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夜的残幕,将金色的暖意洒向水乡古镇。云画师的小院中,经过一夜的灵雨悲风,此刻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宁静。
画师本人已洗净了脸上的泪痕,换上了一身虽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青布长衫。他的面容依旧憔悴,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红肿与疲惫,但神情却是一种近乎肃穆的、哀莫大于心死后的平静。
他怀中紧紧抱着那卷承载了他所有欢乐与痛苦的画轴,步履缓慢却坚定地走到院落中央,寻了一处青石板铺就的、相对洁净的空地。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过往都吸入肺腑,再彻底呼出。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最后一次展开了那幅美人图。
晨曦落在画纸上,画中女子的容颜在光线下显得愈发鲜活,也愈发触目惊心。他的目光深深流连过那熟悉的眉、眼、唇,每一笔都是他心血的凝结,每一寸都曾是他赖以生存的幻梦。
但此刻,那目光中已没有了往日的痴迷与贪婪,只剩下一种沉淀了所有悲痛后的、深沉的眷恋,以及一种斩断一切牵连的、彻底的告别。
“婉娘……” 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却清晰,如同立下最郑重的誓言,“以此断情,非为忘你,而为……不负你望,从今往后,替你,也替我自己……好好活着。”
话音落下,他自怀中取出火折,拔开盖子,轻轻一吹,一簇小小的、跃动的火苗便在他指尖燃起。
他的指尖有细微的颤抖,但那颤抖并非源于犹豫,而是源于这决绝行为本身所带来的、灵魂层面的悸动。他没有迟疑,将那簇火苗,稳稳地触向了画纸的一角。
“嗤——”
干燥的宣纸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舌如同拥有了生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美丽,迅速向上蹿升,贪婪地吞噬着那些精美的笔触、倾注的浓情、以及无数个夜夜的虚幻陪伴。
丝绢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在为一段深情,也为一段执念,奏响最后的挽歌。
随着火焰的升腾,一股异常纯粹、浓郁到化不开的墨香,猛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小院。那香气不再哀怨,反而带着一种涤荡一切的清冽。
在跳跃的火焰之中,那画魅(墨灵)的身影最后一次浮现。它不再是依附于画纸上的二维影像,而是一个完整的、由墨韵与灵光构成的虚影。
它立于烈焰之上,绝美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痛苦,只有一种彻底的释然与平静。它微微转过身,先是朝着跪坐在火堆前、怔怔望着火焰的画师,深深地、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随后,它又转向院门的方向——那里,林飞雁在卫夙的搀扶下,不知何时已悄然驻足,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再次躬身,行了一个同样的谢礼。
那是对画师放手之情的感谢,也是对林飞雁倾力化解之恩的感激。
做完这一切,画魅的身影在烈焰中缓缓舒展,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它的形体开始淡化,由浓转淡,最终,化作无数闪烁着莹莹微光的、墨色的星点,不再有丝毫执念的沉重,只有解脱后的轻盈与纯净。
这些光点随着升腾的青烟与晨曦的光芒,一同袅袅上升,最终彻底融入了湛蓝的天空,消散于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它的存在,始于“痴”,终于“悟”,归于“无”。
林飞雁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卫夙身上,才勉强站稳。她的脸色苍白如雪,唇上毫无血色,显然“入梦之术”的消耗远未恢复。
但当她看到画魅那纯净而感激的消散,看到那纠缠不休的执念最终化为安宁的星点时,眼中闪烁起了晶莹的水光,那是一种耗尽心力后得见成功的深深慰藉,也夹杂着对这落幕深情的感同身受的哀伤。
她极轻地、几乎如同叹息般说道:“执念已散,化厄……成了。”
卫夙紧抿着唇,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她挺拔的身躯如同林飞雁最坚实的依靠,手臂稳稳地支撑着对方。
她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那一幕幕景象上——画师亲手引燃画作的决绝,画魅在烈焰中躬身道谢的平静,以及它最终化作光点消散时的纯净与安然。
没有血腥,没有怨怼,没有她预想中妖物被诛灭时的戾气与挣扎。有的,只是一种凄婉而神圣的……仪式感。这彻底颠覆了她根深蒂固的认知。
