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东,左相府中。
偌大的相府庭院深深,却显出一种异样的清寂。偶有青衣婢女端着物什,步履轻盈地穿过曲折的回廊与青石小径。几个健仆低声谈笑着府中趣事,手下却麻利地清扫着院落,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不容喧嚣的森严。
一间陈设雅致却气息凝重的书房内,紫铜博山炉中逸出袅袅青烟,沉香的气息在静谧中沉浮。除却这细微的烟缕与众人极力压抑的呼吸,再无一丝杂音。
冰冷的地砖上,跪着几名黑衣暗卫。他们周身萦绕着经年刀口舔血的凛冽煞气,此刻却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汗水早已浸透紧贴背脊的衣衫,额角青筋微凸,气息却控制得极稳。
书案之后端坐一人。玉簪松松束起墨发,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肤色愈发有种久不见光的冷白。他身着天水碧云纹锦袍,本应温润柔和的颜色与回云暗纹,落在他清癯挺拔的身姿上,却透出一种疏离淡漠的寒意。正是那位被市井传为“病秧子”的左相二公子——陶言奚。
那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正缓缓翻动着暗卫刚呈上的信函,纸页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下方众人:“除此之外,你们真就一无所获?”
为首暗卫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回公子,属下本欲生擒那贼首拷问,未料其齿藏剧毒,见事败立时自戕!是属下……无能!请公子重罚!”
“同伙?线索?”陶言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无形的压力。
“确有一同伙接应!此人武功极高,身法诡谲,属下等数人皆被其所伤,未能……未能将其留下!”暗卫头垂得更低,随即急声道,“然那贼子逃窜时,被韩齐一箭射中后心!箭簇淬有‘牵机引’,循此追查,必能寻得其藏身之处!”
“知道了。”陶言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下去吧。继续查。若再寻不到此人踪迹……”他微微一顿,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便不必回我,直接去父亲处领罚。”
“是!”几人沉声应命,如蒙大赦又似背负千钧,不敢有丝毫停留,身影一晃,便如鬼魅般翻窗而出,消失在庭院深处。
书房内重归死寂。陶言奚的目光再次落回案上散乱的信函,眉心紧蹙,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长袖一拂,将那些密信尽数扫入一旁燃着银霜炭的火盆中。跳跃的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扭曲的墨迹化作缕缕青烟,只余下灰烬。
“究竟是何等秘密……值得他们以命相护?”
他倏然起身,几步走至窗边,对着虚空吩咐,声音冷冽如冰:“竹渊。”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落下,单膝跪地。来人一身劲装,气息凝练如未出鞘的利刃,虽未开口,凛然的杀气已弥漫开来。
“你速去关州,帮我查件事。”陶言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切记,绝不可让父亲察觉分毫。”
“是!”竹渊应声,身形一晃,便已不见。
陶言奚静立窗前,望着院中一株枯瘦的梨树。寒风掠过,几片残存的枯叶簌簌作响,最终挣脱枝头,打着旋儿落在积雪覆盖的窗台上。他伸手拾起一片,指尖被冻得微微发红。
"公子。"门外传来老管家恭敬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跺脚声,"药煎好了。"
陶言奚收回思绪,转身时带起一阵寒风:"进来。"
老管家端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进来,药碗上还冒着热气。见满地灰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公子又劳神了。"
"无妨。"陶言奚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白雾模糊了他苍白的唇色。这些年喝的药,怕是比热茶还多。
老管家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老爷吩咐,让公子好生休养,国子监的事......"
