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衙内。
裴晏静坐上首,正翻看金袭证供,关键处,与他所查无二。
其中,为知州胞弟杨绶洗白赃银一项,正赫然在列。至于杨绶之罪,从蓄娼设寮、逼良为贱,再到倒卖盐引,私放印钱,甚至敢明目张胆放起官吏债,躺在新科赴任官员身上敲骨吸髓、擢筋剥皮,于敛财一道上,实在很是个‘人才’。
也因此,那日出了茶寮,杨绶便被裴晏派人五花大绑,捆进了监牢。
此人素日嚣张惯了,却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证据在前仍梗着脖子道:“我杨绶每年为朝廷无偿修桥补坝、捐粮百石、出钱出力,是公认的五好良民。裴大人便是京中来的,也不能无故拿人,这些东西不过是宵小之辈嫉恨杨某,才栽赃嫁祸,我杨绶不认!”
理直气壮的样子,险将裴晏看笑。
若不是有密报、实证相佐,怕包拯在世,都要以为冤枉了这个“好人”。
今日押至堂上,人不说奄奄一息,却也是打得浑身上下没块好肉,倒不喊冤了,也不招供,只喊着要见哥哥杨绅。
正巧这位杨知州今日拜见,裴晏“善心大发”,特将人从狱中提出,给杨绅远远看了一眼后,才将人带下。
杨绅身为一地大员,竟当场拜身叩首:“裴大人开恩!犬弟年幼无知,若有冒犯之处,全乃卑职管教不力……”
“哦?”
裴晏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吹着浮沫,“管教不力?杨大人可知,令弟做的那些勾当,足够杨家抄家灭族?”
杨绅身子猛地一颤。
这时,忽听堂外杨绶哭喊一声道:“兄长救我!裴晏这厮想杀了我!”说完,又被人用白布堵上了嘴,狠狠敲了一棍。
杨绅脸色煞白,连忙跪地磕头:“犬弟不知轻重,口不择言,还请裴大人莫与他一般见识!大人明鉴,犬弟性本单纯,定是被奸人蒙蔽……求大人饶他一命!听闻此番是那盐商金袭向大人检举,事起是因一满春院鸨母和被其强掳的放良瘦马,卑职今日已将人带来!那鸨母勾连一钱姓富商,在外打着犬弟的幌子设娼寮、蓄娼妓,今还逼良为娼,实在可恶,但请大人从严发落!”
裴晏冷笑了笑,敲桌:“看来,杨大人还不明白状况……”
杨绅仰首,不敢再说话。
“令弟的作为,可不止这些……”
说完,只见裴晏从上首丢下一摞证供,全是杨绶这些年借哥哥杨绅官职敛财的证据。
杨绅抖着手翻开,越看越惊,待看到最后一页,已是面如死灰。
“犬弟悖逆不道,有辱门风,卑职愿亲自教诲,只求裴大人给杨家留条活路……”
裴晏却笑睨道:“杨大人倒识时务,只你那宝贝弟弟嚣张的很,证据摆在眼前,还敢抵口不认,咒骂钦差。本官这人一向不怎么大度,你说……该怎么办呢?”
杨绶看了看弟弟。
堂外,杨绶趴在凳上一动不动,似人已昏阙,他心知大势已去,裴晏显然是不打算轻放,于是再次俯下了身,解下官帽,恭敬放在地上。
“杨家愿将这些年在扬州、江宁所得全部奉上,只求大人能留犬弟一命!过后卑职也会向朝廷上疏请罪,一人担下……”
“杨大人倒是兄弟情深,但所想未免太过简单。”
杨绅心头一跳,却不敢接话。
裴晏不屑一笑,忽撩袍起身,踱步至他身前:“杨大人,本官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何?”
杨绶诧异抬头。
只听裴晏居高临下,睨向他道:“杨知州胆子小,有的事敢做,有的事只怕不敢做……这些年令弟敢如此大摇大摆,敛财不知收敛,靠的恐怕不只是你这棵大树罢?”
杨绅震惊,汗流浃背。
裴晏觑他一眼:“本官在扬州的时间不多,让令弟老老实实供出他背后之人,否则,就别怪朝廷没给过你机会。抄家斩首,还是留一条命,全看杨知州怎么选了……”
杨绅一张脸瞬间失去血色。不久后,被失魂落魄带下了堂。
……
日落西斜,远处天幕铺下紫色霞光,泼洒在扬州府衙的飞檐之上,又顺着雕花窗棂缝隙,在屋宇中流入暖光。
临走前,杨绅将满春院的鸨母和玉瑶二人留了下来。那辛妈妈被侍卫粗暴拖走时,见求饶不管用,便开始尖声咒骂,或是骂杨绅,或是骂玉瑶,或是骂金袭。
玉瑶则被带进了堂内。
上首,裴晏正坐在太师椅上,面容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抬手示意左右退下,乘风破雾虽有些诧异,却也未敢多言。屋内很快寂静下来,只剩了二人。
此刻,方见玉瑶福身。
“属下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话落,只余穿堂而过的晚风,卷起地上纸张,发出沙沙轻响。
被关了几日,玉瑶消瘦不少,此刻因未来得及换洗衣物,更是狼狈万分。
裴晏抬眼看她,冷冷问:“还记得你最开始的任务?”
