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洒向那座临水的寂寥小院时,林飞雁提出了独自前往的打算。
“卫姑娘,”她看向身旁抱剑而立、眉宇间凝着寒霜的红衣女子,声音温和却坚定,“我想再去见一见云画师,单独与他谈谈。”
卫夙眉头瞬间锁紧,眼神锐利地扫过来,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林飞雁迎着她不悦的目光,耐心解释:“画师心神脆弱,易受惊扰。你周身剑气凛然,杀气未敛,若同在室內,恐他难以真正敞开心扉。我只需探明他心中执念根源,便于寻化解之法。”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可在院外守护,若有异动,以你之能,瞬息可至。”
卫夙沉默着,冰冷的视线在林飞雁坚持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她想起昨日画师那副沉溺至深的模样,以及林飞雁那特殊的、能感知情感根源的能力。
权衡利弊,尽管心中不豫,但她知道林飞雁所言确是实情。最终,她几不可察地颔首,算是默许。
身影一晃,便如一片红色的轻羽,悄无声息地隐匿于院外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树阴影之中,气息收敛,但神识如同无形的丝网,已将整个画室牢牢笼罩。
林飞雁轻轻叩响院门,再次面对云画师时,手中多了一盒在镇上买的、样式精致的清淡茶点。
她并未直接提及画魅,只以探讨画技、欣赏墨韵为由,姿态温婉无害,如同一个真心仰慕其才华的寻常访客。
画室依旧昏暗,那幅美人图依旧占据着最中心的位置,画中女子的眸光在晨光中显得愈发温柔而哀戚。
或许是林飞雁身上纯净的气息与昨日并未流露任何厌恶或恐惧的态度让画师稍稍放松,又或许是他太久未曾与人如此平和地交谈,在林飞雁充满共情力的、不着痕迹的引导下,他紧绷的心防渐渐松动。
话题从笔墨技法,不知不觉滑向了画作的“神韵”来源。
“神韵……”云画师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变得悠远而迷离,仿佛穿透了时间的壁垒,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她……名叫婉娘,”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温柔,“我们自幼一同长大,她是邻家的女儿,像这江南的春雨,温润美好……我学画,她便是我第一个模样儿,也是我笔下唯一的仙子……”
他讲述着青梅竹马的懵懂情愫,讲述着婚后虽清贫却充满琴瑟和鸣的幸福时光。
他说婉娘如何在他困顿时默默支持,如何在他取得微小进步时笑得比春花还灿烂。他的话语里,那个名为婉娘的女子形象逐渐丰满起来,灵动、温婉,是他黯淡生命中唯一、也是最耀眼的光。
然而,那光熄灭了。
“去年……也是这样的梅雨时节,她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画师的声音骤然哽咽,痛苦攥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那夜雨下得极大,我握着她的手,看着她一点点冷下去……我求遍了满天神佛,用尽了所有办法……可她,还是走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泪水无声滑落,混着无尽的绝望:“她走了,把我的魂也带走了!这世间再无颜色,再无声音!我活着,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巨大的悲伤如同实质的潮水,在狭小的画室内汹涌澎湃,几乎将诉说着和倾听者一同溺毙。林飞雁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用那双清澈包容的眼眸给予无声的慰藉。
“后来……后来我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年,许是更久……”
画师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画,痴迷与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重新点燃了他憔悴的脸,“某一夜,我梦见她,她就站在我面前,对我笑,和生前一模一样……醒来后,我像疯了一样,找出最好的绢,磨了最浓的墨……我把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爱恋、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祈求……我把我剩下的所有生命,都倾注在了这笔墨里!”
他的手指颤抖着,虚抚着画中人的轮廓,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画成之时,我知道,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每夜,她都会从画中走出,陪我说话,听我倾诉……只有那时,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林飞雁轻声问道:“云先生,你可知……长此以往,于你身体有损?”
画师闻言,竟露出一抹奇异而凄然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殉道者般的决绝:“我知道……我如何不知?精神不济,日渐虚弱……可我甘之如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若无这片刻相聚,我早已是一抔黄土!如今能得她夜夜相伴,纵是耗我性命,折我阳寿,亦是……无悔!”