"我知道。"陶言奚打断他,声音平静如屋外的积雪,"告诉父亲,我会准时赴任。"
待老管家退下,陶言奚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玉质温润,雕着精巧的兰草纹样,与他的气质极为相衬。只是那玉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曾经摔碎在冰面上,又被精心修补。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裂痕,指尖因寒冷而略显僵硬。
"国子监......或许会有新的线索吧。"他低声喃喃,呵出的白气在窗前短暂停留,又迅速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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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学堂窗棂,将青砖地面映出斑驳的光影。许佑宁正低头整理书箱,纤细的手指将一卷卷竹简仔细归位,发间银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案几上投下一道细碎的影子。
"佑宁。"严夫子的声音从讲席处传来,不似平日的严厉,反而带着几分温和,"你留一下。"
许佑宁指尖一顿,抬头望去,只见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案上笔墨。
"夫子。"她连忙放下手中书卷,规规矩矩站好。
学堂里其他学子已经三三两两离开,薛衍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挑眉投来询问的目光。许佑宁微微摇头示意他先走,却见那人反而往里迈了一步,靴底碾过地砖缝隙里的一粒砂石,发出细微的声响。
严夫子咳嗽一声,戒尺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一敲。薛衍这才不情不愿地退出去,临走时还故意用指节叩了叩门板,惹得许佑宁耳尖发烫。
“世子这性子可真是随了王爷……”夫子摇摇头,从案几后站起身。他今日穿了件半旧的靛青直裰,衣摆处还沾着几点墨渍,走动时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
许佑宁垂手而立,余光瞥见夫子案头那摞批改完的课业——最上面正是她前几日写的《春秋》释义,朱笔批注密密麻麻却不失工整,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红圈,这是夫子给优秀课业的标记。
"先坐吧。"夫子指了指讲席旁的蒲团,自己则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桐木匣子。开合时发出"吱呀"轻响,露出里面几封盖着朱印的文书。
"你可知国子监下月要举行入学试?"夫子突然问道,苍老的手指抚过文书边缘,那里印着国子监特有的云纹徽记。
许佑宁呼吸一滞。国子监——那是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学府,连薛衍那样的王孙公子都要经过严格考校才能入学。
"学生...略有耳闻。"她声音有些发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裾上细密的针脚。
夫子从匣中取出一封荐书,纸质挺括,在暮色中泛着象牙般的光泽。"你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因常年执笔而略显粗糙的指尖,"《礼记》能倒背如流,《左传》释义连博士们都称赞。若去应试,未必没有机会。"
"新任少学监陶言奚正在选拔通晓医理的学子。"夫子从袖中取出一封烫金名帖,"老夫举荐了你。"
许佑宁接过名帖,指尖触到那精致的云纹时微微一颤。帖上墨迹遒劲,写着"国子监少学监陶言奚谨拜"的字样。她忽然想起早晨那个被官兵按倒在地的书生,和他散落一地的《孟子》。
"夫子,可我..."她嗓子发紧,"可我只是个平民女子..."
"医道不分贵贱。"夫子打断她,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名帖,"陶言奚虽出身相府,却是个真才实学的。他现在正需要你这样既有医术又通文墨的人才。"
窗外传来学生们放课的喧闹声,许佑宁攥紧了名帖,纸张边缘在她掌心留下浅浅的压痕。
"此事不急。"夫子见她犹豫,缓声道,"你三日后给老夫答复即可。"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装帧考究的书册,"这是陶言奚新著的《医林正脉》,你拿回去看看。"
许佑宁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书册散发着新墨的清香。翻开扉页,一行清隽的小字映入眼帘:"医之为道,非独疗疾,亦以济世。"
"多谢夫子。"她郑重地行了一礼,将书册小心地收入布囊。走出书房时,夕阳正好落在她肩头,像是为她披上了一件金色的纱衣。
长廊尽头,薛衍正倚在朱漆柱子旁等她。见她出来,他直起身,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那老头又让你抄书了?"
许佑宁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布囊里的书册。她望着薛衍被夕阳勾勒出的轮廓,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暮色渐浓,街边店铺陆续亮起灯笼,暖黄的光晕透过纱帘,在车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车轮碾过石缝间新生的青苔,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许佑宁靠在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囊里那本《医林正脉》。薛衍坐在对面,正用匕首削着一块桃木,木屑簌簌落在铺着锦缎的坐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今日夫子……”她犹豫着开口,声音比往常轻了几分,“给了我一个国子监的荐书。”
匕首突然在木料上打了个滑。薛衍猛地抬头,刀尖在指尖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他迅速将手藏进袖中,故作轻松地问:“哦?那个老顽固终于肯举荐学生了?”