“属下不敢忘,借陶行令接近董士沼,暗中搜集严党罪证。”
玉瑶低下头,知道自己已离任务甚远。当初她以瘦马之身潜入扬州,目标人物一直是江宁布政使司董士沼,这位盘踞两淮多年的严党中坚如今已是一省之首,根基难断。要想速战速决,必须里外合力,令其失了防备。
但此人老谋深算心思狡猾,虽好女色,却从不轻易收人,极难靠近。一年前,她打探到徐州通判陶行令给董士沼送成过瘦马,于是开始谋划,几番设计,确达成了目的,令陶行令动容,改了主意,多买下她一人。
只是,也惹上了金袭这个麻烦。
最初,她以为金袭一个盐商,买她不成也不敢另作他想。谁知此人阴诡蛮缠,如水蛭一般惹了便甩不脱。原本,她说服并跟随陶云珠南下,是想照原计划,先抵江宁,再伺机潜伏至董士沼身边,谁知半路被此人缠上,淮安那次,如果不是她有眼见跑得快,险些被捉了去。
暗桩第一要义,便在于身份隐蔽。哪怕是裴晏身边乘风、破雾之流,都不知她的底细,她平日传递消息给裴晏,都是通过一条线上的其他暗卫,很少直接见面,或者说,几乎不会见。
这次她前来扬州,本是想去满春院找人打探点消息,谁知前来的玳瑁身边有个丫鬟,被辛妈妈收买,里应外合给她们用了迷香,才至她被掳走囚禁。又从辛妈妈处得知,此计是金袭所出,便知自己惹了大乱子,轻则妨碍此次行程,重则身份暴露。故今日见面,她一直在担心,自己这颗棋子只怕废了,心中不由忐忑难安。
“如今全扬州,都知有个叫玉瑶的瘦马,被杨绅给了本官,你觉得,本官怎么处置你好?”裴晏声音极淡,却听得人心中一凉。
玉瑶咬唇,几息后,伏地跪下自请道。
“请主子赐死!”
裴晏挑眉:“任务失败是什么后果……你明白最好,但此次阴差阳错,有人主动撞上门递了董士沼的把柄,算你走运,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江宁之行,跟好陶行令之女,从今天起,她做了什么,与何人有过联系,下一步有何计划,无分大小,一一报来。至于董士沼,从此与你无关。”
玉瑶惊讶抬头。
“怎么?要本官再重复一遍?”
“属下不敢。”
裴晏眉皱了皱,又提了句:“记住,这次再被发现,未必有今日的好运了。”
“属下明白!”
玉瑶一凛。
“起罢。”
“是。”
“回去后,若她问你怎么得救?只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推说到本官身上即可。让她如有疑惑,来问本官。”
玉瑶心中的猜测逐渐变为了肯定,却低着头久久不敢抬起,怕令裴晏察觉。
其实,陶云珠人看似冷情,却绝非难相处之人。相反,这些日子接触下来,玉瑶敢说,陶云珠的冷只对外人,若是被她划入到朋友、家人的范畴,她是极讲义气之人。
只看她一个闺阁女儿家,为了给父亲脱罪能奔波至此,多少男子不如?
跟在陶云珠身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对一个细作暗卫来说,都是极好的去处了,起码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同时,陶云珠的性情又极果断决绝,如果有天她被发现了身份,不管自己如何说,陶云珠都一定不会心软,一定会和她划清界限……
见玉瑶似在出神,迟迟不走。
裴晏也没了耐性,从上首看了过来:“怎么,要本官亲自请你走?”
“属下不敢。”
玉瑶忙拱手,只是有一件事,在她心里盘旋了已久,但借着今日的任务,她莫名大起胆子问道:“主子,不知陶大人可有性命之忧……”
裴晏撩起眼皮,冷冷看她。
过了许久,倏用一种玉瑶不知怎么形容的语气道。
“和她呆久了,还真是谁的胆子都大了起来,无法无天起来。”
玉瑶得不到答案,也不敢再久留,请礼后,只得离开。
门外,紫云满天,霞光万丈,玉瑶想起那日陶行令本打算月初将自己和桃夭转送董府,但后来,直至月末也没再有动静。她一直以为,是陶行令推后了计划。
但这刻,她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想起了也是在这样一个夕阳下,陶行令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眼神,似乎和看桃夭不同。她当时不懂,现在后知后觉,却有些恍惚。
聪明如陶行令,只怕早看出了她身份有异,只她还自以为不露破绽,直至裴晏来了,也未等到对方将她送往江宁。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像坏人的聪明人,为何成了董士沼的爪牙帮凶?
或许,如今他还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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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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