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浩渺，水天一色。
陶云珠立在船头，一阵江风拂过，面颊浸了湿润潮气，远处江宁城的轮廓已在暮霭中隐隐透出峥嵘气象。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陶云珠回头，男子月白锦袍外罩着墨色大氅，身姿挺拔，正缓步踱来。
“裴大人。”
陶云珠敛首，福了福身。
“不必多礼。”
裴晏似心情不错，待人起身，在她身侧站定，眉宇间惯有的冷意都被这江风拂淡了几分，显出难得的疏朗，将目光投向了远处浩渺江天。
“玉瑶之事，多谢大人援手。”
陶云珠抬眸，语气诚挚，晚霞为她明丽的侧颜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比平日更显端庄温雅。
裴晏闻言，视线落回到她脸上：“人既已脱困，你也无需再挂怀。”
甲板上静了片刻，只有浪涛拍打船身的闷响。
陶云珠点头，稍作踟蹰，还是又主动开了口：“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金袭？”
裴晏盯着她看了看，只道：“此人交代出不少事，还要留着江宁再用。”
陶云珠正色。看来，金袭此刻也在这条船上，只不过她活动的范围有限，不知道此人被押在了哪层？但见裴晏并无多说的意思，她也不好再追问。
人既是对方救的，没用自己怎么出力，那金袭还有那位辛妈妈怎么处置，自然也就不容她置噱了。
这时，裴晏的目光倏地扫过，似不经意间问起：“令兄……不是说要同往江宁？怎上船后未见到人？”
陶云珠倒未察觉不对，只道：“劳大人记挂，出发前日，家兄所在的宝应县学恰好正逢学政巡行，家兄身为县学教谕，职责所在不好缺席，便先赶回宝应迎候了，此去江宁也暂无法随行。”
“哦？”
裴晏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有些意外，“还真是不巧……学政巡行，确是要紧事。”
“不过之后若他得空，宝应与江宁并不算远，何时想再过来，倒也方便。”
裴晏漫不经心点了点头，似只是客套一一下，并不怎么在意。
陶云珠被不远处的鹭鸥吸引了目光，一时朝着江面眺去，未曾注意到，斜右侧站着的侍卫乘风，嘴角明显不自然抽动了下 ，被裴晏不动声色冷冷睨了一眼后，忙敛目不敢再动。
一阵强劲江风吹来，陶云珠的衣袖倏被风吹响裴晏的方向，男人负手未动，衣袍烈烈，只余女子的衣袖在二人间短暂交错，恍惚中拂过一缕盈盈清香。
远处江鸥盘旋，几点帆影点缀在橙红的天水之间，江流浩荡，船行平稳，俨然一片安宁祥和景象……
……
江宁城，素来是六朝金粉之地，秦淮风月之都，此刻于深秋中，更显出一种与扬州截然不同的繁华与厚重。
裴晏的船甫一抵达，便被早已等候的众属官簇拥着，径直入了位于城北的钦差官邸。
只是，董士沼并未现身。
江宁布政使虽为封疆大吏，一省要员，却也只是地方官员，裴晏这个巡按使所代表的不止是他自己，更是皇帝。故而淮安也好，扬州也好，从刘屴到杨绅，惧怕的不只是江宁巡使这个身份，更是这个身份背后所象征的皇权。
董士沼这一举动，不说令江宁大小官员为之一振，却也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但与此同时，人们议论的还有另一桩事——
“听说了吗？咱们这位江宁巡视裴晏，在扬州为了一个出身满春院的瘦马，可是差点闹出了天大动静！”
“你从哪儿听的？这京城来的皇亲国戚，要什么美人没有，为个女人至于吗？”
“啧啧，这你就想错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呐！为了将红颜救出狼窝，裴晏可是差点把扬州官场掀了个底朝天，扬州知州都被摘了顶戴，弟弟也被牵连，可谓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搞得扬州上上下下大小官员，如今一片风声鹤唳，杯弓蛇影！至于那满春院，更是被裴晏视为罪魁祸首，夷为了平地，那么大的摊子说垮就被整垮了，就为了瘦马那么个玩意儿……”
“可不是！听说那扬州瘦马手段了得，把那裴晏迷得神魂颠倒，指哪打哪！董大人都忧心忡忡，只说裴大人到底年轻，如此意气用事，被女色所惑，长此以往，恐非朝廷之福啊！”
“正是，董大人才是忠君体国！唉，可惜了那裴晏出身镇国公府，一等的勋爵英烈之家，又是长公主之子，这么好的身份，到头来不过空有一个少年枭雄之名，竟也逃不过这温柔乡……”
裴晏人还未到江宁，各种流言已是甚嚣尘上，喧宾夺主，越传越烈……
杨绅杨绶兄弟的案子未定，处置也并未公开，没人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是谁传出来的。只知道一夜之间，整个江宁都流传着裴晏与一位瘦马私相定情，又为了红颜冲冠一怒的故事。
