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阁内。
裴晏笔走龙蛇,笔下是一封即将发往京中的密折,字迹凌厉,安静中,只闻笔锋划过纸面的声音。
破雾悄无声息进来,安静地垂手侍立。
直至裴晏写完最后一个字,笔锋微顿,才上前一步。
“大人,”
破雾声线压得极低,带着惯有的沉稳,“陶小姐去了城西一处唤‘仙云客栈’的地方。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瞧着……神色有些凝重,像是碰了钉子。”
裴晏并未抬头,目光落在纸上,只淡淡道:“仔细查查这间客栈的底细。过往东家、如今的主事、往来账目,尤其是……近一年内有无异常,查得越细越好。”
“是!”
说完,裴晏另一只手轻敲了敲桌案,又似漫不经心问。
“徐州进展如何?陶行令……还是未招?”
破雾心头一凛,躬身道:“回大人,此人……坚毅非常,该用的法子都用过了,但捐监的事,始终未曾吐口,与董士沼有关的,亦只字未语。可据我们查到的线索,捐监之事,董士沼为主使,他或有知情,但应当确实未从中取利,不知到底在替谁掩盖什么?莫非他有更大的把柄,在董士沼手里?”
破雾面上,不由闪过不解。
裴晏这才冷嗤一声,搁笔至砚旁,眼底寒潭深不见底:“将陶小姐近日在江宁如何‘殚精竭虑’、‘不辞辛劳’地协助本官追查捐监一案……事无巨细地报回徐州大牢,说给陶行令听。”
说完,他唇角又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告诉他,他若铁了心要做哑巴,本官也只能‘劳烦’陶小姐,继续代父‘分忧’了……”
破雾忙低头应是。
略迟疑片刻,又看向裴晏问:“大人,近来流言愈演愈烈,可要现在动手?或想办法压一下?”
裴晏不屑笑笑,意味深长道:“不必,火候差不多了,告诉金袭,本官给他的机会到了,能不能报仇活命,就看他如何表现了……既众人对本官在扬州做了什么…这般有兴趣,那就让他出来,再给这流言加一把柴,这火,要烧得越来越旺才有意思……”
“是!”
破雾忙拱手领命,“属下即刻就去办!”
-
翌日。
晌午刚过,日头正懒洋洋地悬着。江宁府衙门口的石狮子旁,几个差役抱着家伙,或倚着墙根打盹儿,或低声扯着闲篇。街面上行人不多,贩夫走卒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然而就在此时,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擂动,打破了午后的沉闷。
鼓声一响,官必上堂,但若以民告官,无论诬告与否,都需先挨五十大板,以示决心坚定,确有冤情。
“草民金袭,要状告那扬州恶商杨绶,谋财害命,祸乱江宁!背后更有当朝大员为其只手遮天,还请衙门和钦差大人为草民做主——!”
只见鼓前的男子面容普通,身量中等,穿着半旧绸衫、形容有些憔悴,正一边击鼓,一边高声大喊。声音虽嘶哑却穿透力极强,尤其是脸上面容愤恨冤屈,看着情绪很不稳定,瞬间引来了周遭行人侧目。
金袭击了几下鼓后,那府衙的差役才陆陆续续清醒,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人竟是要——以民告官?
为首的班头把下属整顿一遍,才走上来,对着金袭道:“你可知民告官要先挨板子?你还未上堂,击鼓便击鼓,在此处大声喧嚷些什么?等上堂后,自会给你说话的机会,休要再满嘴乱嚷……”
说着,便命手下人一左一右,将金袭带入了府衙,关上了门。衙门口,渐渐围过来一群窃窃私语的人,就在外面的差役们见状,忙驱散了围观人群。
“都散开散开!”
“有什么好看的,都快回家去!”
“再不走,也请你进去看看!“
人群渐渐散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空气里,却弥漫开一股异样的躁动。
不到半天功夫,金袭的状纸已被不知什么人传得满大街都是,状纸的内容,更如平静投石,因这一记鼓声,飞速钻进了江宁城的每个角落之中,激起沸沸扬扬的讨论。
……
“听说了吗?今儿有个扬州来的盐商,在府衙门口击鼓,说要告杨绶呢!”
“杨绶?不是都被裴晏抓了吗?还告什么?”
“嘿,重点不在这儿!那人鼓锤破了天,好像有天大的冤屈,只说杨绶侵吞了他的家财,还是对方在咱们江宁城也有产业!鸿运赌坊、还有利达钱庄,都是杨绶的!”
“真的假的?这些地方……背后水可深着啊!”
“可不是嘛!那人还说了,杨绶背后有棵‘大树’,能在江宁城里给他遮天蔽日的大树!你想想,能让杨绶在江宁横着走,连他那个当知州的哥哥都未必够格,这要是真的,得是什么人物?”
“嘶……你是说……那几位?”
“嘘!心里明白就成!这事儿……大了去了!”
