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匆匆一别,再见时都感慨良多,岳朝与众人寒暄几句,饭桌上各自以茶代酒,谨祝安康。
而就在众人举杯共饮时,岳朝摁下叶徽之茶杯,“陛下不可。”
叶徽之不明所以,“为何?”
岳朝看着他:“您在吃麝丹,药效本就与茶水相冲,不可饮茶。”
“原来如此,”叶徽之顺势放下茶杯,面带歉意,“既如此,朕便只能以汤代酒。”
说罢,拿起汤碗,与众人茶杯相碰。
饭后各自回到营帐,叶徽之挥退守卫,双目沉沉。
祭天之前,他便与封长歌约定,待苍雪戎南下,二人便在瞿县接头,等苍雪戎攻破永安,他们便可长驱直入,直接反杀北地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
叶徽之半阖着眼,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双手死死抓着衣角,忽然,猛地呕出一口血。
他怔怔地看着营帐一角,双目惶惶,落寞又寂寥。
时间过得很快,二月坠崖,晃眼已近八月,他在外奔波了半年,险象迭生,数次濒死,如今眼看着就到结局了。
叶徽之睁着眼,就着帐外的一星灯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营帐顶。
半晌,游魂似的起身,披衣出门。
远远的,他便看见岳若白坐在营帐前,好像在打磨着什么。
他看了半天,鬼魂似的飘过去,止住岳若白的行礼,问他在做什么,岳若白笑了笑,摊开手给他看。
那是一只木雕的小马,已经雕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打磨。
“牧笙属马,”岳若白就着营地内的火把给他看,唇角带着苦涩,“他八月的生辰,之前一直说,让我雕一匹小马送给他……从前总是被事情耽搁,现在才开始做。”
叶徽之坐在边上,今夜无星无月,乌云密布,他拿着小马,低声问岳若白:“你喜欢过他吗?”
“我不知道,”岳若白垂眸,带着些许迷茫,“他总是被人欺负,我看不惯,就想保护他。”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叶徽之看不懂。
“他像只兔子,看起来温顺可爱,毛茸茸的,其实脾气大得很,只是不朝外发,都自己生闷气。我也说不清是可怜他还是什么,但是看见他那么难过又那么倔强的样子,就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
夜风低吟,宛如谁的回音,天幕晦暗,远方隐隐传来几声雷霆。
“你们这些人啊,”叶徽之苦笑,也不知道是在说谁,声音轻轻的:“如果不喜欢人家,就注意些距离,不要给别人无谓的妄想,害人害己。”
岳若白是这样,苍雪戎也是这样。
只是发生过关系,便对他好了不止半点,曾经会故意折磨他,让他疼,后来睡过几次,便只让他在床上哭。
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总是要带回来,哪怕他吃不了,也要让他看看。
就好像,他真的成了他苍家的什么人,成了他的爱人。
可叶徽之心知肚明,他只是把他当成了责任。
无论是谁,只要被苍雪戎纳入保护圈,他都会百般呵护。
然而缘分有轻重,责任也分深浅。
这世上,有远比这种身体关系更深的责任,那是他永远的可望不可及。
那是苍家的血案,是北地将士的期盼,是靖王的信赖。
所以他注定是被舍弃的那一个,何况,他们本来就是死敌。
苍雪戎啊苍雪戎,只是有过身体关系,怎么就愿意对一个宿敌照料有加呢?
可惜他这种在猜疑和背叛中长大的人,注定无法与他这种光明磊落之人并肩。
今夜很好,无星无月。
“此次决战,我若不幸死在战场上,你和祁连便带着大家去西南,”叶徽之双手揣在袖子里,离了苍雪戎,他又是一身玄裳。
这颜色极重,他又太白,夜里灯火一照,宛如游离天地的孤魂野鬼。
岳若白皱眉,“陛下——”
“嘘,听我说,”叶徽之把玩着小马,小孩似的,操控着小木马从手心跑到手腕,又从手腕跑回手心。
叶徽之:“荣贵和曦澜在江夏郡,钱财足够,便不要再去打扰他们。十二卫内,如果有人想留下,便让他们自己弄个什么门派,记得低调些,不要被神机卫抓住。如果不想留,你就给他们分些财产,让他们自去就好。”
跑完木马,他便还给岳若白,有些歉意,“就是要连累你被追杀一段时间。靖王登基后,若对世家下手,封家首当其冲,其次便是岳家。长歌是西南的盾,靖王舍不得杀他,便会拿他做人情安抚余党,不至于让封家直接叛逃造反。岳家,丞相为人正直,从前虽一心一意站我这边,但他文治无人能出其右,连母后都舍不得加害,靖王那兵痞子出身的混账就更舍不得了,反而无须担心。还有……”
夜凉如水,叶徽之一件事一件事的安排,一句话一句话的叮嘱,不知不觉,竟到了后半夜。
“若当真必败,我便战死又何妨,”岳若白看着他,无比认真:“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若陛下以身殉国,臣死战到底!”①
叶徽之失笑,“你可不能死,还有事要你去办。”
他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递给岳若白,说:“我要你回并阳城,想办法,在靖王眼皮子底下,把诸葛禹弄出来,一旦我们这边动手,诸葛禹就危险了。”
岳若白不解,“诸葛先生的身份并未暴露。”
“不,”叶徽之凝重道:“早就已经暴露了,明天一早,你将十二卫全部带走,务必救出他。”
岳若白不可置信,“全部带走?”
