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没有光怪陆离的幻境碎片,没有血与火交织的战场残影,只有一片坚硬、冰冷、熟悉到骨子里的黑暗,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自己。
又来了。
英才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片刻,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或者说,属于“英才”的感知彻底归位。视野?没有视野。他此刻的“视野”,是灵石内部那永恒不变的、蕴含微光的混沌。触觉?倒是清晰无比。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的坚硬触感,冰冷、沉寂,将他牢牢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得,又被打回原形了。辛辛苦苦凝聚的灵力身体,在幻境里跟百晓生那老狐狸斗智斗勇耗了大半,如今一朝梦醒,得,一夜回到解放前。这感觉,比吞了只苍蝇还膈应。
外面传来的声音倒是热闹非凡,穿透灵石那层天然的隔膜屏障,清晰地灌入他此刻纯粹依靠灵力感知的“听觉”里。
“哥哥!哥哥?百晓生!”那声音清冽又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像冰层下奔突的熔岩,正是牙耳,“你真以为我不敢毁了你这破槐山?!”
紧接着,一个气急败坏、明显带着鼻音和痛楚的男声响起,声音的主人似乎正忙着倒吸冷气:“嘶——哎哟……我的祖宗!他真醒了!你瞎啊?没看见这石头都华光暴涨,灵力都要溢出来了?跟个小太阳似的!这要还没醒,我把名字倒过来写!英才!醒了就吭声,有点厚道成不成?”
厚道?
英才那点被关回石头里的憋屈和恼火,“噌”地一下全被百晓生这句“厚道”给点着了。他意念微动,身处的灵石嗡鸣一声,内蕴的柔和白光猛地炽盛了一瞬,像是在无声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厚道?”英才的声音透过灵石传出,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奇异质感,偏偏语气又十足十的戏谑,“跟你学的啊,百事通大老爷。挖坑埋人,埋完还怪人掉坑里姿势不优雅,谁有你精通此道?活该挨揍。”
这理直气壮的倒打一耙,精准地戳中了方才幻境里那一场无声硝烟的痛点。
两人在幻境里僵持不下,谁也奈何不了谁。百晓生试图用言语蛊惑,英才则抱元守一,任凭对方舌灿莲花,只当是耳旁阴风。就在这精神拉锯战胶着得令人烦躁时,一个声音,像一把锋利无匹的冰刃,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这片混沌的帷幕,直直刺了进来!
“哥哥?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是牙耳!
幻境中的英才和那团黑雾同时一震。
英才心头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淹没,如同溺毙之人抓住了浮木。他毫不犹豫,几乎是吼出来的:“牙耳!别管幻象!揍他!揍那个装神弄鬼的!”
黑雾剧烈地翻腾了一下,传出百晓生惊怒交加的吼声:“你!”
幻境的上方,那片原本灰蒙蒙、如同劣质幕布般的“天空”,骤然被更为激烈的声响搅动。金属破风的尖啸刺耳欲聋,灵力碰撞的闷响如同重锤擂鼓,其间夹杂着百晓生气急败坏、几乎变了调的咆哮:
“动动脑子!动动你那金贵的脑子行不行?我要是真想害他,第一次在威灵山见到他缩成这破石头样的时候,直接下个封灵死印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不就完事了?用得着废这么大劲,把自己搭进来陪你玩过家家??牙耳!!你……嗷——!”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拔高,随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了喉咙。幻境上方激烈的打斗声并未停歇,但那属于百晓生的叫骂声却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灵力爆裂的余音嗡嗡作响。
盘坐在幻境中央的英才,虽然依旧是灵体状态,却感觉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他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大笑,干得漂亮!
