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掠过鬼杀队训练场光秃秃的枝桠,发出细碎的呜咽。几个年轻的队员正咬牙练习着基础挥刀,动作因寒冷而僵硬,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片白蒙蒙的呵气。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属于汗水和冰霜的味道。
突然,一种无形的凝滞感笼罩下来,仿佛连空气都被冻结了一瞬。挥刀的破空声停了,只剩下风雪的低吟。队员们像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僵在半途,目光齐齐投向场边那个无声无息出现的身影。
千鹤雪纱站在那里。肩头落着薄薄一层新雪,衬得她像一尊静立在风雪中的冰雕。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往昔总是覆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寒霜,眼神锐利得能刺穿骨髓,让人不敢直视。
然而康复后,冰封的湖面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深处却少了几分凛冽的刀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光泽。她只是安静地看着,没有开口斥责动作的变形,没有用冰冷的沉默施加压力。
一个紧张过度的队员,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吓住了,脚下在覆雪的泥地上猛地一滑,整个人狼狈地向前扑倒,手中的木刀脱手飞出。
“啊!”惊呼声尚未落下,一道白色的身影已如流风般掠过他身侧。
预想中摔在冰冷坚硬地面的疼痛并未降临。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稳稳托住了他的手臂,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失衡的身体轻轻扶正。
队员惊魂未定地站稳,一抬头,正撞进雪纱的眼底。那双眼眸清澈如初融的雪水,倒映着他自己惊慌失措的脸。她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重心再低些。雪地不稳,下盘更要扎牢。”
声音平静,却不再是过去那种冻伤灵魂的冰冷,而是像初春雪层下悄然渗出的涓涓细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是!是!谢谢雪柱大人!”队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捡起木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惊吓,还是因为这从未奢想过的、来自雪柱指尖的温度。周围其他队员也怔怔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诧。那个传闻中如寒冰、如利刃的雪柱大人……竟然会伸出手?
场边不远处,锖兔和富冈义勇并肩站着。锖兔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那模样活像白日见了鬼——不,见了鬼王。“喂喂喂,富冈,”他用手肘使劲捅了捅旁边面无表情的搭档,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里面的震惊,“刚才那个……是雪纱没错吧?她变了…还说话……那么温和?”
富冈义勇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场中那道白色的身影上,深蓝色的眼眸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锖兔的大惊小怪。只是那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悄然触动。
训练结束的钟声敲响,悠长而清越。雪纱转身离开训练场,白色的羽织下摆拂过积着薄雪的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锖兔和富冈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锖兔正笨拙地试图把被风吹乱的围巾重新系好,那结却越弄越糟,歪歪扭扭地挂在他脖子上,显得十分滑稽。
走在前面的雪纱脚步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她自然地转过身,走到锖兔面前。锖兔僵住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富冈义勇的视线也微微凝住。
雪纱伸出手,手指灵活地解开锖兔那团乱麻似的围巾结。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擦过锖兔的衣领。风雪在她周围打着旋,她的神情却异常宁静,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很快,一个平整漂亮的结便在锖兔颈间成型。
“好了。”她轻声道,声音依旧没什么大的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锖兔呆呆地摸了摸脖子下那个温暖妥帖的结,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结结巴巴地连一句完整的“谢谢”都说不出来。富冈义勇的目光在雪纱平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向锖兔脖子上那个规整的结,最终望向了庭院角落那株在寒风中瑟缩、枝头却已悄然鼓起米粒大小花苞的樱花树。
“雪纱,”富冈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春天快到了。”
雪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凝视着那些在料峭寒风中孕育生机的微小骨朵,片刻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嗯。”
午后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蝶屋庭院里,那株老樱树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曳。一张矮几摆在廊下,上面放着精致的茶具。香奈惠姿态优雅地跪坐着,双手拢在宽大的蝶纹羽织袖中,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带着几分探究意味的温和微笑。
“哎呀呀,”她看着缓步走近的雪纱,声音像裹了蜜糖,“真是稀客。我们向来只专注‘呼吸’和挥剑的雪柱大人,居然也有空来品我这‘无用’的樱花茶了?”她特意在“无用”二字上加了点俏皮的揶揄,眼神亮晶晶的,像发现了新奇玩具的猫。
雪纱在她对面坐下,羽织下摆铺开如雪莲。她没有理会香奈惠话语里的调侃,目光落在矮几上那杯热气袅袅的淡粉色茶汤上。澄澈的茶水里,两三片微卷的樱花瓣载沉载浮,透着一股早春的清雅气息。她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白瓷传来的暖意,凑近唇边,小心地啜饮了一小口。
微涩之后,是一缕极淡的清甜花香在舌尖化开。很陌生的味道,却并不讨厌。她垂眸看着杯中旋转的花瓣,低声道:“……很香。”
香奈惠的笑容更深了,眼底的探究化作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看来不只是剑术,”她意有所指,声音轻快,“有些地方,也终于‘开窍’了呢。”
雪纱没有回答,只是又轻轻啜了一口茶。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柔和的阴影。庭院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枝头的微响和茶水注入杯中的轻响。这份宁静,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她而言,都只是任务间隙冰冷的空白。此刻,却似乎有了一点不同的意味!
“雪柱大人!”
