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阁临窗而建，松风入室，带来清冽气息。阁内陈设雅致，一方案几，两张蒲团，炉上银铫轻沸，茶香淡雅。
陆筱步入阁中，靛蓝儒衫整洁，姿态恭敬而不拘谨：“学生陆筱，拜见先生。”
“坐。”褚墨抬手示意，亲自执铫分茶，动作行云流水，尽显世家风范。“尝尝，今年的顾渚紫笋。” 他语气平和，如同寻常师长考校得意门生。
“谢先生。”陆筱依言落座，双手捧盏，垂眸观茶汤色，小啜品香。“汤色清亮，香气清幽，回味甘醇。好茶。” 她赞得真诚得体，符合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寒门学子”应有的礼仪和品味。
褚墨微微颔首，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陆筱身上：“听苏博士言，你于《盐铁论》与雍水策论中见解不俗。你来自晏国，观我雍国北境风物，可有不同感触？” 他将话题自然引向陆筱的“晏国背景”和“北境兴趣”，但角度选得非常巧妙——是从学术见解（苏博士的评价）和“比较视野”切入，而非直接质问。
陆筱心念微动，面上保持着谦逊：“先生过誉。学生见识浅薄，岂敢妄议国策。只是生于边镇，亲见边境安宁则商旅繁盛，黎庶安乐；若有纷争，则民生凋敝，流离失所。故读至北境风物，不免多几分关注，常思和平通商、守望相助之道。” 她将“关注”归结于“生于边镇”的亲身体验和对“和平民生”的朴素愿望，合情合理，并巧妙地将落脚点放在“和平通商”这个相对安全且符合“学子”身份的点上。回答有重点（和平民生），有情感（亲身体验），但并未展开过多细节。
褚墨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这回答分寸感极佳，既回应了问题，又守住了“寒门学子”的边界，甚至透露出符合身份的务实与对民生的关怀。他端起茶盏，似不经意地问：“哦？晏国北境，与雍国北境，民风物产，可有异同？”
这个问题依然紧扣“比较视野”，但深入了一层。陆筱谨慎应对：“学生所居边镇偏远，所知有限。只觉晏北牧民亦豪爽重诺，然习俗细节、所产皮毛种类或有差异。雍北商路似更为通达，规制也更井然。” 她将范围限定在“自己所居边镇”，强调“所知有限”，只谈表面观察（民风、皮毛、商路），避开可能涉及两国优劣对比或军事的敏感点，用词谨慎。
商路通达，规制井然…”褚墨重复着这两个词，指间摩挲着温润的墨玉扳指，目光深邃地看着陆筱，“此乃数代经营之功。陆公子既关注边境民生，可知维系此等商路，除却官府规制，尚需何物？”
陆筱感到一丝压力，褚墨的问题在向深处引导。她略作思索，谨慎答道：“学生浅见，除官府规制外，首重‘信义’二字。商贾往来，以信为本；边民相处，以义相交。若有欺诈盘剥，或恃强凌弱之事频发，则商路虽通，人心难聚，终非长久之计。” 她将答案牢牢锁在“信义”这个道德和商业准则层面，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也符合儒家提倡的价值观，非常安全，且再次避开任何可能暗示军事或政治的词汇。
信义…”褚墨轻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在陆筱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她的回答依旧无懈可击，滴水不漏，展现出与其“年龄”和“身份”不符的成熟与沉稳。这份远超普通寒门学子的定力和见识，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无声地印证着他的猜测。
“不错。”褚墨最终颔首，露出师长般的温和笑容，“商道即人道，信义为本。陆公子年纪轻轻，能有此见地，实属难得。” 他不再深问，转而聊起书院其他几位在经世济民方面有见解的学子，以及近期一些无关痛痒的学术活动。
茶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陆筱始终保持着恭敬聆听的姿态，适时回应，言语得体。
临别时，褚墨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册书，并非敏感的《雍边九镇考》，而是一本相对常见的《雍国郡县风物志略》，封面略显陈旧。
“此书虽非孤本，然对雍国各地风土人情记述颇详，文笔也佳。”褚墨将书递给陆筱，语气自然，“陆公子既对风物有兴趣，或可一观。读罢若有心得，可再来与我说说。”
陆筱恭敬地双手接过书册：“谢先生厚爱，学生定当仔细研读。” 她表现得如同一位受师长赏识、得到额外指导的普通学子，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欣喜和感激。
离开松涛阁，走在松风阵阵的回廊上，陆筱的心并未完全放松。褚墨的问题看似寻常，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对北境的关注牢牢框定在“学术探讨”和“民生关怀”的范围内。他的目光平和却极具穿透力，仿佛在欣赏一件精心雕琢的作品。
回到寝舍，她将《雍国郡县风物志略》放在案头显眼位置。翻开书页，目光扫过目录，最终停留在“北境卷”上。褚墨的“关怀”如同一道无形的界限，提醒着她必须更加小心。但同时，这本书也确实是她了解雍国的重要窗口。
她提笔，在书页空白处写下几行娟秀的批注，内容是关于某地民俗的联想，字迹认真，如同一个真正在研读的好学生。然而，她的目光却偶尔会越过书页，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褚墨的试探虽然隐晦，却让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危险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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