外面那黑雾里,百晓生似乎缓过了一口气,声音虚弱但依旧顽强地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悲愤:“……你、你就没想过,是他自己……自己赖在幻境里不想出来吗?以他那身蛮力……这、这天上地下,除了他自己乐意,谁他妈能关得住他?谁?!”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扎了英才一下。
好像……有点道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筋骨。再躲下去,外面那老狐狸怕是真要被牙耳剁成饺子馅了。他清了清并不存在的嗓子,扬声朝那团还在微微抽搐的黑雾喊道:“行了!不玩了!我要出来了啊!”
话音落下,他双腿微屈,灵力在意识中流转,想象着之前破开水面、一跃而出的那份轻松写意。意念到了,动作也跟着走,他猛地向上纵身一跃!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肝俱颤的巨响,在灵石内部狭小的空间里轰然炸开!
没有预想中冲破水幕的清爽,没有重获自由的畅快。只有一股沛然莫御的反作用力,混合着坚硬到极致的触感,狠狠撞在他的“意识体”上!
剧痛!难以言喻的剧痛!
像是被一座大山迎面砸中了天灵盖。整个“视野”瞬间被无数迸裂的金星和纯粹的黑占据,耳朵里灌满了震耳欲聋的嗡鸣,意识如同被投入了狂暴的漩涡,瞬间被搅得粉碎,然后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只剩下一个念头,带着无尽怨念和荒谬感,顽强地冒了出来,狠狠烙印在消散的意识边缘:
百晓生……你大爷的……这破石头壳子……坑死老子了……
……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海之底,缓慢地、一点点向上漂浮。那些刺耳的嗡鸣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脑浆被摇匀后的迟钝闷胀感。外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渗透进来。
“……哥?哥哥?”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像怕惊扰了什么。
是牙耳。
“嘶……哎哟喂……轻点……他、他应该没事……”另一个声音嘶嘶地抽着冷气,每一个字都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正是百晓生,“你看那石头……光又开始闪了……跟抽风似的……灵力波动也稳了……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英才的“意识”终于彻底归位,沉甸甸地压在这块不争气的灵石里。他尝试着动了动“念头”,灵石温润的体表应和般地流转过一层柔和却略显紊乱的光晕。
“没事,”英才的声音传出,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强装的镇定,“宽心,死不了。”他顿了顿,灵石的光晕流转,似乎在“打量”外面,“哟,这不是我们‘无事不晓、无事不通’的百事通大爷吗?啧啧啧,这造型……挺别致啊?哪个不开眼的把你教化成这样了?满脸桃花开,春风扑面来?”
百晓生此刻的形象,确实担得起“别致”二字。鼻梁骨显然遭了殃,肿得发亮,活像塞了个小号的紫皮萝卜。一只眼眶乌青发黑,另一只勉强睁着,也布满了血丝。这还只是脸上。他身上那件原本还算体面的袍子,此刻比乞丐装还不如,被凌厉的剑气撕扯成一条条破布,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底下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剑痕,有些还在往外渗着血珠,狼狈得简直像是刚从十八层地狱的油锅里捞出来。
“呵呵……”百晓生扯动嘴角想冷笑,结果牵动了脸上的伤,顿时疼得龇牙咧嘴,那笑容扭曲得比哭还难看,“拜……拜你那位‘忠勇无双’的好弟弟所赐!他下手是真黑啊!我……哎哟喂……停停停!牙耳小祖宗!别过来了!”他猛地看见牙耳上前踏了一步,吓得一个激灵,也顾不上浑身散架似的疼,手脚并用,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呲溜”一下窜上了旁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死死抱住一根粗壮的枝杈,惊魂未定地朝下吼:“还谈不谈正事了?!啊?!英才!你打算继续窝在你那破石头壳子里,当个除了发光啥也干不了的吉祥物吗?!”
这话戳到了痛处。灵石的光晕瞬间凝滞了一下。
“牙耳,”英才的声音沉了沉,“先给他个气口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敕令。牙耳那冰冷得几乎要凝结空气的杀气,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依旧死死锁在树杈上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上,警告意味十足。
危机暂时解除。英才这才想起另外两个同伴:“衍和和安之呢?”