她原本因常年握剑而时刻准备发力、紧按剑柄的手,不知在何时,已悄然松开,垂在了身侧。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冰冷的心湖中剧烈地翻涌、撞击——原来,有些看似无解的祸乱,有些她认定必须斩灭的“异类”,其结局,可以不是依靠杀戮与毁灭,而是依靠……理解、引导,以及当事者自身的……觉悟与放手。
火焰渐渐熄灭,精美的画作化为一小堆灰黑色的余烬,一阵晨风吹过,便打着旋儿,四散飘零,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
云画师依旧跪坐在那里,望着那堆余烬,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失声痛哭。但这哭声,不再是昨夜那般绝望的嘶嚎,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痛终于得以宣泄的洪流,一种与过去、与幻梦、与那个沉溺不前的自己,做最后诀别的仪式。
痛哭之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天空中那轮越升越高、越来越明亮的太阳。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但他没有避开。
那被泪水洗净的眼底,虽仍盛满了巨大的悲痛,却已清晰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属于“生”的、坚韧的光芒。
林飞雁与卫夙相互依偎着,静静地站在院门口,没有上前打扰。她们知道,这一刻,只属于画师自己。这是他打碎旧壳、迎接新生的关键时刻,需要他独自去面对,去完成。
她们能做的,只是见证,然后,将这片重归宁静的空间,完整地留给这个刚刚经历了灵魂涅槃的生命。
两人悄然转身,离开了这座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小院。
回到客栈房间,林飞雁几乎是沾枕即眠,沉重的眼皮再也无法支撑,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以修复过度透支的心神与身体。
卫夙没有像往常一样抱剑立于窗边或门口警戒。她只是搬了一张圆凳,坐在床边,目光落在林飞雁那张苍白却异常安静的睡颜上。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清晨小院中的那一幕——画师引燃火折时那稳定却悲壮的手指,墨灵在火光中躬身道谢时那释然的神情,以及它化作漫天墨色星点升腾消散时的纯净景象。
而这些画面的背景,总是浮现出林飞雁坚持“化厄”时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以及她不惜以命相搏、也要守护那份“理解”的固执。
窗外,阳光明媚,鸟鸣清脆,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机。
卫夙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她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轻缓与迟疑,极其小心地,拂开了林飞雁额前一缕被虚汗黏住的、柔软的发丝。
这个细微至极的动作,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她知道,有些东西,自遇见这个名为林飞雁的女子起,就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而目睹了这样一种出乎她所有意料的终结方式后,那道横亘在她内心深处的、名为“绝对信念”的坚冰,已然被凿开了一道巨大的、无法再忽视的裂缝。
这印记,深深刻下,再难磨灭。
……
数日过去,那座临水小院中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也终于在明媚的阳光下彻底消弭无形。
空气中不再有哀婉的灵韵缠绕,只余下草木生长的清新气息与邻家飘来的、寻常的炊烟火气,宁静而踏实。标志着“画魅”的存在被完全净化,所有的执念与悲情,都已重归天地,了无痕迹。
客栈房间内,林飞雁盘膝坐在床榻上,进行着缓慢的调息。她的脸色依旧缺乏血色,但眉宇间那抹因过度消耗而生的死灰已然褪去,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了许多。
就在她心神沉静,引导着微弱的灵力流转周身时,一道极其纯净、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念波动,轻轻拂过她的神识深处。
没有具体的言语,只有一种情绪——是彻底的释然,是无尽的感激,以及一份对她未来路途的、缥缈而真诚的祝福。
林飞雁缓缓睁开双眼,望向窗外明净的天空,苍白的唇边浮现出一抹安然宁静的笑意。她知道了,那是墨灵最后的心意。化厄之功,至此,方算圆满。
午后,云画师来到了客栈。他换上了一身利落的远行装束,背上是一个简单的行囊和画具箱。
虽然身形依旧清瘦,面容带着未能完全恢复的憔悴,但他走进来时,眼底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芜,而是有了一种经历过暴风雨洗礼后、虽然伤痕累累却重新扎根于大地的沉静与坚定。
他向林飞雁与卫夙郑重地行了一礼。
