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云珠微微一怔，没想到裴晏会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她垂下眼帘，声音平稳道：“民女已让众人闭门不出，小心行事，但流言四起，一时怕难以止住。这几日不断有好事者打着结交玉瑶之名，借机上门试探。民女虽尽力周旋，却知治标不治本，长此以往，只怕不管于大人清誉、还是于民女等行事，皆有妨碍。”
裴晏盯着她，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茶盏：“那陶小姐有何打算？如果只是说这一件事，让人传话即可，无须亲自前来。本官若猜的没错，陶小姐今日上门，只怕不只是向本官告罪这么简单……”
见心思被看穿，陶云珠心头微凛，索性也不再迂回，抬头迎上这道目光道：“大人明察秋毫。此事起因与民女不无关系，当初若非民女执意寻访玉瑶踪迹，大人就不必滞留扬州，也就不会给背后兴风作浪之人留下可乘之机。故不敢当作事不关己，置身事外。民女知大人运筹帷幄，想必早有决断。只是民女不才，也想到了一个法子，却不知合不合宜？今日前来是斗胆想请问，大人打算如何回击？”
裴晏颇有兴味地看着她：“怎么？陶小姐有何见解？”
陶云珠定了定神，缓而道：“民女以为，谣言如洪水，与其堵，不如疏。有时越是强行压制，旁人越觉得是心虚。人天性好奇，尤好权贵私隐风月。若大人动用官府之力弹压，表面或平一时，暗地里只怕会传得更广更邪，甚而激起逆反，反倒似将捕风捉影之事坐实，实非上策。”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着裴晏的神情。见他并无不悦，反而眼神专注，似乎听得认真，心中也更笃定几分。
“依民女浅见，与其被动防守，任由流言肆意蔓延，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将这股水，引向我们希望它去的地方。不论市井百姓、还是文武官员，所好者，无非‘新奇’‘刺激’几字。一个权贵与瘦马的香艳故事固然吸引眼球，但若此时，有一个更宏大、更关乎每个人切身利益、更令人震惊的‘真相’被揭露出来，那么前者的吸引力便会迅速消散，大人以为呢？”
裴晏目光炯炯，落在陶云珠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又似带一丝新奇。
陶云珠感受到他的目光，心知自己平日在裴晏面前，一向都是顺着对方的脾气行事，怕惹了这人不快，难得尽情抒发己见一回，只怕是与以往形象大有不同，故才引来了裴晏侧目。
“以大人看，这谣言是何人传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裴晏当然一清二楚，但此刻，还是看向陶云珠道：“说说你的看法？”
陶云珠微顿，略作思忖道：“流言起于何处，往往是看最后何人得利？但也并不绝对。从现有形势看，这起谣言名誉受损的是大人，但得利的却是江宁布政使司董士沼……因此，如果没有第三人故意从中生乱，此事应该是董士沼董布政的手笔。”
裴晏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但谣言有其风向，亦有其时效。”
陶云珠声音清越，“如今正是流言热度最高、传播最广之时。若错过这个时机再行反击，不仅事倍功半，效果也会大打折扣。所以，不管如今是否确认了散播谣言之人就是董士沼，但民女以为，行事之道，当抓其要害，从最终想要达成的目的出发。大人此行目的，若是为改变江宁官场格局，惩贪治腐以正风气，首要对付之敌，就是这位董布政……其在两淮为官多年，根基颇深，论之贪婪作风，虽官场中人人噤若寒蝉，却也未必人人不知。不过是苦于其背后严党权势，无人敢言，更无确凿铁证将其扳倒罢了，但，大人可以……”
她说话时，从始至终，裴晏的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眸色越来越深。
陶云珠心中一时有些没底，或许裴晏应该也早想到了这些？自己此时跳出说了这番言论，恐有急于表现之嫌？但就像她方才所说，做事要以终为始。
只要能达成目的，她其实并不甚在意裴晏如何看自己。
裴晏终于启口，只语气难辨：“哦，那依陶小姐看，此事该当如何呢？”
不知为什么，陶云珠从他的语气里，并没听出有好奇，但还是认真答道：“民女以为，不管这谣言和董士沼有几分关系，他是推波助澜，还是罪魁祸首，还是什么都没做？被反击回去，都不冤。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大人大可借此机，将其一并拖入这场舆论的漩涡。江宁城的看客们，对裴大人与所谓瘦马的故事，再议论几日想必也该腻了，正等着新的‘戏码’上演……”
