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世沼神色微变。
裴晏恢复方才从容,对着董世沼略一颔首,仿佛刚才那诛心一问不过是闲谈。
“董大人,此处风大,该下去了……”
说罢,人便率先下了台阶,并无多言之意。身后,董世沼眼色沉了沉,待下去时,脸上重又挂上那副滴水不漏的笑容。
二人心照不宣地再未相谈,被围拢上来官员拥在正中,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几番移步,众人又行至一处风雅水榭。那水榭四面垂纱,清风习习,鼻间不时闻得到荷塘的清香。
只是秋末时节,哪来的荷花?
再细看,只见不远处,葱绿交映,芙蕖朵朵,原是特在这塘中单凿开一侧,引入了人工温泉,在水榭培育了一池碧莲。
这时,董崇明上前,似笑非笑地拱手:“家父最好莲之清濯,在下便移植了几株,大人以为,这花养得如何?”
裴晏回身看他。
男子身量颇高,与他相仿,形容也有几分威仪,人却削瘦,一管袖袍空空荡荡,面色发青,眼神阴冷,笑不如不笑。
“倒看不出,董公子如此至孝。”
裴晏语气淡淡。
这时,董世沼眯起眼:“老夫这二子在外或有几分乖张,在自家人前,性情确是极好的。”
身后,几名官员低着头,嘴角不自觉抽动了动,却不敢叫人看见,显然是不敢苟同这前半句。
落座未久,董世沼便推说酒力上涌,提前离了席。
只留下其子董崇明,默契地接替父亲陪客,须臾倏道:“听闻裴大人雅量高致,不知可愿赏脸,看看舍下新养的一支舞姬?权当消遣解闷。”
裴晏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席间其他官员见状,也只敢小心地陪着看,不敢多言。
董崇明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拍了拍手。只见几名身着彩衣、体态婀娜的舞姬袅袅娜娜地步入水榭中央铺就的地毯上,开始随着乐声起舞。
舞姿曼妙,彩袖翻飞,倒也赏心悦目。
董崇明坐在裴晏身侧,目光一直似有若无地一直落在裴晏脸上,玩味探究。
裴晏神色平淡,不见波澜。
舞至中段,乐声忽变,又有几名舞姬加入,以其中一人身姿尤为窈窕。女子身着玉白舞裙,脸上覆着同色轻纱。舞姿虽略显生涩,但腰肢柔软,体态风流,特别是背影,行走顾盼间,有种不同于其她女子的韵致。
裴晏执杯的手顿了下。
若非有心留意,几乎难以捕捉。
董崇明见状,意味深长地介绍:“让大人见笑了,这是府上新晋的舞姬,名绿珠,舞虽跳得不怎么样,不过这身段倒不错,软得很……裴大人以为呢?”
裴晏身后,破雾不由皱眉。他也注意到了,那舞姬虽看不清面容,但从水榭角度看去,身段背影却是与陶小姐有六七分相似,甚至名字里都有一个字都是一样的,董崇明特意点出此处,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裴晏饮了口茶,仿佛对董崇明的话并不感兴趣。
董崇明却突然诡谲一笑,凑近裴晏,压低声音狎昵道:“裴大人,不瞒您说,这些个舞姬乐伎,养在府里不过是些玩意儿,迎来送往也是常事。若大人有看得上眼的,尽管开口,只要是可以送的,在下定不吝啬……”
裴晏终于缓缓放下酒杯,侧过头,迎上董崇明挑衅的目光,语调不明:“董二公子喜好养些姬人,倒也无妨。只是……有些身份特殊的外室,传扬出去,却恐不利名声……”
董崇明脸色几不可察地僵了瞬,半晌,挤出一丝假笑:“裴大人说得有理……只是,在下本就没什么好名声,不比裴大人声名赫赫,又为天子办事,当需好好爱护才是……”
裴晏凉凉看他,冷如实质。
廉旬后人身份敏感,陶行令之女亦是。
-
午后,小憩时分。
连日来,府上院门紧闭,除了负责采买的冬林可短暂出入,其余人一概不得进出,只能在院内走动。
外间,青叶正理针线,打了个瞌睡后,忍不住朝白芨小声抱怨:“那裴大人行事,我怎么越发看不懂了?一路虽说是看管,却也未见这般苛待,怎的到了江宁,反倒将小姐关了起来?连院门都不许出一步,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一旁整理衣物的白芨动作顿了顿,飞快地觑了眼自家小姐,想要开口,但到底没说。
陶云珠倚窗而坐,手停在摊开的书页上,目光却望向远处久未翻页,人始终安静着,不知在想什么。
檐下,待两个丫鬟话停,玉瑶才端着新沏的茶从阴影中走出。
她先将茶放在了陶云珠手旁,才温声道:“这样拖下去怕非长久之计……不知小姐有什么打算?”
