佥州城外,岁暮天寒。
夜晚雪已经停了,荒地上的风倒是有些大,呼吸间尽是冬雪的寒意。一位穿襦裙,披厚斗篷又戴着帷帽的女子在前面引路,手持一盏巡夜宫灯,蜡烛点在青纱网中,被寒风吹得明灭摇晃。
楚秀跟在佘照容身后,一直保持着不到三步的距离。佘照容的轻功速度很快,这似乎是她看家的本领,楚秀很少见到有人的轻功可以做到如此雅致,这种步态和步法世上罕有。她在荒地上穿行的速度比在庭院中快了起码一倍。
如果是轻功水平差些的人,别说紧紧跟上了,只怕几息之间,视野中就看不到这名女子的踪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野地里瞎转悠。
半个时辰前,楚秀慢吞吞地用完晚膳,吃这个暖锅耗了很长时间。感觉吃得撑了,停下来歇一会儿,又觉得还能吃,反正铜锅一直在炉子上热着。
他吃完后,叫小厮清理了桌子,正准备拿书案上的一本杂记打发时间,刚看了个开头,就感到屋外有人过来,脚步声极轻,仿佛经过时地砖上的尘埃都不会浮动,那必然不会是院子里侍奉的小厮。整座人来居内,有此功底的人恐怕只有今日下午在亭中见到的掌柜佘照容了。
“楚师兄,打扰了。”佘照容在屋外说道,“这会儿方便我进来吗?”
“自然方便。”
楚秀放下书本后,抬头看到佘照容推开房门款款步入内室,手里还提着一盏灯,她没有要坐下交谈的意思,仍然站着,对楚秀说道:“刚才师父给我回了信。”
“十绝祠的石碑上确有师兄的姓名,乃十多年前师姑李鹄亲自印刻。”佘照容说道,“师姑虽已离开十绝祠多年,师兄也从来没有入我十绝祠习武,但依然能够算作十绝祠一脉。”
楚秀算是听明白了这其中微妙的说法,李鹄离开十绝祠这么多年,跟十绝祠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更不用说楚秀只是她在外自行收下的弟子,且从未带回来过。因此,他无法以十绝祠弟子的身份行走江湖,但仍然能够进入十绝祠。
佘照容只提到了自己,不知师尊有没有把赵渡的名字刻上?他转念一想,多半师弟的名字也在。
想当初,李鹄收下赵渡还比楚秀早大半年,只不过并未正式拜师学艺。等李鹄收养了楚秀后,不知怎么的,她决定要教二人习武。论年龄,楚秀比赵渡大一岁。
所以,即便他入门更晚,反倒成了师兄。赵渡因此忿忿不平了好一阵,耍小孩子脾气,嘴撅起来能挂一个酱油瓶,很不情愿叫楚秀师兄。
佘照容见楚秀神色未变,想必并没有为此懊恼。看来是个大度之人,她轻笑着说道:“师尊叫我今夜请师兄造访十绝祠,不知师兄可否赏光?”
“多谢佘师妹。”楚秀披上狐裘,跟随佘照容走出庭院,沿走廊而行,直到西边最后一间厢房,里边样式俱全,和楚秀那间房大致相似,但并无人居住。
不过,在屏风之后并没有浴桶、盆架等洗漱用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黄花梨木博古架,上面摆着殷实人家才用得起的古铜瓶、瓷瓶、玉碗等物件。
“在这里有一个直通城外的密道。”佘照容介绍道,“这样出城更快,还不用绕过城内的巡逻士兵和城门守卫。”
这密道想必也是十绝祠掌握人来居后新建造的,楚秀心想,以前这只是座普通的客栈而已。他和赵渡光顾人来居这么多次,如果有地道,早就被好奇心重的赵渡发现了。
以佘照容的武学水平,在夜间出城不被守卫察觉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条密道的使用者一定不局限于佘照容,还有更多魔门弟子会从这里进出。而佘照容能展示给他看,更意味着这并不算什么天大的机密,没准院子里的小厮也知道这里的通道。
地道内用青石砖铺得平整,建造精良,仿佛是一条地宫内的通道,只是墙边没有灯柱与装饰物,唯一的亮光就是佘照容手里的那盏巡夜灯。
佥州城不算太大,再加上人来居的地理位置本就不在中轴,而是在靠近东城门的坊市中,因此这地道若是径直通向城外,修建的里程就并不算长了。楚秀跟在佘照容身后没有多少功夫就走到了地道的尽头,那里有向上的青石阶梯,旁边有一个石雕机关,做成了石雕双头的镇墓兽,兽头颈部弯曲相连,做成龙首的形状,头顶的鹿角如同枝杈一样向四周扬起。
佘照容转动了镇墓兽头顶其中几根枝杈,顶上的石门顿时被打开了。城外惨白的月光如水一般从阶梯流落下来。原来这密道的尽头建在郊外的一座老宅的天井中,只是个二进二出的院落,院墙破败得厉害,楚秀察觉到院子中有人,不过并未现身,想必是十绝祠安排在出口的守卫。
