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口阴影处，倚着墙板的燕昭目送李富贵消失在白晃晃的日头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干涸的油渍。
“吱呀——”
一声闷响，柳三娘丰腴的身影从拐角转出，身后跟着一位老者。
老者身形清癯，一袭洗得泛白的青绿长衫，袖口浆得挺括却难掩陈旧。
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在脑后挽个髻，仅用一根木簪固定。面容沟壑纵横，眼窝深陷，浑浊眼神带着执拗的专注。
此刻，他那布满褶皱的手正紧紧攥着一张纸。
燕昭的目光扫过那张纸——正是他今早亲手贴在茶肆门外的“诚聘账房先生”启事。
红字脚注“掌柜偶尔刻薄，小二常年偷懒，非心胸海阔者莫来！”格外醒目。
柳三娘的声音洪亮爽利，“掌柜的！这位老先生来应聘账房！”
她侧身让开，青衫老者便上前一步，视线径直投向窗边小几旁那抹清瘦的月白身影。
江见月放下手中青玉小盏，微不可察地颔首，“有劳三娘。”
老者的目光快速逡巡，掠过江见月、柳三娘，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钉在了燕昭身上。
他正耷拉着眼皮，慢吞吞地拍打衣袖。
而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与探寻，如同实质般落在身上。
一丝极细微的警惕感悄然爬上燕昭的脊背，后颈寒毛无声炸起。
步履轻捷无声，气息敛如古井——绝非寻常市井老叟！
更让他警铃骤响的，是那浑浊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是仇家？还是旧识？
江见月清冷的嗓音响起，打破了这无声的对峙，“先生请坐。”
老者依言在江见月对面落座，姿态略显拘谨，脊背却习惯性地挺得笔直。
燕昭低着头，磨蹭到小几旁，拎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铜壶。壶嘴倾斜，冒着白气的滚烫开水注入江见月面前的青玉小盏。
水声潺潺，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低垂的眉眼。他眼角的余光，锁定了对面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老者的目光也死死黏在他身上。
从那裹着粗布短打依旧高大伟岸的身形，到那沾着油污却沉稳有力的手，再到他低眉顺眼也难掩桀骜的脸…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在老者眼底翻涌、沉淀，又被一层厚厚的迷雾死死阻隔，无法穿透。
他眉头越锁越紧，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仿佛一个名字卡在喉咙里呼之欲出。
燕昭的心猛地悬到了嗓子眼。
电光火石间，他“笨拙”地左脚拌右脚，一甩手腕。
“哎呀——！”
一声短促夸张的惊呼。那沉重的铜壶竟从他手中“脱手”滑落。
壶嘴歪斜，一大股滚烫的开水，如同一条暴怒的银蟒，直扑老者面门而去。
江见月端坐不动，指尖的敲击戛然而止。
那双平静的眼眸骤然收缩，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水汽，死死钉在燕昭写满“惊恐”的脸上。
就在那沸水即将泼溅到面门的千钧一发之际——
老者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射出一缕精光！
不见他屈膝发力，不见他手臂摆动，甚至连衣袂都未曾带起风声。
他整个人便以羚羊挂角般的姿态，从圈椅上平平向左后方“滑”了出去，舒展流畅如流云振翅。
无数张或狰狞、或谄媚、或怨毒的脸在燕昭脑中翻腾——
昆仑派绝学！踏雪无痕！
周显扬！
他竟然没死？！自己那一掌分明震断了他数条心脉！怎可能还这般…落魄又糊涂？！
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燕昭的后背。
“对不住！对不住！老先生您没事吧？”他脸上瞬间堆满惊惶歉意，“我真该死！手滑了！没烫着您吧？”
周显扬却猛地抬手，用力按住了自己剧痛欲裂的额头，眉头紧锁成一个疙瘩，痛苦地摇晃了一下。
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燕昭伸过来的那只手上——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持兵器留下的薄茧。这双手…
“我输了…”周显扬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仿佛从记忆的泥沼深处艰难挤出，“但…输给了谁？”
他用力按着太阳穴，指节泛白，目光在燕昭脸上焦灼逡巡，“是谁？到底是谁…眼熟…在哪儿…”满是困惑与急切。
燕昭袖中指尖已深深掐入掌心。
这老家伙虽然糊涂，但本能还在，一旦让他抓住那丝熟悉感…
雅间里落针可闻。
江见月悄然起身，踱到那摊狼藉旁。
他微微俯身，捡起掉落在地、沾满水渍灰尘的招聘启事。那红字脚注已有些模糊。
“老先生？”江见月清润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将那张湿漉漉的启事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目光平静地看向按着头、痛苦低喃的周显扬，“方才受惊了。这‘踏雪无痕’的身法，当真精妙绝伦，令人大开眼界。”
周显扬被他打断思绪，抬起头，眼里那份急切追寻的锐利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重新被一丝茫然所取代。
“身…身法？”他困惑地重复，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似乎对刚才那宛如神助般的举动也感到有些诧异，“哦…是…是吗？”
“老先生是为这账房之职而来？”江见月话锋一转，直入主题。
他走回圈椅坐下，示意周显扬也坐回原位，仿佛刚才的惊险一幕从未发生。
周显扬似乎被“账房”二字拉回了神，用力点头，“是！是！老朽…周显扬，见过江掌柜。”