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清亮和掩饰不住紧张的呼喊打破了庭院的宁静。一个年轻队员几乎是冲到了廊下,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笺。他不敢抬头看雪纱的眼睛,猛地一个九十度鞠躬,双手将那封信高高举过头顶,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把矮几上的茶具碰翻。
“请……请您收下!”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蝴蝶忍端起自己的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意。
雪纱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微微颤抖的信笺上,又缓缓移到少年因紧张而绷紧的后颈。她没有立刻去接。
“抬起头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少年不由自主地直起身。
他抬起头,眼神慌乱地撞上雪纱的视线。那目光并不锐利,反而像冬日午后平静的湖面,清澈见底,清晰地映照出他的窘迫和期待。
雪纱伸出手,却不是接过那封信,而是轻轻落在少年因用力过度而有些发白的指关节上,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示意他放松。她的动作自然而温和。
“谢谢你的心意。”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如同雪花飘落,“你很优秀,也很勇敢。”
少年眼中的光芒瞬间被巨大的失落覆盖,但预想中的冰冷拒绝并未降临。雪纱的话语里没有敷衍,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真诚。
“但是,”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短暂地飘向了庭院里尚未绽放的樱树,又或许只是越过它们,看向了更远的虚空,“抱歉。我的心,还装着冬天的雪。”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重量。
少年眼中的失落并未完全散去,但那份被尊重的感觉,以及雪纱指尖传递来的、与传闻截然不同的温度,让他心中的刺痛奇异地缓解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背脊,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声音虽然还有些不稳,却不再颤抖:“我……我明白了!谢谢雪柱大人!打扰您了!”他收起信笺,转身大步离开,背影虽然有些落寞,却不再显得仓皇。
蝴蝶忍轻轻放下茶杯,瓷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冬天的雪’……真是令人好奇又伤感的答案呢。”她看着雪纱,语气里没了之前的调侃,多了一丝探究的认真。
雪纱没有回应,只是垂眸看着自己刚才触碰过少年的指尖。那指尖在午后的微光下,显得异常白皙。
原来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各式各样的心意悄然汇聚到雪纱身边。有时是在训练结束,一个身影会鼓起勇气快步上前,塞给她一封信便仓促跑开;有时是在任务分配的间隙,会有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被悄然放在她常用的刀架旁;最夸张的一次,甚至有一个隐部队的成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把一封系着干枯樱枝的信从蝶屋庭院的树丛里精准地“投递”到了她散步时脚边的石径上,被眼尖的蝴蝶忍当场拎着后领揪了出来。
每一封信,无论字迹是娟秀还是粗犷,信纸是精致还是普通,雪纱都会平静地收下。她从不粗鲁地当场拆阅,也从不流露出半分不耐或轻视。她总是会在无人处,安静地展开信纸,一字一句地看完。然后,她会寻找到送信人,用那双清澈如初融雪水的眼眸注视着对方,清晰而温和地回复每个人。
她的拒绝,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真诚和无法靠近的疏离。奇怪的是,那些被拒绝的队员,脸上除了短暂的失落,竟少有怨恨或难堪,反而在对上她那双眼睛后,会莫名地平静下来,甚至回以一个理解的、带着敬意的颔首。那份拒人千里的温柔,像一层无形的、却更为坚固的冰壁。
夕阳熔金,将连接蝶屋与柱们居所的长长回廊染上一层暖橙色。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喧嚣已然退去,只余下雪纱一人规律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下回响。一天的喧嚣和那些或炽热或羞涩的目光,此刻都被隔绝在外。
她推开自己那间简朴居室的木门。室内陈设极少,一尘不染,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整洁,如同她过去冰封的内心。唯一的“杂乱”,是矮柜上一个敞开的木盒。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条陈旧的女式围巾,被小心翼翼地叠放着。
围巾是羊毛的,原本应该是柔和的米白色,如今却大片大片地凝固着一种深褐近黑的暗沉污迹。那些污迹早已干涸板结,硬邦邦的,像一块块无法剥落的痂。那是血,在冰冷的雪地里凝固了太久太久的血——姐姐千鹤奈落失踪那日,遗留在雪地里唯一能被找到的“痕迹”。
雪纱走到矮柜前,并未立刻去碰那围巾。她脱下羽织,动作间,一封素雅的信笺从内袋里滑落,无声地掉在榻榻米上。信封是上好的浅云纹纸,封口处印着一朵小巧精致的雪花压花,透着一股含蓄而用心的郑重。
她弯腰拾起信。这封信,是今天收到的最后一份心意,来自一位剑术和品性都相当出众的“甲”级队员。信笺拿在手中,能感受到纸张特有的柔韧和一丝清冽的墨香。她走到矮柜边,目光在木盒中那条凝固着血痕的围巾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快得如同冰面下的暗流。然后,她平静地、仔细地,将载着他人炽热情愫的信笺,轻轻放进了木盒里,就挨着那条冰冷、僵硬、带着死亡气息的围巾。
崭新的信笺,与陈旧、凝固着深褐色血污的围巾,紧紧挨在一起。一个象征着生者滚烫的倾慕,一个承载着逝者凝固的绝望。两者并置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碰撞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凄然与决绝。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雪也停了。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从窗棂挤入,恰恰落在那木盒上,照亮了信笺上精致的雪花压花,也照亮了围巾上那些深褐、冰冷的血痕。光线温柔地抚摸着这两样截然不同却又命运交织的物件,仿佛想调和这刺眼的冲突,却只让那凝固的血色在光线下显得更加幽深、更加沉重。
雪纱静静地站在木盒前,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洁净的墙壁上。她没有动,只是凝视着盒中之物。室内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沉重地压在心头。
暮光渐暗,终至彻底沉没。黑暗温柔地吞噬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连同那木盒,以及盒中并置的、无声诉说着生死与执念的信与围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