树上的百晓生劫后余生般长长吁出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疼出来的冷汗,没好气地嘟囔:“天知道!这鬼地方邪门得很,每个人眼前看到的景象都不一样!你以为我是全知全能的神仙啊?我能找到你们几个都算祖坟冒青烟了!”
“哦?”英才的语调拖长,灵石的光晕危险地闪烁了一下,“还有你百晓生不知道的事?牙耳啊……”那语调,轻飘飘的,带着点故技重施的暗示。
“你他娘的讲不讲道理?!”百晓生瞬间炸毛,抱着树枝的手都抖了,“这世上活人死人加起来比恒河的沙子还多!难道每个人的祖宗十八代穿什么裤衩我都得知道??就知道打打杀杀!莽夫!莽夫!!”他气得在树上直跺脚,震得树叶簌簌往下掉,活像一只被激怒的树懒。
两人隔着一块石头和一棵树,正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下方的灌木丛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枝叶被笨拙地拨开。
一个戴着笨重铁面具的少年,迷迷瞪瞪地从茂密的灌丛里钻了出来。他似乎有些晕头转向,茫然地抬头四顾,铁面具遮掩下,只能看到一双带着浓重睡意和迷惑的眼睛。
“英才?”铁面少年安之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瞪大眼睛,像受惊的兔子般原地转了个圈,急切地四处张望,“你在哪儿?刚才好像听见你声音了?”
树上的百晓生低下头,目光落在安之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困惑:“你……你难道一直在这里?”他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
安之循声猛地抬头,视线猝不及防撞上树杈间那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抱着树枝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的“不明生物”。
“我艹!”安之吓得一个趔趄,差点直接坐回灌木丛里,声音都劈了叉,“树上挂了个什么玩意儿?!毛……毛猴成精了?!!”
百晓生:“……”
“噗——哈哈哈哈!”灵石里爆发出英才毫不留情的狂笑,光晕乱闪,像是下一秒就要笑裂开,“精辟!太精辟了安之!形容得太到位了!”
安之心有余悸,哪敢再看树上那“毛猴精”,目光飞快地扫过树下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蓝衣少年牙耳,只敢瞥一眼,就触电般收回。直到牙耳面无表情地朝他伸出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掌上,安静地躺着一颗散发着温润白光的、鸽子蛋大小的石头。
安之的心脏还在砰砰狂跳,他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往前凑近两步,弯下腰,铁面具几乎要贴到牙耳的手上,才看清那颗小小的灵石。他迟疑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试探:“……英才?”
灵石的光芒温和地流转了一下,英才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是我。”
安之盯着那石头,又抬头飞快瞄了一眼树上那个狼狈不堪的“毛猴精”,铁面具下的嘴角似乎抽了抽,语气复杂:“你……那个百事通大爷,之前吹得天花乱坠,结果就这?合着光打雷不下雨,连个身体都没给你整出来啊?吹牛不花灵石是吗?”
“可不就说呢!”英才的声音充满了幸灾乐祸,“以后别叫他百事通,叫他‘吹破天’!名副其实!”