陶云珠语气温柔，却字字有力：“毕竟，百姓最在意的从来不是哪一位权贵的**，那不过是调剂，冲着新奇说一说罢了。百姓心中最在意的，从来都是‘公正’两个字。董士沼在江宁为官多年，难道官场以外，就真的没人知其真正面目吗？不过是虽也道听途说，却不知内里细节，加上此人平日对言论刻意打压管控，知道的人也不敢随意扩散出去罢了。但正是这样平日里似乎风平浪静，激不起讨论的人，一旦有了一个讨论的点，便会如燎原之火，势不可挡。而百姓和读书人最在意的公正，就是科举……家父甫任一州通判，便察觉捐粮有异，数目远远不对……董士沼在捐监之事上，真的经得起查，经得起质疑吗？他是否曾利用捐监之权，将朝廷为弥补国库、赈济灾荒而开的权宜之门，变为了私人敛财的工具？又为读书人做了什么？这些年，江宁捐监的名额泛滥成灾，靠着这样的非正常通道挤压了多少正常学子监生甚至入仕的名额？但这些钱，最后又进了谁的口袋？大人您的事……真也好，假也罢，说到底只是大人自己的事，所谓清理扬州官场，所受牵连之人毕竟太少，于百姓并非切肤之痛，但董大人的事如果确凿，可是实实在在触碰到了江宁诸位百姓和学子的利益……”
语落，亭内一时寂静，只余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轻响。
裴晏一瞬不瞬地盯着陶云珠，双目深如幽潭，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陶云珠的心，在这种长久的沉默对视中，渐渐悬起。她能感觉到那目光的穿透力，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剖开看透。
良久。
裴晏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动作缓慢，似乎在品味，又似乎在权衡。放下茶盏时，再抬眼，目光已是锐利如刀。
“陶小姐此计，倒称得上釜底抽薪。不过，依本官看，陶小姐为本官献策有三分是真，余下七分怕是想借本官之力，撕开江宁捐监这道口子，好为令尊……搏一线生机罢？”
陶云珠眉心微蹙。
裴晏继续看着她：“只要此事传开，便是有严党遮天，朝廷也不得不查，不得不彻查，到时捐监之粮落入了谁的口袋，也就不难查出……若令尊果然未在官粮上动过手脚，自然就能够洗白罪名，与董士沼切割……陶小姐，可是这么想的？”
二人眼神对上，陶云珠心神一凛，心思被人戳破，她心中反倒坦然。
“既大人已识破，民女亦不敢欺瞒。民女确实是这样想的，但如今案情未明，家父生死不定，为人子女，岂能坐视？也自知此举有借大人之势，将大人架在火上之嫌，但私更以为，若大人果真意在严党，此计于大人并非无益。一则，可迅速转移视线，平息关于大人的流言；二则，可借汹涌民情与士林公愤，撬开江宁官场的这块铁板，为大人查办董士沼撕开一道口，乃是一举两得之计！民女是有私心，但最终如何决策，还在大人，民女并无权干涉，只全听大人定夺。”
有的话说出来，便成了阳谋。
沉默几刻。
就在陶云珠以为，裴晏会下逐客令或因她的算计而将自己折辱一番时。
裴晏却忽地开口，只冷声冷语道了句。
“陶小姐的确是位孝女，在你心中，只怕旁的人，都要为陶小姐的家人让道才是……”
陶云珠愣了下，隐约察觉裴晏似乎并不怎么高兴，除此外，还有一种奇异的、近乎自我冷嘲的意味从眼底一闪而过，莫非是觉自己此举有利用之嫌？
但平心而论，她在说出口前并非只想到了自己和家人，这确实是她能想到的，对董士沼回击最狠的一种方式。如果，裴晏意在‘沛公’的话。
短暂的安静后，裴晏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待放下茶，那点冷峭之意似乎也随之消散。他抬眼看向陶云珠，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陶小姐今日所言，本官记下了……”
提前打个预防针
嗯，男主后面就要开始狗了[狗头]
可能会……挨骂的那种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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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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