陶云珠回神,勉强扯了扯唇角:“三日前,我曾请看守的侍卫代为传话,言明自知那日言行不妥,想当面向裴大人致歉。”
“他们可帮传了话?”玉瑶问。
“传了。”
陶云珠垂睫,“但再无下文,想是裴晏并无见我之意。”
玉瑶闻言沉默,迟疑了下,还是开了口:“敢问小姐,那日与裴大人见面可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话落,青叶与白芨也竖起耳朵,小心望向自家小姐。二人至今不知,究竟是何事触怒了那位裴大人?案子也不让再查,人也不见,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陶云珠眼神暗了暗,收回视线。
不愉快么?
好像每一件都不大愉快。
事后其实她也曾想过,裴晏虽从进门脸色就不大好,但真正变脸,还是从她说了那句,“如果信不过她,大可将用在家父身上的刑罚,对民女再用一遍”……裴晏是觉得这话暗含怨怼,所以动了怒?还是他本好心前来提醒,她却受了董崇明影响,反以此言试探?
再有后来,裴晏好心帮她格挡,以免她被划伤,却被她以为成孟浪……
回头想来,裴晏本非好性之人,会动怒实属正常。如今将她看管起来,冷落一番,大约也有让她认清身份之意——她一介罪官之女,有何资格在主审官面前不敬?裴晏未直接将她遣返徐州,已是开恩。
眼下要紧的是,如何能令裴晏消气愿意见她,重提合作。
思及此,陶云珠也想听听玉瑶见解,便将那日二人对话大致复述了遍,但中间省去了几句裴晏对她“沾花惹草处处留情”的评价,也不知是否她想多了,总觉得这话说出来有几分别的意味。
末了,她顿了顿又道:“其实那日,我并未想到话说出来,裴晏会有如此反应……”
她心中,多少有些意外。
玉瑶听后,神色一时有些奇怪,似斟酌了番,才道:“若小姐真被董家盯上,再查下去确有危险。如今在府中深居简出,也算暂避风头。董家盯梢之人盯不到什么,慢慢也就散了。况且,最近官场形势每日一变,再过些时日,董家或自顾不暇,便也没工夫顾及我们了。”
“这么说,小姐被禁足倒不全是坏事?
青叶听完,也觉有得理,“那董二公子着实可怕,仗着其父权势,在江宁官眷中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无人敢惹,被他盯上,想想都毛骨悚然。”
白芨也点头赞同:“官眷间虽传此人极恶,手上沾了不少人命,但之前未听说好色这一条。可那日我们亲眼撞见,廉姑娘那般高洁之人竟也被他……还故意当着我们的面羞辱廉姑娘,可见此人之恶,远甚传言,确实小心为好。”
陶云珠听罢,敛眸不语。
她将当日对话道出后,就连自己的丫鬟都不知不觉变了立场,觉得禁足不全是件坏事,裴晏……是否真有此层考虑?
她不禁想起那日对方所问——‘可是本官这些日子对你太过宽纵?’