这种掺了**的小道消息向来传的最快，尤其江宁并不常见京城来的权贵，更有皇室身份，街头大大小小的茶坊之中，不断传出各式半真半假、添油加醋的细节，让人不管信不信，都想先听了再说。
一番流言渲染下，裴晏的形象很快就从初时代表着雷厉风行、铁面无私的肃贪之正，变为了被女色冲昏头脑，行事狠辣酷烈且不计后果之辈。
这也是董士沼所要的，让裴晏在江宁官场乃至士林清议中，名声扫地，声名狼藉，陷入朝臣的众起攻讦。
这流言自然也传入了裴晏耳中。
“大人，此计歹毒！”
破雾看着裴晏案头，乘风所呈上的几份誊抄的市井流言，还有几封言辞闪烁、语带试探的拜帖，面色凝重道，“这董士沼其心可诛，此举意在毁大人清誉，动摇民心之根本……”
乘风更是气愤：“这些人借着杨绶兄弟那些龌龊事在江宁没几个人知道，好一番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就差把那杨绅说成清白无辜的大清官，把那杨绶说成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了！还有董士沼，背地里贪了百姓和朝廷多少银子，只作了些面子功夫，就敢自诩忠君体国了，他要是忠臣，乌鸦都是白的了！”
裴晏端坐案后，一一翻过后，只似颇觉有趣地笑了声：“这位董布政，倒有几分手段，没叫本官失望……”
下首几位幕僚见人镇定，心下稍安，但仍忍不住进言：“大人，流言汹汹，不可不防，是否需先抓几个人以儆效尤……”
“不必。”
裴晏挥了挥手指，神情极是平静，只唇角勾起了一丝冷淡的弧度，“既然董布政费心替我们搭好了台，这戏自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才好看……”
乘风破雾眼神一亮，对视一眼，俱瞬时明白了裴晏的用意。
立刻精神一振，齐声道“是”！
……
船抵江宁后。
陶云珠不好再与裴晏同行，只找了牙行，在城北裴晏官邸不远不近的地方，低调赁了一处清雅小院，白墙黛瓦，庭院深深，几竿翠竹掩映，倒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
玉瑶也和她住在一处，她们的行踪不宜被太多人知晓，故而院子赁在了偏贵的一处地段，人不多好遮掩。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维持多久。
就在她们安顿下来的第二日，院门便被人叩响了。来者是一位身着绸衫、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厮，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小的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来拜见玉瑶姑娘。听闻姑娘初至江宁，我家老爷感念姑娘在扬州协助裴大人破案辛劳，特备薄礼，聊表心意。”锦盒打开，里面是两匹光泽柔润的江宁云锦，以及一套精巧的赤金头面。
这一出令陶云珠所料未及。
玉瑶一个在扬州和徐州都足不出户的‘瘦马’，名字应当是知者寥寥，怎会一到江宁，就被人打探了到，且专程备下厚礼上门？这“感念协助破案”的说辞，分明是投石问路，重点约只有那三个字——裴大人。
联想到扬州发生的事情，她心念稍转，已然猜出了大概。
只怕，是有人故意放出风声，有心借着玉瑶‘扬州瘦马’这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身份，给裴晏编出了桩风流韵事。
要说，这件事她不是没有责任……
玉瑶更是心头一凛，知晓自己恐怕惹下了大乱子，怔在原地，一时后背发寒。
陶云珠见状，令白芨出面平静地替玉瑶婉拒了对方：“多谢你家老爷美意。但这里没有什么玉瑶姑娘，我们更不认识什么裴大人，您想必是拍错了门，请回吧。”
管事面上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也不纠缠，客套几句便带着礼物走了。
人走后，陶云珠立刻吩咐冬林：“你先去街上仔细打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小姐。”
但没想到的，这仅仅是个开始。
前一个人刚才送走，不过几刻钟的功夫，就又上门了一个。陶云珠蹙眉，还是让人用同样的说辞打发了走。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郑重，都知此事非比寻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