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到了南京，事多杂乱，所幸踏雪吉人天相，全身而退。便宜伙计做过了，郡主难产的葫芦官司平了。猫儿图失而复得，钱家奸计败露，又穿插着祖父当年的旧案，杨柳姐姐认亲，荆绿烟上京告状。
这下，她终于完成了初心：退亲。她心中无比畅快，只等着哥哥找好船只，就带着阿竹回苏州做舒心日子去。
除了田添，那个狡猾人。拿了十五两银子，给的当票居然是死当，玉佩早就被当铺转卖了。待再去那个茅草屋，已经空无一人。附近的人说，这就是个残留的破屋子，住的一老一少想是去别处赁房子了。也罢，反正婚已经退了，家里也不能再逼着嫁人，下一步不如就老实在苏州料理生意，过些平凡日子就好。
距离踏雪从苏州逃婚，已经半年有余。
钱克阳已经到了都察院。白峻还是有点人缘，把踏雪列入了探监名单中。
还在大牢门口，踏雪就听到一阵唱腔咿咿呀呀的。她走进去阴暗潮湿的监狱，远远看着一个人身穿戏服，唱着花旦的唱词。音不成音，调不成调。
钱克阳尽力保持整洁，可还是头发凌乱，衣裳脏臭。他不再是那个头上插着鲜花，手里拿着折扇的窈窕公子，而是一个等待伏诛的杀人犯。
“小杨姑娘，有心了。”他看到踏雪，还笑得出来，“这里不甚宽敞，委屈你来探望克阳了。”
踏雪不愿意靠近他，远远问道：“为何你要和我家过不去？”
钱克阳大笑，“什么叫‘过不去’？朝堂之上，你死我活，难道要讲仁义吗？”他脸色又变得阴鸷，“你当你们杨家是什么好人，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家流落江湖，过惯了太平日子，不去和你们争斗。为何，你还要设计害我，还在灵隐寺布置埋伏？难道一个利字，就能让你们如癫如狂吗？”
“呸。”钱克阳跌坐地上，笑道：“流落江湖？小杨姑娘，我看你不是个笨人。太医院都没有的灵弦散，为何你家能拿出手？你当真，没听说过你母亲和皇后的关系？要不是你一时心急，救下了沈玉若，我或许还不知道你就在南京。分明是你先替杨家站队，现在反来质问我。真是好笑，好笑。”
“我救人是长辈的教导。你含血喷人，如何能体察我外公济世之心。”踏雪冷笑道。
“沽名钓誉。”钱克阳皮笑肉不笑，“九域先生，是这世上最虚伪的人。他左一个悬壶济世，右一个救死扶伤。假仁假义，都是生意。你大可问你哥哥，年初为何去的边关？你跟随你外公那么多年，竟然对观自在和药方邑一无所知？小杨姑娘，很多事情，你要往前翻你家里的旧账，而不是跑到这里来看我的好戏！”
“你……”踏雪急火攻心，“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外公的品行，那是世人公认的，轮不到你来诛心！”杨家年初到边关，当然是因为时疫。至于“观自在”“药方邑”，她只听外公说过，并未参与其中。
踏雪往外走去，还听得到钱克阳的笑声。白峻赶紧过来领她出去，说道：“这人穷途末路，死罪难逃，还那么嚣张。”
“时至今日，他还不明白为何会败了。”踏雪摇头说道，“他以为一人之心，能抵千万人之心。等到了阎王殿，被他害死的人来索命，他都未必会认错。”
白家的车马就在门口，踏雪上了车。她唯一确定的就是，外公一生都是个有口皆碑的好人。他逝世的时候，不说苏州本地来吊唁的人站满阊门，就是云贵四川、两广两湖，都有人跋山涉水送他最后一程。甚至过了一两个月，还有鞑靼、朝鲜等外邦人专程过来拜祭。钱克阳死到临头，还在搬弄是非，含沙射影，要离间他们一家。
踏雪心神不定，想找哥哥问个明白。回到白家，见到杨岸笑容满怀，她又开不了口。
爹娘想亲自到南京，找纪清风和绿烟提亲的。但纪大人只把柳姐姐领回去夫子巷，说信得过上官家的家风，不反对这门婚事，相好了日子，他要把柳姐姐风风光光嫁到苏州。
算下来十一月有个好日子，杨岸正忙着绸缪婚事呢。踏雪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往后她只想着在苏州好好过日子，再想个法子还了时衡的人情，就再也不到南京来了。
“小雪，你回来得正好。”杨岸笑道，“就辛劳我最亲爱的妹妹，带着姜伯父和小竹子先回去苏州。哥哥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办。我们在白家打扰了那么久，也不能白住。”
踏雪听到“最亲爱的妹妹”这几个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杨岸这阵子和中了花痴病一样，整个人腻腻的。只怕把脸上一抹，再顺一下发丝，头油都能省下不少。
“爹爹上次伤得不轻，还要休养呢。婚事怎么办，都是你要操心的。我只等着喝我柳姐姐的喜酒，可不再给你使唤了。”踏雪说道。
“是，是。”杨岸凑近和她说，“要改口叫大嫂了。”
“洵哥哥和眉姐姐呢？他们赶得回来吗？”踏雪问道。
“已经去了书信，约莫着能到。”杨岸说道，“你白大嫂说，让我别拘束你，让你也常到京中来往。”
踏雪懒懒的，回房间看岫岫和阿竹在收拾东西。岫岫不舍得，说道：“姐姐这次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了。”