“啧啧,原来裴晏动杨绶,是捅了这么大的马蜂窝?难怪之前惹出那么多流言蜚语,名声被人传得那么难听……”
“我就说嘛,那裴晏什么身份,岂会为了个女子昏头?”
“听说这后头还有别的事儿呢,今儿传出消息的鸿运赌坊和利达钱庄不过是开胃菜。这些可都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买卖!比这个还厉害的,得有什么?”
“啧,我说怎么那鸿运赌坊敢那么招摇,原来后台这么硬?”
“嘘……小声点!没听说背后之人可能是谁吗?”
“怕什么,前阵子都说那裴晏阎王转世,但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如今还不传得满江宁都是,不也没见把谁怎么样吗?怎么,还有人比皇亲国戚,京里来的钦差还说不得?”
“这倒也是……”
流言的风向,悄然中渐渐发生了变化。
之前关于裴晏“沉迷女色”、“行事酷烈”的议论被迅速遗忘、甚至翻案。取而代之的,是满城的百姓都在猜测,杨绶背后那尊“江宁大佛”到底是谁?此人在江宁操纵染指的产业还有哪些?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虽金袭并没说出名字,但这才是这个消息最能引人遐想的地方。
有些事,越是说的语焉不详、半遮半掩、模棱两可,就越能点燃人们心中探索和解谜的**。比起一个确定的答案,人们有时更喜欢猜,更享受拆解、推理、直到锁定嫌疑的过程。
况且全江宁,够资格做杨知州兄弟背后之大佛的,也就那么几个。猜疑的中心,很容易落到风头最大的那个人身上。因此,这件事虽只开了头,却也在城中引发了一场近发全民解谜的狂欢。
加上关于裴晏的流言正到了说无可说、没了新鲜感的时候,一夜之间,江宁城百姓平日不敢议论的话题,就这样突然被人切开了一道口子,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
深秋十月,金桂飘香。
江宁城中,闹市腹地,酒楼多建得大而开阔,有的还请了说书唱戏班子,直接在大厅中开演。
各家酒楼间的竞争压力大,为了引客,不得不花样百出,摆出些手段。只因有的人来酒楼,是为了海吹胡扯的,上面说着戏,也显得下面的台子更热闹,说起话来也更肆无忌惮。
陶云珠一行,专程找了处这样的酒楼,就是为听听江宁城中最新的八卦风言,传成了什么样子……
陶云珠与玉瑶对坐于酒楼临窗的雅间,桌上几碟精致的点心几乎未动,这雅间的隔音不好,门窗也并未合拢,楼下大堂食客们的声浪嘈杂,偶尔会裹挟着几句高亢清晰的议论,断断续续从耳朵钻进来:
“……你们听说了吗,那状告的盐商,除了赌坊钱庄,还提了倒卖盐引!我的天爷,那可都是日进斗金的生意,没想到背后原来有这样的手笔?”
“谁说不是呢?就说那钱庄,放印子钱的手段狠着呢,还不上利,就让你卖儿卖女,左手拿了身契,右手就送到青楼妓馆,两厢里一合作,都快成了做熟的上下游了,怪不得不怕树大招风,原来底气在这儿呢!”
“嗐,背后那尊大佛才真叫吓人!能让杨知州兄弟俩都甘当马前卒,又罩得住这么些销金窟的,江宁城里……屈指可数啊!”
“闹吧闹吧,闹得越大越好,这下可有好戏看了!这么看,那裴晏哪里是沉迷女色,分明是冲这龙潭虎穴的手段太锋利,得罪了人!”
“我也觉得,之前那些编排他的话,怕不是有人故意散出来的?要我看,那话里…说谁好,就是谁散播的呗……”
“嘘……这可不兴直说!”
这些议论,印证了冬林所言。
陶云珠指尖覆着冰凉的茶碗,目光落在窗外远处熙攘的街市上,一时无言。
同样是“以流言制流言”,裴晏没有采纳她的献计,却用了金袭这步棋,布下了一个更宏大精妙的局。不点名,不澄清,却让之前所有泼向裴晏的污水,又转泼回了制造谣言的人身上。
其实不点名,比直接点名更为致命。
毕竟,谁若是此刻跳出来抓人、或弹压流言,谁便是心虚,谁便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董士沼纵使权势熏天,但面对这裹挟了汹涌民意的暗箭,面对着这一千张一万张嘴,也只能先按下愤懑不表,从长计议。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反坐实了嫌疑。
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茶碗上的手渐渐收紧,陶云珠没想到舆论会翻得这样彻底,更让她心底生寒的,是裴晏对金袭的运用。或许他早在来江宁之前,就开始了布局?他此前对自己说的金袭另有用处,原来就是这样的用法吗?
若果真如此,事情就更复杂了。
裴晏此人,也远比她想的可怕……
他是所作所为,就像一个冷静的弈者,早在你未看到时,就在棋盘上落下了关键一子,只待时机成熟,轻轻一推,便可引动全局。
只是现在尚不知,金袭会让何人来审?是董士沼的人,还是裴晏的人?还是会陷入两方角力?