许佑宁敏锐地捕捉到他瞬间绷紧的状态,从药囊里取出金疮药递过去:“你是不想我去?”
“我哪里能管的了许大小姐的想法。”薛衍接过药瓶时指尖微凉,故意碰翻了她放在膝上的布囊。书册啪嗒一声掉在车厢地板上,翻开的扉页恰好露出陶言奚那行清隽的字迹。
他弯腰去捡,月白衣袖扫过她绣着忍冬纹的裙角。借着灯笼的光,许佑宁看见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烛火在他睫毛下投出一片阴翳。
“国子监……”薛衍突然合上书册,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冷硬,“那里规矩森严,晨钟暮鼓,就连如厕都要记档。阿宁你这样的性子,怕是熬不过三日就要翻墙逃跑。”
许佑宁噗嗤笑出声:“说得好像你去过似的。”
“我自然——”薛衍话到嘴边突然刹住,将书册塞回她手中,“总之那地方不适合你。况且……”他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支朴素银簪,“那里尽是些眼高于顶的贵女,你……”
“我怎样?嗯?”许佑宁挑眉,“嫌我粗鄙?”
薛衍突然倾身过来,带着桃木香气的影子笼罩住她。许佑宁下意识往后仰,后脑勺抵在车壁上。他伸手取下她鬓角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片柳絮,指尖在簪头一触即离。
“我是嫌她们配不上你。”他坐回去时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车厢猛地一晃。许佑宁怀里的书册又滑落在地,这次扉页朝下。薛衍的靴尖无意识地抵住书脊,像是要阻止什么秘密被发现。
“其实……”许佑宁低头整理着裙摆,刚好错过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夫子说新任少学监陶言奚在招通医理的学子,他才举荐我的。”
“陶二那个病秧子能教你什么?”薛衍突然冷笑,“如何用《黄帝内经》治自己的咳血之症?”
许佑宁诧异地抬头。暮色中薛衍的侧脸线条绷得极紧,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她忽然想起早晨他提起陶言奚时同样古怪的语气。
“你果然认识他!”
“……都说了不熟了。”薛衍别过脸去看窗外流动的灯火,喉结滚动了一下,“只是听说……他最近在查赵鸿的案子。”
许佑宁敏锐地注意到他转移了话题。街边飘来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车厢里桃木的清苦,让她想起薛衍书房里那盏永远煮着的药茶——却从不见他喝。
“所以你是担心我卷入朝堂纷争?”她故意用书册轻拍他膝盖,语气故作轻松,“放心吧世子爷,我只是去学医……”
“你根本不明白!”薛衍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灯笼的光照进他眼底,许佑宁惊觉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潮。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薛衍像是被烫到般松开手,方才的失态仿佛只是错觉。他飞快地掀开车帘跳下去,衣袂翻飞间甩落几片木屑。
“总之你别去。”他背对着她伸出手,声音已经恢复成往常的懒散,“那国子监的饭食还难吃得很,就连糖醋鲤鱼都能做成木炭。”
许佑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面还留着方才削木头时留下的细碎划痕。她下意识伸手想碰那道划痕,却在半空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阿宁,答应我好吗?”他忽然放软了声音,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腕骨,“不要去……”这三个字轻得几乎融进暮色里,却带着不容错认的恳求。
“薛衍,”她慢慢抽回手,将名帖小心收好,“你让我好好想一下。”
夜色终于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薛衍沉默地解下马鞍旁的灯笼点亮,暖黄的光晕在两人之间划出一小片光明。
他伸手替许佑宁扶正被风吹歪的银簪,指尖在她耳畔停留了一瞬,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阿宁,你要知道,有些路可是走上去就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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