这番话,如同最后的铆钉,彻底印证了林飞雁关于“自愿的痴”的判断。
她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悯,既为这至深至情,也为这注定走向毁灭的结局。她看到了画师用生命点燃的虚幻烛火,也看到了烛火燃尽后,那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黑暗。
隐匿在院外树影中的卫夙,凭借过人的耳力,将画室内这番痴语尽数听入耳中。她无法理解这种将自身生命系于虚幻、甚至甘愿为此赴死的行径。
在她看来,这非但不是情深,反而是懦弱与愚蠢的极致,更是那画魅蛊惑人心、汲取生命的铁证!
画师那句“纵是耗我性命,亦是无悔”,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信奉的理性与生存法则之中,非但没有引发同情,反而更加剧了她胸中的冷意与斩灭祸源的决心。
林飞雁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画室,对悄然现身的卫夙缓缓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深深的无力感:“情之深,痴之切,非武力可解。他……是自愿将心神献祭于这份执念。”
卫夙则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扇再次紧闭、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院门,声音冷硬如铁,不带丝毫转圜余地:“沉溺幻境,自取灭亡。此非情深,乃是愚行,是妖物蛊惑之果。当断则断,方是正理。”
夜幕再次降临,两人回到暂居的客栈。
林飞雁于孤灯下,轻抚着冰凉而神秘的《幽明录》帛面,眉心紧蹙,脑海中飞速思索着破局之法。
她必须在画师生命之火彻底熄灭前,找到一个能同时安抚画师刻骨思念与画魅依存执念的两全之策,一条真正能“化厄”的道路。
而在房间的另一隅,卫夙正襟危坐,指间一方素白绢布,反复擦拭着赤霄古剑冰冷凛冽的剑锋。烛光在剑身上流动,映照出她毫无波澜的眼眸。
她思考的,是如何在确保画师肉身无损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最精准的一击,彻底解决掉那个她认定为“祸源”的画中魅灵。
同样的夜色下,基于某种程度上都意在“守护”的出发点,两种截然不同、水火难容的“救赎”方式,在这小小的客栈房间内,无声地对峙,泾渭分明。
……
夜色深沉如墨,古镇沉睡在潺潺水声与轻柔的晚风之中。画师那座临水小院,更是静得只剩下月光流淌的声音。
“我必须亲自与它一谈。”
客栈房间内,林飞雁对着周身散发着不赞同寒气的卫夙,语气温和却不容动摇,“唯有知晓画魅本心,方能寻得化解之道。我向你保证,只在窗外,绝不涉险,若有异状,立刻示警。”
卫夙抱剑立于窗边,冰冷的月光勾勒出她紧绷的侧影。她极其不认同林飞雁这种近乎与虎谋皮的行为,但连日来的相处,也让她隐约明白,在“理解执念”这件事上,林飞雁有其固执且独特的方式。
沉默良久,她终是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半炷香。若无动静,我便会进去。”
这已是她最大的让步。
林飞雁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悄然融入夜色,如同一个飘忽的幽灵,再次来到那熟悉的小院外。
她寻了画室窗外一处月光与阴影交界的角落,收敛自身气息,仿佛与墙角的青苔、夜露融为一体,静静等待着。
万籁俱寂,唯有远处更夫模糊的梆子声隐约可闻。子时将近,画室内原本微弱的墨香,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催发,悄然变得浓郁起来,那香气不似寻常墨锭,反而带着一丝清冷幽寂的莲韵。
来了。
林飞雁屏息凝神,透过窗纸的细微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那悬挂在墙上的美人图,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如同月华般的莹莹清光。
画中女子的形象开始变得模糊,随即,一道纤细窈窕的、由纯粹墨韵与灵光凝聚而成的虚影,如同挣脱了画卷的束缚,又如一缕带着哀愁的轻烟,自画纸上袅袅飘落,凝实在昏黄的灯影下。
正是画中那绝色女子。
她步履无声,飘至伏在画案上熟睡的云画师身旁,微微俯身,凝望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憔悴的容颜。那双由笔墨点染出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的、真实无比的爱怜与深不见底的哀愁。
她伸出手,指尖近乎透明,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收回,仿佛怕自身的冰凉惊扰了他的安眠,只是那样痴痴地望着,无声无息。
林飞雁知道时机已至。她并未鲁莽闯入,而是屈起手指,极轻、极缓地叩响了窗棂,同时,将一股温和、纯净、不带丝毫威胁与评判的灵力意念,如同暖流般缓缓送入室内。
那墨灵身影猛地一颤,瞬间变得几乎完全透明,如同受惊的小鹿,倏然转身,戒备地望向窗外,灵韵波动间充满了不安。
林飞雁自阴影中缓缓现身,让清冷的月光照亮自己温和而平静的面容。她并未靠近,只是隔着窗户,悄然引动一丝《幽明录》那苍茫而独特的契约气息,表明身份,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
“我无意伤你,亦知你无心害他。我乃《幽明录》当代守护者,见你灵韵纯净,哀思深重,特来一见。只是,长此以往,你与他,皆将沉沦于此,走向万劫不复之境。你……可愿与我诉说?”