叶徽之点头,“我这边有长歌,不妨事,十二卫如今人少,并阳城有灵雨在,人少了,只怕反而要陷进去,你都带走,我好放心。”
岳若白明知不妥,但叶徽之是主人,且论起阴谋来,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们这位小皇帝,思索再三,他到底还是同意了。
商量完,叶徽之起身回帐,嘱咐他好好休息,一路顺风。
星月皆黯,狂风吹打着山川,呼啸天地。
子时,永安,爆炸此起彼伏。
神机卫一人一捆霹雳弹背在身上,翻身上墙,一袋一袋往城门口炸。
巨大的爆炸声中,苍雪戎一马当先,身后万马奔腾,苍狼啸月迎风招展。
不到一个时辰,浮屠铁骑杀敌两万,以摧枯拉朽之势,杀进了皇宫。
上万只马蹄整齐踏在永安街上,如闷雷炸响,永安百姓捂着耳朵,缩在被窝,一动不敢动。
满堂朝臣抖若筛糠,穿着亵衣就被浮屠铁骑从床上揪起来,一个个都成了躲雨的鸭子,双手抱头,蹲了满地。
如霜连同一众宫女跪在地上,沉默地看着地板。
乌云压顶,天边隐隐闪烁着雷霆。
苍雪戎在听一个亲卫说话,余光扫过人群,忽然,视线凝聚在如霜身上,他挥手示意亲卫下去,大步朝如霜走来。
当着满地宫女太监们的面,他亲手扶起这脸色苍白的女人,目光温和,后退一步,对她鞠躬执礼。
“姑娘义薄云天,为我等九死一生,冒险截下奸佞栽赃嫁祸之物,如此大恩,北地没齿难忘,请受苍某一拜。”
这一拜,将她从封氏残党、百花杀余孽的死罪里带了出来,也彻底将她拉进了北地阵营。
早在大军打进来之前,太皇太后便已下令百花杀撤离永安,她先截密信,再抗命不撤,如果北地不留她,必是死路一条。
然而这世上,总有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整整二十一年,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一年,一个人半生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好在一切都有了希望,白河的冤案,枉死的百姓,终于可以迎来昭雪,如霜忽然泪如雨下。
苍雪戎拍着她的肩膀,叫人带她去北地大营休息。
长乐宫灯火通明,封溟坐在镜前,隔着模糊的镜面,和苍雪戎遥遥对视,小皇帝缩成一团躲在桌子底下,这孩子先经历灭门,再经历两次宫变,已经是惊弓之鸟。
到底还是比不上叶徽之,苍雪戎余光扫过,心中一哂。
“哀家与檀儿算计了半生,到头来,还是便宜了你们,”太后转身,黑衣玄裳,衣摆处火凤仰天长鸣,她还不到四十,并不老,相反,因着权力的滋养,本就秾丽的面容越发美艳,甚至已经到了有些凌厉的地步。
苍雪戎双手抱胸,淡淡一笑,“不知太皇太后可曾听过一句话?”
“不管什么话,哀家都不想听,”封溟轻扶步摇,转身坐下,在镜前描眉,“成王败寇罢了,有什么好说的,输了就是输了。听说哀家的檀儿在你手里?他倒是命大,坠崖都不死,是个好命的孩子。你若想让我们母子死,切记将我们葬在一起,哀家想听他说说坠崖之后的事。”
说到这,她忽然一笑,“算了,死都死了,哪管得了那么多,随你们了。”
苍雪戎:“……”
“炫耀完了?还不走?你要在哀家的长乐宫留宿么?”封溟挑眉,“不好吧,听说你将檀儿折腾得不轻,请了全城的大夫呢,再呆在他母亲房里,是不是有些不太好?他可是很记仇的,当心日后上不了床,只能睡柴房。”
苍雪戎面无表情:“不劳您费心。”
①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孟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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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二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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