还有在扬州时,他看似刁难,但实则几次帮她化解危机,上次金袭跟踪也是裴晏出面解决。
那个最不愿深想的答案,隐隐露头。
她虽自知这张脸给她惹出过不少麻烦,但她对这种事向来并不在意,本也不欲自作多情,但如今,回想这一路种种细节,她不得不正视每一种可能。
包括裴晏对她,或许怀有别的想法……
神乱之际,冬林忽脚步匆匆从前院走来,待行至门外,恭敬行礼:“小姐。”
陶云珠示意人先入内。禁足期间,冬林担了采买之职,事务繁忙,并不常来后院,此刻未传人到,必是有事。
果然,冬林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小姐,张夫人来信了……”
余氏?
自离开徐州后,她与张觉的夫人余氏通过几封信,主要是互通消息,彼此慰藉。但近些日子,她忙于查案又被禁足,尚未顾得上联系。对方此时来信,莫非是冯公公那边有了进展?
陶云珠心头一动,忙问:“信何时拿到的?外面裴晏的人可知晓?”
“回小姐,信是方才小的采买回来时,正好撞见信童送到门口。小的便抢先一步接了,只说小姐惦念府中事务,这是徐州来的家信。外面看守的那几位,只确认了信笺确系徐州,并未拆开查验。”
冬林办事向来稳妥机灵,这番话令陶云珠悬着的心放下不少。
“做得很好,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陶云珠示意他进到里间,又让青叶将门掩上,当场拆起信件。
果然,余氏在信中提到,那位冯公公念及同乡之谊,不仅见了她、收了礼物,更应承待他将裴晏留下的人手清理调离监牢后,便带她探视张觉,并许诺,只要人到了他手里,必不让张觉再受皮肉之苦。
陶云珠阅完信,也未对众人隐瞒,将信给几人看过后,才作烧毁。
屋内一时安静。
见众人无言,青叶心直口快,忍不住道:“都说阉人最难相与,没想到这冯公公倒是个好说话的,张夫人信中口吻都变了。”
尽管能感受到写信之人的有意克制,但字里行间的苦尽甘来之感还是跃然纸上。
玉瑶点头:“也是人之常情。张大人被关押数月,音讯全无,生死难料。如今终于有机会能见上一面,对方还肯承诺对张大人多加关照……换做是谁,怕都难掩欣喜。”
陶云珠垂眸。
她并不知这冯公公是否可靠,但若对方真能支开裴晏人手,余氏的进展倒比她要顺利。
除此外,还有一点。
冯公公是位公公,要的也很简单,只要银钱到位便好说话,不会有什么旁的觊觎……
蹙眉思忖片刻,陶云珠再次向冬林确认:“裴晏的人当真未曾查验此信?”
“小的确定,小姐。”
冬林斩钉截铁,“信是小的亲手从信童处接过,他们只远远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印记,并未近前,更未拆封。”
陶云珠沉默着,目光看向地上烧完的灰烬。
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下定了决心,抬眸看向冬林:“明日一早,你来我这里取回信,务必亲手将信交给书童”
“是,小的明白!”冬林忙肃然应下。
等人走后,玉瑶迟疑了一瞬,问:“小姐可是要让张夫人帮小姐问……冯公公会否同意让小姐见陶大人?”
陶云珠摇头:“眼下还不可,听闻那位冯公公与裴晏分属太后和皇帝两个阵营,双方势同水火。若让裴晏知晓我有此心,越过他去接触冯春……只怕再无转圜余地,更难宽赦父亲,我们便没有回头路了……”
“那小姐回信是……?”玉瑶不解。
陶云珠声音微沉:“狱中湿冷,又逢换季。父亲的髌骨有旧伤,是早年为护母亲和子阶所落,若再受刑,必会加重……我想问问她,能否帮我打探到些父亲的近况,眼下父亲……身体可还安好?”
玉瑶闻言,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与此同时。
大门外,出了前面巷口的拐角处,信童瑟缩地从一个锦衣佩刀侍卫的手里接过一锭银子,忙飞快道了声谢跑走了。
帽檐下,那侍卫抬头,正是裴晏身边的亲信侍卫,乘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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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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