“二位恩人,云某今日便要离开了。”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力量,“多谢二位点拨迷津,助我挣脱桎梏。我打算……离开此地,四处走走,看看。”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流淌的河水与远处的青山,“用这双眼,这支笔,去记下她希望我看到的……春华秋实。”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画轴,双手奉予林飞雁。“此乃今日清晨所作,笔墨粗浅,不成敬意,聊表寸心,万望笑纳。”
林飞雁接过,轻轻展开。
画面上不再是闭锁于室内的哀怨美人,而是晨曦笼罩下的古镇一隅,小桥流水,舟楫往来,远处山峦含翠,笔触开阔,用色明快,虽然技巧依旧精湛,但内里透出的却是一种向往新生、拥抱天地的豁达之气。
这与之前那幅倾注了全部痴念的美人图,已是云泥之别。
送走了带着伤痛与希望踏上新征程的画师,房间内恢复了安静。
卫夙独自立于窗前,目光落在楼下熙攘的街道上,看着画师那背着行囊、渐行渐远的、孤单却挺直的背影,久久沉默。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自踏入这古镇以来的一切。
画师沉溺时的形销骨立,林飞雁坚持“化厄”时的固执眼眸,自己那凝聚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画师焚画时的决绝,墨灵消散时的感激与纯净,以及此刻画师离去时那虽带伤痛却异常坚定的步伐……
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简单地用“对”或“错”、“是”或“非”来粗暴地界定林飞雁所做的一切。
一个本已半只脚踏入幽冥的生命被硬生生拉了回来,一场本需她以赤霄剑斩出腥风血雨才能平息的祸端,竟以这样一种……近乎悲壮而温柔的方式,化于无形。
代价是巨大的,林飞雁几乎赔上了半条性命。但结果呢?
一个灵魂获得了真正的新生,一段扭曲的爱恋得到了升华与安放,甚至那“妖物”本身,也带着感激归于宁静。
这……值得吗?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赤霄剑柄。
那熟悉的冰冷与沉重依旧,但此刻,她感受到的,似乎不再仅仅是斩妖除魔、快意恩仇的决绝,更掺杂进了一丝……名为“守护”的、更为复杂而沉重的分量。
守护,原来并非只有“斩灭”这一种,最简单直接,却也最是……刚硬易折的形态。
林飞雁仍需卧床静养。
卫夙不再需要任何言语的请求或提醒,便会默不作声地端来温热的汤药与清淡易消化的米粥,在她喝药时,状似无意地走到窗边,将那扇对着床榻的窗户关小一些,挡住可能带着寒意的过堂风。
当林飞雁因药力沉沉睡去时,卫夙便会坐在不远处,目光落在她安静的睡颜上。那目光,早已超越了最初单纯的、基于交易与责任的审视。
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厘清的情绪——有关切,有对她这种不顾自身行为的无奈与不解,有对她竟真能成功的震撼,或许,在那冰层的最深处,还潜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名为“怜惜”的柔软。
夜晚,卫夙依旧抱剑守在一旁,保持着警戒的姿态。但不知何时,她所坐的位置,比起之前,似乎更向床榻靠近了半步。夜凉如水,林飞雁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微微瑟缩。
卫夙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最终,她站起身,动作依旧显得有些生硬,却异常轻缓地,将自己那件标志性的红色外袍,展开,轻轻地覆在了林飞雁单薄的被子上。
次日清晨,林飞雁悠悠转醒,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上那件带着清冽熟悉气息的红色外袍传来的暖意。她微微侧头,便看到枕边那幅云画师赠送的、描绘着新生晨光的画作。
她望向窗边那抹背对着她的、挺拔的红色身影,心中仿佛被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包裹,驱散了连日来的虚弱与寒意。她撑着手臂,试图坐起身,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却清晰而真诚:
“卫姑娘,谢谢你。”
卫夙的背影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苏醒的古镇,用那一如既往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冷淡语气回应道:
“……休养好,便动身。”
然而,这一次,林飞雁清晰地感觉到,那话语里,曾经棱角分明、冻入骨髓的冰冷与疏离,已然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仿佛带着未尽之语的平静。
古镇的故事,随着那缕墨香的彻底消散与画师的远行,已然落下帷幕。纠缠的执念已散,而新的旅程,就在眼前。
两人之间,那由钢铁般的意志与柔韧的信念交织而成的纽带,在经历了这番惊心动魄的洗礼后,无声无息地,变得更加坚韧,也更加……微妙难言。
前路且长,风云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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