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玉瑶见看守侍卫尽数撤离,心感意外,便去寻陶云珠探问。但甫一进门,便愣住了,只因陶云珠的气色实在不怎么好。
屋内光线尚暗,陶云珠独自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脸色苍白,唇瓣微显干燥,眼下的青影浓重,像是一夜未睡。
玉瑶看她神色憔悴,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小姐,昨夜……”
陶云珠眼神微暗,沉默片刻,才将裴晏所说关于父亲的那些骇人罪名复述了遍,说完,不由抬眼望向玉瑶:“你觉得,这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玉瑶闻言,一时默然。
以她对内情的了解,陶大人确与董世沼过从甚密。当初裴晏派她来,本意便是通过陶大人接近董世沼。至于替董世沼处置“脏事”……只怕也非虚言。否则,以董世沼的地位,攀附者如过江之鲫,凭何独独信任、提拔陶大人?陶小姐心中想必早有预料,此刻才会如此怅然失色。
但猜测归猜测,真的亲耳听到,心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玉瑶一时语顿,竟不知如何安慰。
陶云珠失神静坐,裴晏昨夜虽未点破,但要说她真的什么都没听明白?便是自欺欺人了。
她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深究裴晏话中的某些暗示。
且有些事,她需亲自确认。
关于父亲罪名的真假,她想到了余氏和冯公公。
此人与裴晏,一为巡按使一为监察使,同领圣命督查江宁。若不能再寻裴晏,冯公公便是唯一的出路。
思及此,她竟有些庆幸当时的‘多方下注’。有余氏这层关系在,她对那位冯公公并非全无了解,也不至如面对裴晏时那般孤立无援;再者,冯公公的身份,应不会因她是女子而心存他念,无形中少了一层天然的被动与掣肘,反倒令她心下松了口气。
昨日她想了一夜,虽不敢确定此举万全,但她已没有别的选择。
对于裴晏,她隐约生出了一种躲避的心态,那种仿佛一切皆在其掌控之中,她亦无所遁形的失控感,令她本能地、有些抗拒再面对此人。
也因此,无论冯公公这条路能否走通,她都必须一试……
心念既定,陶云珠正要唤白芨备笔墨修书给余氏,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得通禀后,冬林匆匆入内,手里还攥着一封信,面色罕见地凝重:““小姐!张夫人来信!”
陶云珠和玉瑶同时一怔。
距离上一封信才过去短短十日,这远非她与余氏通信的正常频率。间隔如此之短,绝非寻常问候,怕是出了什么变故!
一时间,青叶和白芨也围了过来,目光皆落在那封信上,气氛骤然凝重,陶云珠当即拆信。
信不长,却字字惊心——
“云珠亲启,冯公公得密报,因令尊似有招供之意,裴晏已秘密下令,将令尊从徐州提押至江宁审问,押解队伍现已启程。冯公公决意半途截人,暂定淮安动手,因路途之上,鱼龙混杂,更易寻隙设伏,且看守必不如徐州大牢严密。若事成,冯公公愿与你做一交易,因裴晏羁押多时令尊拒不开口,冯公公需确保截得人后有所突破,如你愿面见令尊助其谈判,冯公公允诺,只要罪名非谋逆,可保陶大人性命无虞,免陶大人死罪!此信为其托我代问,你可愿速至淮安?待冯公公得人,双方会面详谈。事急,盼复!”
看完,陶云珠一时间恍然。
父亲要被提至江宁?可昨晚裴晏与她对坐同饮,对此事竟只字未提……
“小姐……这信里所言,我们可要应下?”
白芨欲言又止,既觉是转机,又惴惴不安,害怕被裴晏知道。青叶亦瞪大眼睛看向自家小姐,不确定这位冯公公会不会比那裴晏更好说话些?
陶云珠犹豫了。
虽她也正打算找上对方,但机会来得太快,反令她措手不及,隐隐有一些不安。她不得不权衡其他的可能,万一,对方劫不到人呢?
届时必打草惊蛇。如果被裴晏发现她不仅和自己的对手冯公公搭上了线,还预知他要从裴晏手里劫人,后果不堪设想,只怕会彻底触怒裴晏,将人狠狠得罪……
然转念一想,很多选择本就势如水火、不可能两全。一旦她决意投向冯公公,无论她做与不做,这个选择本身便已得罪了裴晏。
瞻前顾后、顾及再多,又有何区别?又能改变什么?
立场之事,本就不容模糊。
念及此处,陶云珠垂下眼,心中已有了决断。
玉瑶一直在旁,也看出了陶云珠的挣扎决绝,作为这里知情最深者,她心底涌上一丝难以掩盖的愧疚,但只能垂首沉默。
“取纸笔来。”
陶云珠的声音异常平静。
主意已定,她决定先回信应下交易,待至淮安,再视情定夺。
信交予冬林后,陶云珠又转向青叶白芨吩咐道:“通知下去,今晚所有人收拾行装,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北上。”
“是小姐!”
