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裴晏尾音微扬,带着一丝玩味,“那陶小姐打算如何‘不顺从’?”
这次,男人语调变了,仿佛她的‘不顺从’比‘顺从’更令人兴致盎然,连带二人间的气氛也隐晦难言起来……陶云珠蹙眉,觉得裴晏是故意的。
静默片刻,她只得避其锋芒:“大人说笑了。”
裴晏的指尖在光滑的杯沿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看她的眼神更深邃几分。
陶云珠眼睫颤了颤,转身走向桌角取过酒,在裴晏的注视下,亲自为他斟酒,动作行云流水,并无忸怩之态。
“陶小姐斟酒奉客,倒颇有章法……”男人慢悠悠地开口,语气辨不出喜怒。
陶云珠也未辩驳,只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虚敬裴晏:“家父偶尔小酌,民女与幼弟侍奉过几回,不敢称章法。今日多谢大人能够赏光,民女先敬大人。” 说罢,她抬腕将杯中酒一饮而空。
放下杯时,面不改色,眼神依然清亮。
裴晏不由扬唇,忽觉眼前这杯酒,变得有趣起来。
“陶小姐好酒量……”
陶云珠垂首:“不敢当大人此言,只不至失仪罢了……”
话落,只见裴晏仰头,锋利的下颌绷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倒有种武将的豪气,与他平日的矜贵深沉判若两人。
灯火摇曳,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四目相对,阒然无声。
一阵静默中,除了酒香还有女子的清香缓缓萦绕,引人心神晃动。
陶云珠低头,倏然生出几分悔意。
一男一女深夜对饮,纵她再如何落落大方,氛围终究不同寻常。
她不由想起那日从潘楼出来,裴晏衣襟沾染的脂粉香气……他这般人物,想必也是惯于在风月场中逢场作戏的,与花楼女子说不定也是如这般饮酒?她虽无自轻自贱之意,但裴晏于深夜赴宴,又屏退了所有侍从,邀她陪酒,在他眼中,自己比花楼女子又金贵几分呢?
裴晏见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殷唇嫣红,眸若失神,不由呼吸渐长,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陶云珠渐渐回神,她没忘了自己今日目的,正思忖该如何旁敲侧击、引入正题。
却听裴晏忽问:“陶小姐是江阴人?”
父亲被裴晏羁押,知道她的籍贯并不奇怪。陶云珠也未多想,点了点头。
裴晏却没再说什么,仿佛只是无意问起。
事情的起因是董崇明,陶云珠想了想,还是以此人开了话头:“大人可认识董世沼次子,董崇明?”
裴晏淡淡嗯了声,抬眼看她,等着她继续。
“上次与大人见面前,民女在酒楼遇见了此人,应该也是那时被他跟上的……”陶云珠语气诚恳,“民女虽知此人居心不良,但还是被他的话扰了心神,失言冒犯了大人。民女已知错,近日也一直在反省……”
裴晏倏笑。
陶云珠不知其意,只好打住。
“哦?”裴晏打量起她,目光炯炯有神,“所以陶小姐今日……是在给本官赔礼致歉?”
陶云珠微顿,点了点头。
她神情认真,坐姿挺直,但人实在明艳傲然,与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差尤大,让人很想忍不住逗弄一番。
裴晏看着她笑,含了意味不明,“陶小姐倒是能屈能伸之人……只是与本官说话,大可不必绕这么大弯子。”
陶云珠指尖微蜷,垂了下眼。
静默片刻,语气郑重道:“不知大人,可还有用得上民女之处?”
如果没有,想必会早早放了她?
眼下这样严加看管,又什么都不说,她不清楚裴晏是何目的,是她身上还有可利用之处?还是,别的什么意图?
裴晏呵笑一声,压下燥热之意。
有一瞬间,突然厌烦了这样猫捉老鼠的戏码,甚至无耻地觉得,董崇明那样的手段倒也直接干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慵懒之意:“从董崇明绕到‘反省’,再说到‘用处’……你真正想提的,是令尊罢?”
“……”
陶云珠心里没底,想起玉瑶的提醒,又软了下声:“大人一直知民女所求,民女也从未想过掩饰,民女今日斗胆,愿赴汤蹈火再同大人求一次机会,不知大人可否允民女与家父一见?”
她心里有太多疑惑。
其实,这么久以来,裴晏一直口风极严,让她知道的那些,不过表面。这一点即便解了她的禁足,还是不会变,解决不了根本。
“赴汤蹈火?”
裴晏轻笑一声,那笑声却没什么暖意。他修长的手指再次抚上光滑的杯沿,动作轻慢,目光却像黏在了陶云珠脸上,“陶小姐,你可知令尊所涉之案,干系有多大?又可知,你所言的‘机会’,代价几何?”
陶云珠心中一沉,正欲说什么,却未想,话锋一转,裴晏先一步开了口。
他边说,边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神色,每个字都如扔下一道惊雷:“董世沼及其党羽捐监冒赈,连续五年谎报江宁灾情,假借将捐纳之粮用于赈灾之名,实则勾结各地官员,将粮食折银拍卖,私分赃款……从布政使司、到州县官员皆有参与,已查有实证。”
说完看向陶云珠表情,见她震惊,又道:“很意外吗?”
陶云珠微滞:“大人是什么时候查清的……”
裴晏淡笑:“离京前。”
陶云珠彻底愣住。所以从一开始,裴晏根本就不需她来查这些,那为何还要…但她暂时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求证。
陶云珠酒意瞬散,第一次真正慌乱,又被她强力按下:“既如此,大人想必也查清了……”
裴晏看着她,平静打断:“想知道,令尊罪名是否属实?”
陶云珠的心几乎提至喉腔。
静了几息,只见裴晏唇角若有若无扬着笑:“此事令尊并未参与……”
然而,陶云珠的心刚要放下,却听裴晏笑着继续。
“但别的事,令尊可未少做…行贿上峰,打击政敌,草菅人命……”
裴晏每说一个字,陶云珠的心就下坠一分。
“为攀上董世沼这位上官,令尊可是做了不少脏事,只怕罪责,不比董世沼轻上多少……”
屋内瞬间死寂。
董世沼所犯是死罪,如裴晏所言是真,那上面那些罪名同样死罪难逃。
陶云珠紧咬下唇,呆怔着,第一次心跳得如此之快,如此坐立难安,面上几乎血色全无。
“大人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裴晏不语看她,静了静,反问:“陶小姐……猜不到吗?”
诡异的安静再次袭来,静得陶云珠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不禁抬眸,对上了裴晏眼底晦暗。
那一刻,她突然不想知道答案。
见她良久未语,裴晏再次开口:“所以,本官今天是来告诉陶小姐,明日一早,看守你的人会全部撤走,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本官再多送陶小姐几日自由,回徐州也好,去江阴也罢,将来令尊罪名定下,还望陶小姐勿伤心过度。”
裴晏的话,说得极平静,没有半点咄咄逼人。
陶云珠却觉从头到脚都是冰凉,根本无法开口。
说完,裴晏起身,直至人负手行出房间,陶云珠都始终一动未动,整个人僵坐在原地,像被冻住,连睫毛都许久才轻轻眨动了下,还像是个活人。
行出几步后,裴晏脚步微顿,回身,又目色微深地看她一眼,才抬步离去。
院门阖上。
人走后,陶云珠挥退所有下人,在渐凉的房中,坐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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