“嗯。”江见月指尖点了点招聘启事，“这五条要求，周先生都看清了？”
“看清了！”周显扬忙不迭点头，“一手算盘精熟，这个老朽最在行，年轻时就是靠这双手吃饭的。”
“二耐寂寞茶凉…”他顿了顿，似乎在咀嚼字义，随即脸上露出一副了然模样，“账房先生嘛，就该安安静静打算盘，茶凉了再续就是，不打紧！”
“三忍江湖恩怨泼满账…”周显扬的眉头习惯性地皱起，纠结片刻。
“老朽只管账目，恩怨…是掌柜您的事！但若您真想泼账上，”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便泼吧。”
江见月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月俸十两不还口…”周显扬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出光芒，“不还口，绝对不还口！十两…十两不少了！”
他激动得声音发颤，仿佛银子已揣进怀里。
燕昭侧目，嘴角微抽。
“五言茶水管够解腻烦！”周显扬长长舒了口气，露出笑容连连拱手，“这个好！掌柜的您真是体贴周到！”
他答非所问的认真模样，让气氛都染上一丝荒诞暖意。
“唔。”江见月端起那杯温热的茶，指尖在杯壁摩挲，“纸上还写了，掌柜偶尔刻薄。”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周显扬脸上，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周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周显扬愣了一下，随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花白的发髻跟着晃动，“刻薄？不刻薄！掌柜的怎会刻薄？”
他指着那张启事，语气斩钉截铁，“纸上写的，那必然是掌柜的…自谦！是自谦之词！”
“老朽活了这把年纪，掌柜的您这般…这般…”他努力搜刮着肚里有限的词汇，试图找个合适的词语证明自己的观点，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只重复道，“绝不刻薄！”
江见月不置可否，目光微转，又落在角落垂手侍立的燕昭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那‘小二常年偷懒’，先生又作何解？”
周显扬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燕昭。
燕昭心头一紧，立刻把脑袋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周显扬的目光在燕昭身上停留片刻，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微弱的探究欲，但很快又被新的“考题”吸引。
“偷懒…”他慢吞吞地重复，随即恍然大悟般。
“年轻人嘛！筋骨壮，力气足，心思也活络！就像那算盘珠子，拨拉久了，也会想歇歇！偷点小懒，不打紧！只要掌柜的吩咐时，”他加重语气，仿佛在传授经验，“能拨得动，珠子走得准，账目算得清就行！”
他这“算盘珠子”的比喻一出，连一向板着脸的柳三娘都忍不住别过头去，肩膀抖了一下。
江见月终于端着那杯温茶，浅浅啜了一口。
“周先生倒是…心胸海阔。”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但那份无形的压力似乎散去不少，多了点人气，“我这茶肆账目并不算繁杂，却也需日日清算，笔笔分明。周先生若真有意屈就于此，便留下试用三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缩在角落的燕昭，“阿七。”
燕昭一个激灵，上前半步，“掌柜的。”
“带周先生熟悉一下账房，也认认地方。”江见月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莫再‘失手’，惊了‘自家人’。”
自家人？！
这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燕昭耳畔！
我的掌柜爷！您这哪是招账房？您这是引虎进家门啊！
面上却是无比忠诚、无比热情的笑容，声音洪亮得能震碎屋瓦，“是！掌柜的！您放一万个心！保管让周先生宾至如归！”
他半侧过身，殷切地引路，脑中念头疯长——
周显扬是吧？想留下是吧？做梦！且让你尝尝小爷的手段，三天之内定叫你麻溜滚蛋！
被喜悦击中大脑，周显扬连忙向江见月作揖道谢。
当他跟上燕昭的步伐，即将迈出房门的瞬间，又忽然停下脚步，看向窗边那抹清瘦的身影，“掌柜的…”
江见月闻言抬眼，眸光沉静。
周显扬嘴唇嚅嗫了几下，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老朽…老朽一定好好干！这茶…真好！”
他顿了顿，仿佛在努力比较着什么，最终肯定地点点头，“比昆仑山上的雪水…温乎！”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夸了一句，这才快步跟上满脸堆笑的燕昭，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
雅间里只剩下江见月和柳三娘。
柳三娘担忧道：“掌柜的，这周先生…脑子好像真有点不清爽。把账本交给他…”
“一个身负如此绝学的老人，流落到临安府，为十两月俸应聘账房…”江见月的声音很轻，近乎呢喃。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喧嚣的街道，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的光，唇角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三娘，你不觉得…这茶肆里的‘故事’，越来越有趣了么？”
柳三娘一愣。江见月却不再多言，将杯底凉透的残茶饮尽。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压下喉间翻涌的痒意。
窗外阳光正烈，将楼下大堂的喧嚣与后巷的市井烟火隐约送了进来。
昆仑的寒雪…江南的温茶…
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