安之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挣扎着什么。他看看灵石,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带着点豁出去的勇气:“要不……你还是像之前那样,先附到我身上?总比困在石头里……”话还没说完,一股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天灵盖直灌下来,冻得他猛地打了个哆嗦,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惊恐地看向寒气的来源——牙耳。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杀气,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但就是那纯粹的、深不见底的冰冷,让安之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扔进了万丈冰窟,连血液都要冻结。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没事。”英才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刚才那无声的致命威胁,“我更习惯这样。”灵石的光晕稳定而柔和,“你又不是灵石本体,强行灌入大量灵力对你的经脉和根基损伤太大,那是饮鸩止渴。之前是没办法,保命要紧。现在……”他顿了顿,语气笃定,“你现在应该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了,我不会再附身了。”
安之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默默退开一步,离牙耳和他掌中的灵石远了一点点。
可不知为何,当听到英才那句“不会在附身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像初春悄然钻出冻土的草芽,不受控制地在他心底滋生出来。很轻,却无法忽视。
最初在炼器室,他和英才还是互相算计、彼此提防的对头。可这一路走来,看着英才一次次在绝境中力挽狂澜,看着他那份近乎狂妄的担当和护短,那份排斥不知何时早已消散,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敬佩。而刚才那场幻境惊魂,英才的声音是他唯一的锚点,这份依赖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生根。
他以前的世界多简单啊。叮叮当当的炼器声,和九祥日复一日的斗嘴互掐,还有工坊角落里那张硬板床上的短暂休憩,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单调,乏味,一眼就能望到头。可自从遇到了这块石头精,他被迫卷了进来,被迫踏入了这片光怪陆离的灵师世界。他看到了御剑凌空的风姿,感受到了移山填海的伟力,见识了人心诡谲的算计,也触摸到了超越凡俗的广阔天地。
一个念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涟漪,带着点酸涩的渴望:
如果……如果我也能是个灵师,该多好?
可惜。
他低头,看着自己因为常年锻造而带着薄茧和细小烫痕的手掌。这双手,只能摆弄凡铁俗器。而他,终究只是个在这浩瀚灵师世界里,被所有人瞧不起、随时可以碾死的无名器械师。
“衍和呢?”灵石的光晕流转,英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你看见她没?”
安之这才从自怨自艾的思绪里惊醒,铁面具摇了摇:“没啊!她不是跟你一起被吸进那个怪光圈里了吗?你在里头没碰见她?”他语气带着点后怕,“那光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英才的心往下沉了沉。灵石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看来她也陷进某段‘过去’里了。可她……”他顿了顿,语气更添忧虑,“她才多大点?十几岁的小姑娘,难道是被扔回尿裤子玩泥巴的童年了?”想到衍和那张总是板着的小脸挂着鼻涕泡的模样,灵石忍不住微颤,像是憋笑憋的。
安之愕然:“啊?你们在里面……是回到了过去?”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懊悔,“早知道我也冲进去了!说不定还能看见九祥年轻时候有多欠揍……”他捏紧了拳头,仿佛已经看到年轻版九祥在眼前蹦跶。
英才没好气地朝树上喊:“喂!树上那位!一个小姑娘的童年能有什么看头?放她出来!别玩这套了!”
“噗通!”
树枝剧烈摇晃,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百晓生抱着树干,一脸悲愤欲绝:“苍天啊!大地啊!能不能讲点基本法?!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行不行?!”他猛地伸手指着自己肿成猪头、青紫交加的脸,“看清了吗?仔细看看!我脸上写的是什么?!”
安之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茫然地仰着铁面具:“你脸上……除了肿包和淤青,哪来的字?”
“瞎啊!”百晓生痛心疾首,唾沫星子差点喷出来,“那么大一个金光闪闪、力透纸背的‘冤’字看不见?!比城门楼上的匾额还醒目!今晚我就化为厉鬼,带着这个‘冤’字去你梦里,抱着你脖子缠绵悱恻、彻夜长谈!让你看个够!”
“你滚!!!”安之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原地蹦起三尺高,铁面具下的脸瞬间惨白,连退好几步,恨不得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离这晦气玩意儿远点。
英才显然不吃这套苦情戏。灵石嗡鸣,一道纯粹由灵力凝聚而成的、寸许长的幽蓝小剑凭空出现,剑尖流转着危险的光,稳稳对准了树上的百晓生。几乎在同一时间,牙耳手指无声收紧,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锁定了目标。
树上的百晓生看着这二人行云流水般的配合,眼皮狠狠一跳,简直要气笑了。真是狼狈为奸的典范!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双眼一闭,脖子一梗,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悲壮模样:“行!来!杀了我吧!反正我一介凡夫俗子,在你们这些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能眼里,跟路边的蚂蚁臭虫有什么区别?碾死也就碾死了!动手啊!给个痛快!”
