打断道:“那也不必担心,我们二人一齐帮你,咱们三人做的怎么说也应该比她们一人做的要好。”我连忙阻止:“那可不成!你二人都来做我的,定然完不成自己的,岂不是要领受责罚?”
柳妹妹方始回过神来,道:“还有个更好的法子,就是叫大家都慢慢做,都腾出时间来来做你的,到时钱娘子不仅看不出谁做的最慢,而且肯定觉得你做的又快又好!”我和高姐姐异口同声苦笑道:“想法不错,可咱们怎么说服其他娘子?”
柳妹妹又是甜甜一笑,拍拍自己胸脯,信誓旦旦道:“这个你放心,昨晚我就和她们一一熟识啦!”
说罢,还真的一一给我们介绍了起来:“这是马姐姐,她的活计做的最快啦;这位是孙大姐,最为老练,对我们这些小辈多有关照;那边那个是吴大姐,她能连做两个时辰不休息……”这小丫头,还真有两把刷子。
介绍完毕,她主动将我们的计划声情并茂地讲给了大伙听。
过程中我和高姐姐紧紧盯着门口,生怕一会儿钱娘子再带人过来,我们的计划就不免要败露了。好在暂时并没有人过来。
柳妹妹绘声绘色地讲完了,整个屋子须臾间变得鸦雀无声。
看着众人紧蹙的眉头,我便知道这事估计难成了。
果不其然,孙大姐尖锐的嗓音最先打破了沉寂:“那怎么能行?莫说人家钱娘子了,我都信不过你!要是真让你出去了,你怎会巴巴地跑去买什么药材?你肯定早跑啦!哪会回来管我们这些老姐妹?”
马娘子跟我岁数差不多大,立即随声附和道:“可不是嘛!再说了,凭什么这么多人都帮你做?你说你会什么药啦毒啦,我们哪晓得是真是假!依我看呐,你就是比我们多口饭吃!”顷刻间,屋子里七嘴八舌的,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止住的抱怨声。
我只怕她们在这么嚷下去,就该把钱娘子给引来了,连忙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大家安静。随后又竖起三根手指放于脑侧,郑重道:“我杨采采对天发誓,如若独自逃跑弃众姐妹于不顾,抑或是胆敢欺瞒各位姐妹,便立时天打雷劈而亡!”
我仔细想了想,又续道:“吃不饱饭大家也犯不着担心,若哪位姐妹帮了我而耽搁了自己的活儿,我把我的食物分给她便是!”一言至此,我方才猛地想起,行囊里还剩下半张未吃完的饼。
高姐姐本就是与我结伴而来的,现在想必是不饿的。在这群人中,只有柳妹妹帮我说了话。依我刚才的承诺,这半张饼理应由她享用。
于是我当即掏出饼来,对柳妹妹温声细语道:“柳妹妹,饿了吧?快快吃了吧!”她的眼中放出异光来,感激地攥紧我的手,然后便接过饼狼吞虎咽起来,显然是饿狠了。
我得意洋洋地看向诸位,心道:哼哼,这下你们该被我折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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