出了院子之后,楚秀回头望了一眼,这栋宅子建在荒郊野岭,门上连个牌匾都没有,蛛网低挂,旁边的石像更是残缺,石狮子只剩下半个脑袋,碎石丢落在门槛附近。要是有旁人路过多半会觉着这地方闹鬼,更不用提进去了。
佥州野外甚是辽阔,不光荒地遍布,还有野林成片,黑压压地生长在荒郊野岭。跟着佘照容,终于走到一条通往树林的路径上,这条路被平整过,有一辆马车宽。
“十绝祠外围有阵法保护。”佘照容说道,“若没有人带路很容易迷失在野外。”那些荒地与地上的石头,以及那些看不清的野林,似乎走哪都一样,让人辨认不出方位。再加上寒风呼啸,颇为阴森,让人精神恍惚,这里确实是常人难以触及的禁地。
这条直道尽头,就是一座极大的祠堂样式的宅院,外面一圈高耸的围墙,森严得仿佛是座阎罗殿,一扇宽大的铜门在正中央,蠡龙兽首口中叼着铜边包裹的玉环坠。
佘照容前去用手拍了拍了门环,而玉环敲击在铺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紧接着,她说道:“十绝祠三代弟子佘照容携二代弟子李鹄之徒觐见,请通传。”
她话音落下,片刻后,门内传来一声低沉的鼓音,像是回应了佘照容的话。她回头对楚秀说道:“我们这就进去罢。”
门后无人,也不知这鼓是谁人敲打的。明堂视野开阔,两侧有厢房,门窗紧锁,也不知是否有人居住。祠堂大殿十分巍峨,上面挂有一块写有十绝祠的白底黑字的牌匾,两边还有一副刻在廊柱上的楹联。
“千枝化万木,岂在一姓;柳絮应有时,何惧漂泊。“
楚秀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十绝祠并非普通的宗族祠堂,上面的楹联自然也就没有常规的祖宗孝道的含义,反而是完全违背了,别处是千枝一本万派同源,说来者祭拜的都是某姓后人,这里却是“岂在一姓”,下联更是气魄非凡。
见楚秀注意到了楹联的与众不同之处,佘照容微笑道:“师兄觉得如何?”
“写的极好。”楚秀欣然地说,“不过,我一直有些好奇。所谓的十绝祠,十绝是何意?”
佘照容说道:“宗门内暂且没有定论,倒是有个流传已久的说法。师兄可曾读过东汉末年华佗所著的《中藏经》?”
这等有名的医书典籍楚秀倒是看过,他回想了片刻,说道:“似乎是第八篇中讲虚劳病症的十种状态。”
“不错。”佘照容点点头,说,“师兄真是博学多识。十绝中包含了心、肺、肝、肾、脾、胆、骨、血、肉、肠这十种衰竭危象。据传,十绝祠的第一任门主,尊号垂怜夫人,内功之高深独步天下,受她内力者,都会呈现这十种衰竭的迹象,药石无医。因此,此地也以此命名,可震慑宵小之徒。“
“不过,也有人说,这十绝的绝是断绝的含义。”佘照容沉声道,“入我门者,必须断绝亲缘,斩尽前尘,绝情义怜爱友,绝父夫子女,绝过去未来,因此凑成了十绝。“
楚秀想起李鹄教养他和赵渡多年,却从未提起她的过去,确实是斩尽了前尘,似乎对任何人都不起什么留念。他说道:“这两种释义都有些道理。”
“所以便没有定论了,心里想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两种说法全盘接收,也未尝不可。”佘照容说道,“师父在后边的享堂等候,我带你过去吧。”
享堂是供奉祖宗牌位及神鬼塑像的地方,既然这里没有一家之姓,那么多半供奉的就是已经故去的垂怜夫人等一干已逝去的先代弟子。
从西侧垂花拱门穿过,又是一片空地,上面栽植了几棵参天的树木,有香柏、白皮松、油松,还有梅树。中央还开凿了两处方形的池塘,水中立着玄龟石头,似乎还趴着一只活生生的大鳌。楚秀路过时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是活物,壳上圈数很多,想是已经有数十年,甚至百年了。
“这只大鳌在我小的时候就在了。”佘照容玩笑道,“估计等我走了,它也还在这里。也不知道它究竟能活多久。我先前问师父,她说她入门的时候,这只大鳌也在,兴许它是垂帘夫人饲养的,也说不定。平常都会有弟子过来给它喂食。它性情好,不会伤人,有时还能从池塘爬出来,在庭院里晒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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