但都不影响,
她对裴晏,突然有了更深的忌惮。
玉瑶面容也沉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两人各怀心事对坐,此刻都有些沉默。
良久。
玉瑶才开口:“不知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收尾?”
陶云珠犹豫了下,自嘲地牵了牵嘴角:“不瞒你说,前几日流言汹涌时,我曾向裴大人献计,如今看来,倒是我班门弄斧,多此一举了……”
她顿了顿,语气反而轻松了些许,“不过经此一事,那些因着流言蜂拥过来、想要借机攀附之人,想必能消停一阵子了,你也不必再为这流言所累,可以缓一口气。”
“嗯。”
玉瑶轻轻点头,心知,这件事也牵连了陶云珠,不由站起身,对着陶云珠郑重福了一礼,语含愧疚道:“若非我那日……也不会给小姐招来这么多是非。这段时日,也全赖小姐周旋应对,替我挡去了那些麻烦。今后若有差遣,玉瑶定义不容辞。”
陶云珠忙将人扶起:“不必与我客气,我当初携你同行,也是对你有所谋求,既如此,对你多有关照,也是我该做的,并非有你说的那般大义。”
“小姐是坦荡之人,但玉瑶不能不感念小姐回护之情。不知,小姐接下来有何打算?可有玉瑶能帮上忙的地方?”
陶云珠沉吟,想到了仙云客栈的事。
“确有一条线索,只是暂时断了……”
“哦?”
陶云珠见她感兴趣,讲了一下原委,玉瑶听后,也蹙眉沉思起来。
“能让陶大人专程托人送密信至此……此人身份定然非同小可,恐怕与陶大人也关系匪浅。小姐心中可有怀疑的对象?”
陶云珠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父亲在为官多年,与江宁不少官员都有往来,但我印象中……并未听父亲特别提起过谁。从目前看,父亲出事之后,此人似乎毫无反应。所以,我并不能确定,这个人与父亲是什么关系?是否想救父亲?他自己又是什么处境?是不想救?还是自身难保?再或是不愿被牵扯,袖手旁观?都有可能……但我之所以想找到这个人,是觉得对方或许知道案情的关键、知道父亲与董士沼之间谈话的内容,但如今见不到父亲,就只能先从外部查起了。”
玉瑶心中一动:“小姐……裴大人那边,可有提过何时能让您与陶大人见面?”
“我提过,但被拒绝了。此后他也再未提及此事。我猜想,在捐监的事未取得关键进展、或未挖出董士沼的致命把柄前,裴大人只怕,不会让我见到父亲……” 最后一句,陶云珠说得极轻,唇角不由泛起了一丝苦涩。
玉瑶微怔,她比陶云珠更清楚这位主子行事的周密与冷酷。她还记得,上次她在裴晏面前提起陶行令时,裴晏对她的审视,最后,她也没有得到答案。
可见陶行令被看得很严,只怕是另有安排,没那么简单。但她作为下属,也知道几分这位主子行事的作风。这般做法,只怕是陶大人身上还有主子要的东西……就是要断绝内外联系,让陶行令在对家人处境的担忧中煎熬,以期撬开他的嘴。同时,陶云珠在外的任何努力,也都变相在为裴晏查案提供助力……
但这话,她只能想,不能说。
此刻,望着陶云珠失神模样,玉瑶微觉愧疚,倏地想到了一个权衡之策。
盯着陶云珠是裴晏交给她的任务,如果查清捐监的事,除了对陶云珠有用,对主子也间接有用,那么她陪着陶云珠一起查,应当也不算违背了命令?
这个念头一起,玉瑶心中有了决断。
于是道:“小姐,既仙云客栈那边暂时不好突破,裴大人又严控着关于大人的消息,我们不妨……先集中精力查捐监的案子?”
陶云珠闻言,也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般想的,也认真计划过。如果要打探捐监的内幕消息,最易撬开口的,应该是两类人;一类是囊中羞涩,彻底无缘捐监这条门路的寒门子弟,他们对那些靠花钱挤占名额的人,恨意最切;另一类……便是那些咬牙凑足了银子,走了捐监门路后,却发现‘未达预期’之人。譬如所谓的优待兑现后,并没他们想的那么好,又或者捐监后仕途不顺,依旧处处受排挤,所得远低于预期?这些人花了钱,对捐监的怨怼,往往比第一类更甚。而且,他们亲身经历过捐监的流程,甚至接触过经办之人,知道的隐秘……也必然更多!”
玉瑶眼前一亮,瞬间领会:“小姐思虑周全!这两类人,尤其后者,确实是极好的突破口。他们心中积怨,又知道些内情,若有人稍加引导,很可能会吐露出关键!”
“正是,所以我们可以到这城中的书铺,特别留意这样的人,到时再接近打探,会容易些。到时若无收获,我们再另寻他法,你如何看?”
玉瑶听了也觉有理,当场郑重应下:“玉瑶也有此意,愿陪小姐同去。”
“好,那就说定了……”
肥章来啦,说到做到[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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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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