“凡夫俗子?”英才道:“这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你早年和青灯并排甲等灵石,声名赫赫,在宫城引起不小轰动。”
“青灯”两个字,像两枚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进百晓生的耳朵里。
他猛地睁开眼,脸上的悲愤和戏谑如同被冻住的潮水,瞬间僵住、褪色。那张青紫肿胀的脸,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狼狈的空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断续的声音:“那……那是……他……哎!”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肩膀垮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他才是真正的甲等灵师。我?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沾了点虚名罢了。将军,您……”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那颗灵石,“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我身上这点可怜巴巴的灵力。我要真能在您眼皮子底下搞鬼,那跟脱了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纯属多此一举,自取其辱啊!”
“将军?”
牙耳猛地转头,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探照灯,直直打在英才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审视,还有一丝被隐瞒的薄怒。
“……啊?”灵石的光晕都停滞了一瞬,英才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称呼和牙耳激烈的反应弄懵了。
树上的百晓生看看灵石,又看看浑身紧绷、气息明显不对的牙耳,再看看旁边一脸状况外的铁面少年,那双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倏地掠过一丝精光。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哈?有意思!
这二位……好像连彼此的底细都不太清楚?
百晓生抱着树枝,整个人的气息瞬间从“悲愤冤种”切换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模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拖得又慢又长,带着点拱火的味道:“是啊——昆吾将军大人!您老人家何等神通广大、明察秋毫?我这等小伎俩,在您面前不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门前弄大斧吗?骗得过谁啊?您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跟我这‘蝼蚁’较劲,不如赶紧去找找这幻境的入口在哪儿。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您一抬脚,就正好踏进衍和小姑娘的幻境里了呢?”
英才的灵石本体微微发烫。直觉告诉他,百晓生这厮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建议九成九是个坑。但……他暗自感应了一下百晓生身上那稀薄得近乎没有的灵力波动,确实不像个甲等灵师。而且这老狐狸滑不留手,真要硬逼,估计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衍和与他无冤无仇,他应该不至于真下死手……眼下,似乎也只能先信这老狐狸一回?
想到此,那柄悬在空中的幽蓝小剑“噗”地一声,化作点点蓝光消散。
“昆吾将军?!”
安之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铁面具都遮不住他那副被震得魂飞天外的表情。过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又尖利:“你、你你……你是那个传说中……四洲流传的……昆吾将军?!开天辟地、灵师鼻祖的那个昆吾将军?!!”
英才心里把树上那看戏的百晓生骂了一万遍。灵石的光晕一阵乱闪,他努力挤出点“和蔼”的意味:“安之小友,你冷静点。昆吾将军,那是何等威名赫赫、高不可攀的人物?灵师鼻祖啊!你再仔细瞅瞅我,”灵石在牙耳掌心滚了滚,“我现在是个什么形态?我哪里像他?”
安之的目光死死粘在那颗小小的、温润的灵石上,铁面具下的呼吸都屏住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弥漫。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安之才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个荒谬的事实,用一种梦游般的、带着浓浓幻灭感的语气,喃喃道:“哦……也是。你……你都不是人。”
灵石的光芒猛地一滞,随即剧烈地闪烁起来,像被噎住了。
“噗……”英才那点强装的和蔼彻底破功,气乐了,“好家伙,小嘴抹了蜜是吧?这话也就我能听听了,换个人非得把你丢炉子里回炉重造不可!”他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好了,正事要紧。我去找衍和。安之,你在这儿,”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看——好——他!”
安之看了看树上那个鼻青脸肿的“毛猴精”,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有点底气不足:“我……我看得住吗?”
“牙耳,”英才道:“你身上还有多余的灵石吗?给他一块防身。”
牙耳面无表情地摇头:“用空了。”他一路追踪消耗巨大,早就弹尽粮绝。
英才沉吟片刻,灵石的光芒稳定下来,透着一股“壮士断腕”的豪迈:“这样吧!牙耳,你把我劈开!一分为二!分一半给安之拿着!这样他多少有点依仗,不然以他现在的修为,看这老狐狸跟看空气没区别!”