那画魅感受到《幽明录》古老而威严的气息,初时更为惊惧,但随即,她也清晰地感知到了林飞雁灵力中那份毫无杂质的悲悯与真诚。那并非来剿灭她的敌意,而是一种试图理解的温柔。
她周身的戒备如同冰雪遇阳,缓缓消散。她无法发出人世的声音,但一股哀婉而清晰的意念,却如同涓涓细流,直接传递到了林飞雁的心间:
(我……乃云郎极致思念与心血所化,是他对婉娘情意之结晶,亦是延续……)
(见他因我之逝,痛不欲生,日渐消沉,我心如刀割……我夜夜现身,非为汲取,实是不忍……不忍见他独坐至天明,形销骨立……只想予他片刻虚幻慰藉,仿佛……仿佛往日重现……)
(我知……我知我在汲取他逸散的精气神,此非我愿!然我存于世之一刻,皆赖于此念力维系……若我散去,云郎心神失依,恐立时崩溃;若我长存,他精气终将枯竭,亦是一死……我……我亦深陷此两难之苦,日夜煎熬,不得解脱……)
那意念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矛盾与深刻的痛苦。林飞雁静静地感受着,心中了然。
这并非单方面的妖物惑人,亦非画师一厢情愿的沉溺。这是画师自愿沉溺、奉献心神的“痴”,与画魅不忍离去、无奈汲取以维系存在的“陪伴”,共同构筑的一个绝望的闭环。
两者都被那份至深至情、却也至毒至烈的爱意与执念紧紧捆绑在一起,如同缠绕共生的藤蔓,正一同滑向无可挽回的毁灭深渊。
她明白了,真正的症结,不在于画魅的存在本身,而在于画师内心那个无法面对现实、无法放下过往的心结。画魅,不过是这心结在外部的显化与依凭。
唯有解开画师的心结,让他获得真正的释然与解脱,才能让画魅了无牵挂地散去执念,也让画师有机会重获新生。
隐匿在远处屋顶,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卫夙,虽听不清具体的言语交流,但她超绝的灵觉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画室内那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奇异交融的灵力波动——一股是林飞雁温和绵长的安抚与引导之力,另一股则是那画魅哀伤缠绵、充满矛盾挣扎的灵韵。
她紧握着赤霄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眉头死死锁紧。在她看来,与妖物如此平和地“交谈”,无异于认同其存在的合理性,这是她绝对无法接受的。
只因林飞雁事先承诺且气息平稳,并未显现任何受制或危险的迹象,她才强行压下了立刻破窗而入、斩灭那抹“魅影”的冲动,但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已几乎将周围的夜露冻结。
与画魅的交流完毕,林飞雁心中已是一片澄明。
她对着那哀婉的墨灵微微颔首,传递去一丝“我明白了,会尽力寻法”的安抚意念,随即悄然退离窗边,融入夜色,返回与卫夙约定的地点。
“如何?”卫夙的声音比这夜风更冷。
林飞雁望向她,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而沉重:“症结不在画魅,而在画师心结。他们是被执念捆绑的共生之局。需让他见到‘真实’,领悟放下之道,而非强行斩灭这份他视若生命的‘虚幻陪伴’。”
卫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烦躁与不解。她无法理解这种迂回曲折,她看到的,始终是那个正在被持续消耗生命的画师,以及那个作为“祸源”的异类。
“你与它,皆是妇人之仁!”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直接斩灭根源,他痛过一时,便可自幻梦中清醒!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林飞雁没有与她争辩,只是抬起头,望向中天那轮凄清而明亮的孤月。
一个大胆的、需要冒险的构想,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成型——或许,可以利用《幽明录》更深层的力量,并非粗暴地抹杀,而是进行一场精妙的引导。
让画师在梦境之中,见到真正的亡妻婉娘的残魂,由那位他朝思暮想的本人,亲口来劝解,来解开这个由爱与执念打成的死结。
一个或许能够两全的“化厄”之法,就在这月华之下,于她心中悄然孕育。
前路艰险,但她愿意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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