瑾华慢悠悠进来，看到阿竹把东西全打包了，忙说道：“守初说还有回门宴，要再来南京的。你们快把衣裳放回原位，这房间我也给小雪留着。”
“大嫂嫂……”踏雪想说不必如此，瑾华却打断了她：“你什么时候来，这里都会有你的位置。”
开船的前一日，踏雪总算把剑套赶制出来了。就是针线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剑柄上的护手她还没来得及做，就做了两瓶解酒毒的药油，往时衡那边送过去了。
她本打算把东西给了思远就算交差，却没料到时衡也在家里。“这几日去校场，都是忍着不舒服的。今日实在遭不住了，就告了半天的假。公子死要面子，打都打不到药铺子去。杨姑娘，你来得正好，劝劝他吧。”
踏雪被思远引进去卧室。只见雪洞一般的屋子，甚至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比家徒四壁，就多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说好听点是素净，说难听点就是凋敝。
时衡见到来人，赶紧拿被子把自己包起来。
“别藏了，是我。”踏雪安抚道。
“你来干什么？我没事，歇一会就好了。”
“把手伸出来，乖。”
时衡一动不动，闹起了脾气。“他一直都是这样吗？”踏雪问思远。
思远点了点头。
“都是思远那厮不好，一点点事就要公告天下。到处和街坊邻里讲，舌头长得很。等我大好了，必定把他打发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时衡说道。
思远是个好性子，也不和他计较，说道：“不必等公子大好，我现在就滚得远远的。”他又给踏雪递了眼神，让她好生照看。
“都是我的缘故，才让你中了那么重的酒毒。思远已经出去了，你把手给我，我给你开方子。”踏雪轻声说道。
时衡缓缓挪开了被子，见到只有踏雪一个人，才把头钻了出来。
“病不讳医，没有你这样躲着的。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踏雪第一次看到能把天翻过来的沈时衡这样手足无措，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再笑，你也出去。”时衡赌气道。
“你不用急，明日我就回苏州了。我过来是要兑现允诺的，你看。针脚不太整齐，你要是不喜欢，扔了也没关系。”踏雪说道给他诊脉，“好好歇息，不用吃药。把被子换了，拿着这些药油，难受就擦一擦。兑一些蜂蜜水喝，你有一点中暑了。”
“胡说，都要入冬了，还能怎么中暑。”
“你本就中了酒毒，要多喝水才排解得出去。在军中做事，肝火旺盛，你一忙起来，就不管不顾的。”踏雪帮他把被子翻开一些，“而且被子太厚，屋里也不通风，你不生病谁生病。”
“你明天就回苏州，那什么时候再回南京？”时衡眼中有一丝期待。
“不好说。我哥哥想让我跟着赵家学做生意，还不知道去哪里。但我想好好留在苏州，陪一陪爹娘。”
时衡握住她的手，“那我讨债也要讨到苏州去。”
“这是真病了，胡言乱语起来。答应你的，我不会食言。”
“你能怎么兑现？我又不要很长时日，几个月就足够了。最主要是……”最主要是，你又要先撩拨，又要一走了之。时衡患得患失，踏雪却一脸疑惑。眼看两人不在一条线上讲话，他转了话风：“明日你从哪个渡口走？我去送送你。”
“不用操心，我还会再来的。到时，再来拜会你。”踏雪站起身，“我也该走了，大清早还要到金陵渡口赶船呢。”
杨岸护送踏雪一行人，早早就到了渡口。
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也要跟着回苏州。杨岸笑道：“瑾年呀，这几天就拜托你了。姜伯父上了年纪，又是我家的贵客。踏雪和阿竹，都是女孩子。我还担心他们怎么回家呢。那么巧，你也要到苏州置办货物。这一路就先多谢你了。”
瑾年笑道：“兄长说的哪里话，顺路而已。”
沈时衡也一早到了渡口，在一个谁也没找到的地方默默目送着。他看到杨岸和赵瑾年讲话，心中明白为何杨家要让踏雪去赵家学做生意。
翻不到明面的情书，含糊不清的态度，让他心里不安定。杨家和赵家关系暧昧，很值得玩味。他费了那么大的心机帮踏雪退亲，可不是腾出位置给赵瑾年的。看来，不争不抢，就只能任凭美娇娘进他人的门庭。
挖赵瑾年的墙角，沈时衡毫无心理负担。他很笃定，他和踏雪才是一路人。
可他，似乎没有资格去扳手腕。或者，可以做点什么？只要能争取到踏雪，胜局就在自己手中。
船开走了，阿竹看到石头旁像是有个人。她招手让踏雪来看，“姑娘，你看，那种是不是望夫石呀？”
“我就说你在诗词上不通，就少说几句。虽然看不真切，也不是个女子。难不成，还能是望妻石啊？”踏雪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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