“不行!”
三道声音异口同声地炸响!
安之和牙耳反对在意料之中。可树上那位……
百晓生差点从树杈上栽下来,扒着树枝急吼吼地嚷:“别别别!千万别!将军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绝对不跑!不捣乱!更不会伤害这位可爱的器械小朋友!”他举起三根手指,对着天,表情“庄严肃穆”,声音洪亮得能传三里地,“我百晓生以我‘万事通’的金字招牌起誓!若违此誓,就让我身败名裂,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惶惶不可终日!!”
灵石的光芒凝固了。
英才:“……”
这毒誓发的……灵师重诺,誓言出口,天地为证,因果自缚。虽然百晓生这厮节操存疑,但这誓言的份量确实够重。
“……行吧。”英才无奈地应下,“记住你的话。”
牙耳握紧了掌中的灵石,一言不发地转身,开始在四周仔细搜寻幻境入口的蛛丝马迹。晨光穿过枝叶,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就在他凝神探查一片灵力残留异常紊乱的草丛时,一个低低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他掌心传来,带着点犹豫,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寻:
“牙耳。”
“嗯?”牙耳脚步未停,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地面。
短暂的沉默后,英才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问得异常清晰:
“你之前说……你要找一个人回来。那个人,是昆吾吗?”
牙耳的身形骤然定住。
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周围的风声、鸟鸣,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只有他掌心那颗灵石温润的触感和微弱的脉搏般的灵力波动,真实地存在着。
过了许久,久到英才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一个极轻极轻的音节,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瞬间消融,却留下深刻的印记:
“嗯。”
轮到灵石沉默了。光晕流转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仿佛在艰难地消化这个答案,以及它背后蕴含的沉重意义。
“嗯……”英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像是在试探着触碰一块滚烫的烙铁,“那……你觉得,我是昆吾吗?”
牙耳握着灵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拉扯,带来沉闷的痛楚。像?还是不像?那熟悉的气息,那偶尔流露出的、刻在骨子里的狂狷……可更多的,是眼前这颗跳脱的、不着调的石头精!他该如何回答?
看着牙耳挣扎的沉默,灵石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一丝了然,一丝解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看吧,连你也觉得不像,对不对?”英才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人死如灯灭,留下的魄执,不过是生前执念和灵力的残渣罢了。就算……就算那魄执源于昆吾,可一旦成了魄执,就不再是同一个魂了。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看起来还是那朵花,其实早就不是了。”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轻快了些,带着点自嘲的意味,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氛围:“不过说起来也挺奇怪的,我对你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似的。我也没想到,死了这么久,还能以这么个……呃,别致的形态再溜达回人世。大概是因为这破石头吧,”他晃了晃,“让我能接触最原始的灵力,吊着一口气不散?怪不得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什么定数,飘飘忽忽的,就跟那……”
他似乎在寻找一个贴切的比喻。
“就跟那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无处可依,也无处可去。”
话音未落——
“你不是风筝!”
牙耳猛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坚定!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炽热得几乎要将掌心的灵石灼穿。
“你是向标!”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重逾千钧,砸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是值得用命去追随的人!”
灵石的光芒骤然静止。
随即,一股温暖、柔和、如同初春暖阳般的光芒,猛地从灵石内部绽放出来!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明亮,瞬间驱散了周遭所有的阴霾和寒意,也照亮了牙耳绷紧的下颌线和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
灵石在牙耳掌心微微震颤,里面传出英才的声音,不再是戏谑,不再是自嘲,而是带着一种被深深触动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暖意,那笑意如此真实,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石壳,直达人心深处:
“呵……牙耳啊……”
“这大概是我‘死’了这么多年,听到的……最真心的一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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