二人立时肃然,出门去做准备。
裴晏的人既已撤走,她行动便算自由。即便暗哨发现她乘船北上,只要非贴身跟踪,她大可做出回徐州的姿态,至水路枢纽再悄然转道淮安,便不易被察觉。
回想起昨晚与裴晏的见面,陶云珠确定,若父亲当真招供,自己在对方面前只会更加被动,她必须做点什么……
-
七日后,淮安城。
船停,码头喧嚣的气息扑面而来,舳舻相接,人声鼎沸。为避人耳目,陶云珠几人这次并未坐乘大船出行。
因着连日赶路,舟车劳顿、颠簸不休,加上船舱狭小闷热,心忧父亲之事,陶云珠几乎未曾有过一日整眠,整个人清减不少。
一行人夹杂在熙攘的客流中下了船,依余氏后去的一封信中所言,去了此次的接头处。她们避开主街,拐进了码头旁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又在一间挂着“福记”幌子的杂货铺前,停下了步。
冬林上前,按约定的暗号,轻叩门板,两重一轻。
只见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张年轻面孔,对面目光锐利地扫过她们四人,尤其在带了幂篱的陶云珠脸上顿了顿,低声问:“小姐可是从江宁来?”
陶云珠撩起幂篱,略作颔首,“正是,我姓陶。”
闻言,那人才侧身让开:“请随我来。”
待她们入内后,门又被迅速掩上。杂货铺后堂别有洞天,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竟是一个布置简洁的小院。
院内已有两人等候,为首者是个面白无须、身着暗青色直裰的中年人,气度沉稳,衣饰整洁,腰间悬着一枚不起眼的乌木腰牌,刻着“内书堂”字样——陶云珠心神微敛,对方应就是信中所提的,此次与她接头之人,冯公公身边得力内侍,曹掌班。
“陶小姐一路辛苦。”
对方声音不高,腔调平直,但听起来很舒服,“夫人信中所言,咱家已知晓。令尊押解队伍行程确凿,已于今日抵达淮安府以北的清江浦驿站暂歇。看守虽不如徐州大牢森严,但……裴晏手下皆是精锐,且人数不少,此次约有四十人押送。”
陶云珠闻言,蹙了蹙眉。
裴晏手下的四十名精锐……恐怕不好应付,不在这位冯公公的人能否成事?
对面,那位曹掌班似看穿了她的担忧,继续道:“小姐勿需多虑。清江浦一带乃水陆要冲,人多眼杂,正宜趁乱动手。据我们探知的路线,提押令尊的船队,预计明晚会经过浦西的‘黑水荡’。那里芦苇丛生,水道复杂,便于隐蔽撤离。我们的人已勘察妥当,定于明夜亥时动手,人手更在数倍。”
随后,他拿出了一张简易的地形图,铺在桌上,用指尖点着:“此处便是黑水荡。届时,我们会制造‘意外’引开部分守卫,主力直扑陶大人。小姐只需在此处——”
他的手指移向地图上一处标着红点的废弃河神庙,“静候佳音。一旦得手,我们会立刻将令尊护送至庙中,与小姐会面。陶小姐需做的,便是稳住令尊,晓以利害,务必让他明白,唯有与冯公公合作,方才能换取一线生机,免于死罪……公公承诺,只要令尊识时务,定保其性命无虞。”
此一番话,便可见对方条理分明、准备充分,将时间、地点、步骤都考虑了进去,安排不可谓不周密。
陶云珠听着,手心却不由沁出冷汗。
这样一个人,仅是那冯公公一位下属,从管窥豹,可见其麾下实力不凡,行事风格谨慎,可即便这样,还是一度被裴晏压制,如此看,裴晏此人当真深不可测……
“我明白了。”
陶云珠压下翻涌的心绪,抬眼直视过去,“有劳公公费心安排。明夜亥时,云珠必提早抵至河神庙。只是……”她顿了顿,“务必请公公的人,千万护我父亲周全。”
曹掌班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幅度,算是应承:“陶小姐孝心可嘉,咱家自当尽力。只是此地不宜久留,已为小姐备好歇脚之处,需请尔等随这位伙计先过去。明日申时,自有人引小姐前往河神庙附近隐蔽。”
……
是夜。
被安置在一处不起眼民居的陶云珠,不知为何,却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小院寂静,更衬得她心跳急促。
玉瑶正默默泡茶,青叶和白芨则紧张地整理着简单的行李,气氛异常凝重。
“玉瑶,”
她踟蹰开口,声线虚弱,又有些迷茫,“不知是我今日赶到,便知明日要动手的缘故?还是一路匆忙赶路,情绪太过紧绷?总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隐隐不安……你可有这种感觉?”
玉瑶提壶的手一顿,静了几瞬,才斟酌道:“或许小姐是太累了……不如今日早些休息?”
“也有道理。”
陶云珠扶额,未再多想,“你也早些睡罢,这一路让大家陪着我,都辛苦了。”
玉瑶低着眉眼,过了半晌,才沏好茶,给陶云珠倒了一杯后,告退离开。
入夜,冷月挂在檐角,散发着清冷而微弱的光,小院一片寂静,如无人的漫漫幽黑,深不见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 46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